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完家后, 乔衡抽时间晏饮了几位朝中交好的同僚, 以及之前住在会馆里结识的几位相熟之人。
因为大家都这样做, 他就跟着这么做了。
若问他是喜欢这样的同伴聚会,还是厌恶这样的人情往来,他大概根本无法做出一个明确的回答。
谈不上喜欢还是讨厌, 然而这样做能让他更像是一个“正常人”。
特别是有金柝在他身边的时候, 他更需要维持这样一个正常人的形象。
他会很有情调的雇佣几个花匠,让对方按照自己的心意, 在家里添些花花草草。乃至于在休沐时,他竟然罕见地抽出来时间来亲自带着金柝, 去挑选一些书法字画、瓷器摆件。
不过金柝觉得乔衡买的那些字画,大多还没有兄长自己画得令人赏心悦目。
“阿兄自己画一些, 然后把它们挂在墙上岂不是更好?”
“如果我真在墙上挂满自己的字画, 大概不出一月,我‘恃才矜己’的名声就要传遍翰林院了。再说了, 我的字你日日看、月月看,居然还没有看腻?”
乔衡听了他的话, 笑了一下, 然后就直截了当的否定了他的意见。
虽然他经常通过写字作画来凝神静气消磨时间, 但他享受的是这个过程,而不是最终成型的那幅作品。为了在一世又世的穿越生活中更好得扮演他人, 他的个人风格已经被打磨得不见分毫,把一幅幅这样的作品挂于墙上,强迫他日日面对, 不过是在他的人格上再进行一次无形的践踏。
金柝感觉有些遗憾,但阿兄不愿意那就只能作罢了。
……
老实说,乔衡在朝中供职时花费的心思,都远没有他在日常生活中耗费的精力多。即便他看起来十分忙碌,但这更多的是一种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异类而伪装出来的假象。
他作为一名翰林院修撰,他所要做的事情简单得很。从官职上就能体现出一二,大抵上逃脱不过修史、撰文、记言、讲经这几个方面,没什么难度可言。回到“家中”时,他从没向金柝抱怨过任何朝中遇到的麻烦事,不是他不想让对方为他烦恼,而是真的没什么可说的。
说起来轻巧,但若是换做一个真正的朝廷新人而言,必然要经历一段手忙脚乱的磨合期,但乔衡早已经在曾经的人生经历中度过了这个阶段。
金柝既不懂这些朝廷中事,又盲目的信任着乔衡,只觉得不管阿兄多么优秀,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没错,就是“理所当然”。
这是一种极其微妙,无法对外人明言的感觉。
上一次金柝心中隐隐约约浮现出这般感觉时,还是乔衡即将进行殿试的时候。
到现在他都记得,在殿试的前一天,兄长还在耐心细致地指点他武功,连书本都不曾拿出来以便温习。
那日,风乍暖还寒,阿兄犹带几分闲情地坐于檐下,帮他擦拭着剑身。
他当时比即将参加殿试的正主还要紧张,听闻殿试上的变数甚多,要是在皇帝那儿的眼缘太差,保不准名次就要一落千丈。他也不知是在安慰阿兄还是安慰自己,说:“阿兄,你这般出色,皇帝一定会对你青眼有加的!”
直到他说完,阿兄依然是那么不紧不慢的用白绢温柔地擦着手中的利剑。就在他以为阿兄是没听到,或是根本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时,阿兄“嗯”了一声,他放下手里的绢布,锵的一声,长剑归鞘。
金柝接过阿兄为他擦好的剑时,他还记得剑归鞘时的那道干净利索的响声,有那么一瞬间,他恍惚觉得阿兄是在变相地说着“状元之位已入吾彀中”。
金柝的感觉没有出错。
于乔衡而言,殿试真的是最轻松的、最有把握的一项关卡了。这样说或许会有许多人认为他是在大言不惭,但他只是在实话实说。
哪怕那时的他根本就没有见过皇帝,他就已经笃定了皇帝绝不会讨厌自己。
更确切点来说,是他相信皇帝会喜欢他这张脸,又或者该说是林平之的这张脸。
他人眼里庄严无比的科举考试,在他心中,早已扒掉了那层神圣公正的外衣。掩盖在富贵功名之下的一切蝇营狗苟,乔衡一目了然。
有人相信在科举考试这等严肃的场合中,会出现“以貌取士”的情况吗?
