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怀着心事被胡娘子领上山。

他步履稳当地站定,放眼将前方的建筑收进眼底。

紧跟着就有一种古拙疏旷的气息迎面而来，似殿非殿，非亭非亭，与本朝盛行的精致小巧之风截然相反。但想到里面居住的是修炼千年的黑山老妖,一切都显得不足为奇了。

刚走至大殿门口,就听到里面有人说：“大和尚手上有个钵盂，别说寻常妖魔鬼怪了,连真龙之身也可镇压。”

和尚立马听出了说话之人就是龙子。

他更加慎重了几分,龙子能连这种事都告诉对方，显然在龙子心中,这黑山老妖是值得信赖的。

这话胡娘子也听到了,她小心地藏起戒备，说：“永秀大师，里边请。”

正在同乔衡说话的龙子向外面看去，果不其然看到了大和尚的身影。他急忙回忆了一下,刚才有没有说什么关于大和尚的坏话,仔仔细细想了一遍后，感觉自己说话颇有分寸,稍稍定下心来。

不过他擅自离开天池,想来是少不了一通责罚了。

但令他意外的是,和尚走进来后，没有任何向他兴师问罪的迹象,反而安静了下来。

和尚看向乔衡，这位在妖界凶名赫赫的大妖如今化身为年轻人,虽气势沉稳，但令人奇怪的是，他身上竟然没有在积年累月的杀戮间缠绕于己身的凶煞气。

不过他谨慎地没有与乔衡对视,他经常与妖物打交道，知晓妖与鬼有时会通过眼神接触夺人神智。

然后他听见这位大妖同他客套道：“有失远迎，大师见谅。”

“山主客气了。”

这样的话和尚在过往的日子里听了不知多少。

他到善信家里为其讲经时，前往寺庙与众僧论佛时，每一次都是以类似的话为开端，但是这样的对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他见过许许多多的妖物，他们即便会模仿人类，然则都没有这般熟稔自然。眼前的青年不像妖物，更像是正在待客的浊世佳公子。

乔衡说：“容我猜测一下，大师应该是来带龙子回华山的？还请大师勿恼，龙子离开天池不是因为贪玩，而是为了帮我的忙。他一路上隐瞒行程，我大概也猜的到原因，毕竟我的名声委实是……”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下来，但在场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和尚看了一眼龙子，见龙子没有反驳的意思，也不知道这两人有没有事先串通好说辞。

和尚：“山主未免对龙子希冀太深，他化形时日短浅，如何能帮得上什么忙？”

他太清楚龙子的本事有几斤几两了，连千年老妖都只能寻求外援的事情，一个道体未成的幼龙难就道能解决？

龙子忍不住说：“和尚你想多了，老祖就是向我打听了一件事。”

乔衡解释：“不瞒大师，我与龙子相识纯属机缘巧合。我有一位至交好友，大师也能想到的，凡人寿数何其短暂，他去世后我竟寻不到他的转世，就是为了这事，龙子一直在帮我想办法。我试过多种方法，最后只能寄望于阎王，看看能不能在生死薄上查阅一番。”

龙子点了点头。

但一直没有离开的胡娘子，却是听得有些不解。老祖什么时候在有了这样一个好友？难道是她来到老祖身边之前的事了，那怎么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

这个理由实在不符合黑山老妖在他人心目中一贯的形象，他说的这些话，本该出现在一个性情中人，又或者天生一副软心肠的人身上。违和到极致，反而让和尚无法轻易断言这是否在撒谎了。

这个时候，乔衡又不紧不慢地开口：“我知道大师为何不信我，我过往的名声是其一，如今这世道上妖妖鬼鬼对凡人的态度是其二。但是，凡事总有例外不是吗？”

他劝道：“大师不妨看看我的眼睛？”

龙子没有惊动和尚，他期待着从和尚脸上看到惊讶的神色。

和尚心想：也罢，我有钵盂护身，自保绰绰有余，就是事后要歇上许久了。

他抬起眼睫，然后一眼望进了那双黑沉如渊的眼睛中。

对方没有趁机施放妖术，也没有加以蛊惑。

他只是从这双眼中，捕捉到了一抹常人肉眼不可视的清澈流辉。身为佛门弟子，他对此无比熟悉，有人称之为般若，有人称之为真如，亦有人称之为……佛性。

和尚微微睁大双眼，怔在当场。

“这真的，不可思议。”

在不敢置信的同时，自进到山间，就始终缠在心中的种种疑惑，顿时迎刃而解。

龙子笑出声。

和尚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你就是在这里等着看贫僧笑话呢？”

和尚定心敛神，他问：“不知山主承的是哪一脉的佛陀菩萨？”

龙子等着乔衡的回答，他也好奇是哪位佛陀吸引了老祖的信赖尊崇。

乔衡如实说：“我信的是妙音天女，兼修着达摩祖师传下来经文。”

妙音天女是谁？

龙子对这个名字十分陌生，他原以为老祖会说什么药师佛、释迦摩尼，至少也该是文殊、大势至，结果他一个也没有猜对。

龙子不曾听说过妙音天女，却不代表和尚也不知道，说他对满天神佛如数家珍也不为过。

和尚何其聪慧，他一听妙音天女这个名字，立即就反应了过来对方为什么在那么多佛陀、菩萨、罗汉里单单挑中了这位。

妙音天女从不要求信祂之人必备一颗菩提心。

到底什么是菩提心？

是对一切法门佛果的精进求知之心，是对一切烦恼忧愁的当斩立断之心……

更是誓要渡尽这世上一切生灵的慈悲仁爱之心。

和尚目光锐利地直视着乔衡：“山主是否有一颗菩提心？”

乔衡处之泰然地回复：“大师何必明知故问。”

龙子敏锐地察觉到氛围变了，他问：“大师？”他有些弄不明白这是怎么了，明明刚刚气氛还好。

胡娘子给和尚端上一杯茶，暂时挡住了他看向老祖的视线。

和尚习惯性地捻动着佛珠说：“山主佛心有瑕。”

乔衡说：“但是，就是我这样一个佛心有瑕的妖，却愿意从此以后再也不兴杀戮，约束手下厉鬼，管束山上众妖，使他们再也不能危害四方。甚至于我与龙子结识的契机，就是因为我斩除了一个女鬼。”

他一条一条地细数自己做过的事情，认真地问：“我虽没有菩提心，不过仔细论起来，我所做的这些利人之举，与那些有菩提心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他感慨道：“大师，难道就因为一颗菩提心，就能否定我做的一切？”ωＷＷ.166xs.cc

和尚沉默了一下，他看向胡娘子，然后又对着乔衡说：“此间一饮一琢，莫非前定。这山间有妖物因山主而生，山主承担其教养之责本是应有之理。”在他的感知中，这狐妖的妖气里竟掺杂着几分黑山老妖的气息，如此他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乔衡想说他又不是真正的黑山老祖，但是此事除了他自己又有谁知道。

他寸步不让，然后唤了一声：“大师。”

声音郑重又真诚。

和尚看着他。

乔衡轻缓又别有深意地说：“我愿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大师却不愿助我渡这苦海。”

他的语气绝不尖锐，但这话里蕴含的意思极重。

一粒佛珠在和尚的指尖化作齑粉。

和尚说：“山主言重了。”

“大师此言差矣。你我还未见面时，大师就是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显然已经在心中为我定了死刑。”

乔衡的声音极平静：“所以，无论我说什么，大师也只会冷静地隔岸观火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行了，今天真的写不完了，明天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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