就算商家谢家定了亲, 商太后说不得还要找些八字不合等正大光明的理由来退婚。
何况这还从未定下,商太后自然不肯允诺。
什么两家说好的默契, 直接准备一笔勾销。
于是商太后只告诉商铎:“趁早换一个清贵世家,叫婵婵安安稳稳过这一辈子。
她要是稀罕诰命,等太上皇的事儿完了, 本宫豁出脸面去, 也为她要一个恩典就是了。
谢家小子是不错, 但也不见得没人比他强。
婵婵还小呢, 细细去寻一户好人家, 本宫这里也会好好替她挑一挑。”
商铎在商太后面前一向是鲜少辩驳的。
况且他心中对这门亲事也有些反悔之意。
不过是觉得有些不好对谢羽册开口:现在人家征战沙场为国效力, 自己这边就釜底抽薪,做出悔婚之举,实在是有违仁义之道。
但为了女儿,他很准备不仁义一把。
没有什么, 比他想象中女儿要去守寡来的更可怕了。比起这个, 什么仁义脸面都见鬼去吧。
于是就将此事与长子商议了一番。
此时商驰便将这些话说与妹妹听。
商婵婵脸色发白:“我不要嫁旁人。爹爹从前讲过尾生抱柱的故事, 颇为赞叹,怎么今日自己却不守信用。”
她这话说的已然是极不符合闺中女儿的体统, 但商驰却并未开口斥责,只是静默。
黛玉伸手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婵婵,你先别慌,还不至于这就给你另外定亲。”
商家也不会平白去得罪承恩公府。哪怕反悔了,也会再拖上一段时日。
商婵婵咬了咬嘴唇,将脑子里“嗡嗡嗡”的声音赶走, 眼巴巴看着商驰:“大哥,你会帮我吗?”
商驰垂目:“说实话,当日我肯在父亲面前替谢翎说好话,并不曾预料到今日有这样要紧的刀兵之乱。”
“作为兄长,我跟父母一样,自然是盼着你一生顺遂,不必经历波折。”
黛玉不由想起林如海为自己起的字:怿安。
天下所有真正疼爱子女的父母,自然都是这样的期盼:平安喜乐。
所以她也能理解保宁侯和商太后的心意。
甚至如果将来她有女儿,在这样的情形下,也会希望为她另择人家。
可是黛玉也明白,同为女儿家,她跟商婵婵心意相同,不愿意像个瓷娃娃一样任人摆布,被放在一个最安全的地方。
果然商婵婵再次强调:“不管哥哥帮不帮我,我都不会为了这些莫须有的担心,就另嫁他人。我是个活生生的人,难道爹爹能捆了我上轿子不成?”
商驰微微蹙眉,叩着桌子道:“这话你绝不能在父亲跟前说。他未必舍得怪你,但肯定会怪谢翎教坏了你,反而会下定决心将你们分开。”
商婵婵垂头:是了,这可不是现代,你有点反抗精神,拿着身份证离家出走,能够自己把婚事办了。
在古代,父母不同意的婚事,就是违法,抓到可是要仗刑流放的。
那些私定终身根本是话本子编出来忽悠人的。
见商婵婵不吭声了,商驰这才叹道:“我正是因为比父母知道你的性情,才提前跟你提个醒。”
“说来,这事在我心里想了几日,左右为难。不单你,连玉儿也没有告诉。”
夫妻两人对视一眼。
黛玉明白商驰的心思。他本意大概是跟保宁侯一样,所以压根没打算将此事告诉商婵婵。
只是刚才见商婵婵提起谢翎的神态来,商驰不由心惊:他向来见微知著,只一打眼,就知道,妹妹跟谢翎之间的情义比他想的要深得多。
于是才改了态度,将此事说了出来。
正是怕以商婵婵的性情,所有人都瞒着她,来日木已成舟,她真的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来。
那一家子可就悔之晚矣。
商婵婵起身福了一下:“多谢大哥。”
商驰现下告诉了自己,说明还是偏向自己这边的。
黛玉想了想道:“此事还是太后娘娘说了算的。否则便是父亲允了,太后娘娘一道懿旨下来,照样是不成的。”
至此,商婵婵才觉得,自己的姑姑不仅是慈眉善目,教养了自己数年的亲切妇人。
她还是一朝太后,是一言可决旁人生死离合的君。
商驰点头:“是,所以方才我问你最近有无进宫——太后娘娘未必是忙碌才不召你入宫,大约是为了从现在起开始分隔你与谢翎。”
商太后眼明心亮,对商婵婵的小女儿心思多少也看在眼里。
所以索性不叫两人再见。
商婵婵心底发寒:她是真的敬畏商太后。
这位可是拿定主意,都不需要跟母家商量,单枪匹马就准备干掉太上皇的女人。
是从四十多年宫斗中存活下来,并且一举夺冠的女人。
她要是个好说服的,哪里能有今日。
至于商婵婵那些小聪明,在她跟前更是不够看的。
“大哥……”商婵婵双手合十:“你救救我吧。”