很多小说话本中,往往把探花写成唯有才貌双全之人才能充任的绝妙名次,多少年轻俊杰只因为相貌出众就皇帝从状元降为探花。然而让参加过乃至主持过数次科举考试的乔衡来说的话,把这话反过来说还差不多。
正史中,明朝洪武、建文、正统年间都曾出现过这样的事。
而结合林平之残留的记忆,以及《鹿鼎记》中的那句“听说前朝有位独孤求败大侠,又有位令狐冲大侠”来看,《笑傲江湖》的故事背景正是放在明朝的。
所以说,这场比试,从一开始他就很荒诞滑稽的占据了优势。
与其他读书人相比,乔衡拥有着更广阔的知识海洋,甚至于他比任何人都善于钻营考官的喜好,而且只要情况需要,他能比同榜的所有读书人都能更快掉所谓的“读书人的矜持”。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得以在院试、县试、会试中夺得头筹有如探囊取物。
在之后的殿试中,将状元之位给予他,本就是实至名归。然而即使他之前不是会元,仅凭着这副能让金庸都不吝笔墨多次特意描写的上佳相貌,都有极大的可能在殿试中直接被点为状元。
他的前路早就由他自己一步步铺好了。
不需要任何人指手画脚。
……
搬到新家后,金柝练起武来更是毫无顾忌。
一柄银剑舞得飒飒作响,如电如龙,翻转腾挪间满是少年英锐意气。
乔衡就站在廊下,静静地看着。
当金柝收剑而立时,他期待地看向兄长,乔衡知道他的意思,于是赞赏地微颔首,然后转身向室内走去。
金柝原本想邀功地说上点凑趣话,但见到兄长转身离去,就愣了一下,收回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虽然兄长一直都不曾明言,但金柝看得出来,比起剑法兄长更注重他对内功的修炼。他修习内功的过程中遭遇的每一个难点、犯下的任何一个差错,兄长都会巨细无靡的询问,他所做出的每一个微小的突破,都能得到兄长的关注与重视。
但是比起单纯的修炼内功,他更加喜欢练习剑法,他一直向往着有一天能够像那些江湖豪侠一样,手执一柄剑闯荡江湖,行侠仗义。兄长一直都很清楚他的这一个愿望,所以从来不对他偏好剑法一事多加阻拦,甚至还会亲力亲为的为他新找最适宜的佩剑。
每一个人都在不同程度上追求着他人的认同感,金柝希望自己信赖依靠的长辈,能同样喜欢、欣赏自己的心爱之物。
所以,当他发现事与愿违时,难得产生一点微妙的逆反心理的金柝,反而更加期待阿兄对自己剑法的赞扬。
在乔衡一只脚已经迈进室内时,金柝叫住了他:“阿兄!”
乔衡收回脚,重新转过身来,询问:“怎么了?”
金柝说:“好久没见阿兄用剑了,阿兄能不能再给我展示一下之前练得那个‘清风十三式’?”
清风十三式是乔衡在楚留香世界里身为原随云时,学到的那个世界里的华山派绝学。
乔衡的确更重视金柝在内功心法上的修炼,但是在这个世上,多一些保命的手法总是好的,金柝既然偏爱剑法,他也就顺手教了。
在武功上,乔衡几乎不曾拒绝过金柝提出的任何要求。
不论是之前,还是现在。
金柝想看“清风十三式”,那乔衡就练给他看。
“剑给我。”
金柝连忙把剑递给他。
自从用上林平之这具身体后,乔衡这辈子动剑的次数其实屈指可数,而其中一大半,还都是用在给金柝演示剑法上。
但是当乔衡手握剑柄接过剑时,仿佛刻入灵魂深处的那一切有关剑法的记忆就自然而然地苏醒了过来。
他一身文人长衫,宽袍大袖,他本该换去这一身累赘的衣物,然而他没有,对这套剑法早已烂熟于心的他,完全无所谓自身此时的穿着打扮。他一柄长剑,好似化作了他指剑的一缕清风,似有若无,又似山间青岚般虚实不定,却乖顺地被他操纵于掌,唯余衣带当风。
金柝眼也不眨地看着乔衡,将每一招每一式都尽收心底。
兄长的剑法真好啊,如此剑法,绝非一朝一夕之功练就的,想来兄长也是爱剑之人,那么为何兄长会不喜欢他练剑法呢?
乔衡不是不喜欢金柝练剑,而是对方在剑法上的成就再高,对他都毫无益处,与他初衷背道而驰。有时候他感觉如果金柝是华山派弟子的话,绝对是天生的剑宗苗子。
蓦地,一阵尖锐地刺痛在乔衡的心脏处炸开。
被疼痛所激,剑从他的手中脱落,乔衡在它落地前,下意识的一个反手握住了剑柄,但这突然打乱节奏的动作,使得内息微乱,那骤然降临又突兀消逝的痛感再次嚣张而至。
他再也撑不住身体,手拄剑,半跪在了地上。
剑与青石板相击的声音刺耳至极,他手中的力道之大,连剑尖都崩掉了少许,碎片划过他的手腕,鲜红的血丝在苍白的肌肤上渐渐溢出。
“阿兄!”金柝惊恐地向前。
怎么回事?
金柝想要扶起乔衡,却接连几次都失败了。
他一直都知道阿兄身体不好,旧疾未愈,但近来已经许久不曾犯过了,而且也从未有这般严重过,这到底是怎么了?
乔衡紧紧地握着剑柄,指甲都被攥得失去了血色。他想撑着剑站起来,但膝盖刚直起来少许,又是一阵锥心入髓之痛,让他再一次重重地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