商驰手指一顿,半晌才摇了摇头:“婵婵,我将此事告诉你,并不是支持你的意思。第一句我就说过了,我不知你跟谢翎两人相处的如何,但从此后,你最好少见他。”
看着妹妹的脸色白的像是莹莹雪地,商驰按下心中不忍,继续淡淡道:“咱们这位太后姑姑是个不可转圜的人,没有人能帮你。”
商婵婵转头去看黛玉。
黛玉拍了拍她的手,冲她点了点头。
然后商婵婵便起身告退,她起身时略有些摇晃,然而稳了稳身形后,走的却很稳当。
一步步下了亭子,甚至还对船娘笑了一下:“将我带回岸上去吧。”
商驰看着妹妹的背影,心中也不免酸疼,不由举杯再饮。
黛玉见他自斟自饮,便道:“皇后娘娘曾给了我一张宫中酿酒秘方,是先孝义皇后的方子:正是取这青盘翠盖中,最嫩的叶心与荷蕊,加药料,制为佳酿,名蓬花白。据说味道清醇,玉液琼浆不能过也。”
“待明儿我叫人取了所需之物,咱们一同酿一坛尝尝。”
商驰见妻子言辞舒缓,不由叹道:“你定是要替婵婵劝我。但是玉儿,这件事,我不能去帮她。”
“若是此时我帮她达成心愿,来日,谢翎真的在闽南……”
商驰摇头,手指轻轻滑过杯盏:“这世上有的事我可以去赌一把,有的不行。”
黛玉侧首望着一片碧色。
“好,那我不劝你这事,劝你喝酒解忧如何?”
因这陶然亭是商驰早就为黛玉备下的,于是在亭子一角,摆着一张矮塌,一架凤尾古琴。
黛玉坐于琴前,玉手如素,轻轻拨弄琴弦。
“东风劝酒生绿波,劝君且饮吾作歌。”
商驰依旧是右手轻轻扣着桌面,合着节拍。
黛玉的声音如同明珠落于玉盘:“天边明月不常好,世上浮云事日多。况当吾月向清昼,日中空有麒麟阁。”
琴音袅袅,散于水波之中。
商驰默然。
黛玉无需再劝,他已然明白。
月尚有阴晴圆缺,人这一生谁能顺遂。
且月就是月,当它偏爱夜色,哪怕清冷孤寂,也都甘愿。
否则便是白日麒麟,也全是无用。正是所谓的,千金难买我愿意。
黛玉起身来至商驰身边。
“青天为车,日月为轮。载我百年,辗转苦辛。”
“子承哥哥,人这一世最长不过百载。本就是欢喜的时日短,苦辛的时候长。若是没有真正的知心人在身边,这数十载,要怎么过得下去?”
“世人皆以为女子夫荣妻贵,诰命加身,子女出息,就是最有福气的。”
黛玉想起皇后的面容,叹道:“子承哥哥,论起这些,世间谁比得过太后与皇后娘娘?”
“可你瞧她们,却再不愿自家的女儿入宫。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商驰忽然开口道:“玉儿,其实我们定亲前,保宁侯府风雨飘摇之景便如今日的谢家。”
“岳父大人是不是也曾像我劝婵婵般劝过你?”
黛玉莞尔:“是。那时府上还不如承恩公府呢,起码谢公子只是往战场去,他身份贵重,应当无碍。”
商驰接口道:“是了。我们还不如谢家呢。当时父亲天天被太上皇斥责德不配位,霍乱朝刚。朝中多少人,以为我们全家不日就要被抄家流放了呢。”
他望着妻子姣好如玉的面容笑道:“那玉儿不怕吗?怎么说服岳父大人的呢?”
黛玉目光明亮,更胜天中星子。
“我告诉父亲,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商驰一怔后,才伸手握住妻子的手。
只觉得胸腔间全是翻涌奔腾的血液,将他一贯的温和淡然、筹谋克制冲的半点都不剩。
经过妻子这一劝,商驰终是不再旁观站中立。
他出面稳住了保宁侯,并未让父亲直接写信回绝谢大将军,只道妹妹还小,再等一两年也无妨。
甚至进宫向太后请安时,也旁敲侧击,劝了几句。
商驰自幼就是个靠谱的形象。
多年行事稳妥从无错漏的信誉累积,关键时刻就体现出来了。
这会子他说话比商铎都管用。
商太后听他之言:“太后娘娘,此时一动不如一静,要下决断也为时尚早。不必这样急着就伤了谢家与皇后娘娘的心肠,尤其是,谢家可是大皇子的母家。”
以此劝住了商太后:必要时候可以得罪,但八字没一撇的时候就往死里得罪隐形太子和承恩公府,实在没有必要。
商驰从宫中回来,便对妹妹道:我为你争取了最多两年的时间。剩下的便交给天意,只看上天肯不肯成全你们了。
然而上天并没有让他们等这么久。
宣武五年七月初二。
闽南之地再次传来八百里加急的战报:南安郡王周恒贻误战机,疆场抗命,以至兵败,闽南凤山城以东之地皆落于敌手。
满朝皆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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