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崔翔安对书宁如此狼狈地出现在荒郊野岭十分不解,只是这会儿她显然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所以崔翔安才暂且放过她,出了帐篷,却吩咐身边的侍卫道:“等明儿天亮了你去查查到底出了什么事?”
侍卫赶紧应下。
话刚落音,又有侍卫来报,说是来了六七个土匪堵在了前方的路口,口口声声要他们交人。崔翔安不怒反笑,朝身边侍卫挥挥手,朗声道:“就这么点事儿也要报到我这里,儿郎们,你们的血莫非被这漫天的风雪给冻住了么!”
众侍卫顿时一声大喝,无需崔翔安指挥,自操了家伙大声吼叫着冲上前去把那几个人团团围住。崔翔安远远地看着众人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也不出声招呼,一旁的小厮崇文乖觉,竟飞快地从帐篷里搬出个小马扎,笑嘻嘻地请崔翔安坐下,又道:“这天儿冷,难得黑虎他们能找到机会练一练手脚,公子爷您真不去?”
崔翔安托着腮,斜斜地看了他一眼,幽幽道:“这种小事儿也轮得到我出手?”
崇文愈发地笑得欢畅,“要不,您还是进帐篷里歇歇。这种一面倒的削人战实在没什么好瞧的。”崔翔安带在身边的无一不是以一敌十的悍将,都是从战场里摸爬滚打出来的,谁的手里没个几十条人命,自然绝非宁府那些侍卫们可比。此番他们还人多势众,战局愈发地悲凉,连崇文都别过脸去不忍再看,凑到崔翔安身边小声道:“公子爷,您真不拦一拦,照这样下去,只怕那几位性命难保。”
崔翔安依旧不动,托着下巴坐在小马扎上显得安静又淡然,不以为然地抬眼朝前头正打得开怀大笑的重侍卫瞥了一眼,凉凉地道:“一群凶神恶煞的大老爷们,又不是漂亮姑娘,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好可惜的。”说罢,他又斜睨了崇文一眼,声音里带了些许调侃的意思,“崇文你若是觉得心软,就上前去跟黑虎说一声把人给留下。啧啧,我还不知道,你竟有这样的爱好……”
崇文顿时激动得跳起来,犹如炸毛的猫,又气又急地辩解道:“属下没有!公子爷您莫要胡说,这话若是传出去,我……我以后还要怎么讨老婆。”说罢,又扯着嗓子朝前头正在打群架的众侍卫大声喝道:“兄弟们可莫要手软,公子爷说了,这些人通通地杀光,谁要没死就让跟着你们,听清楚了,是跟着你们啊!”
崇文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故意变腔变调,声音恶心得简直能让人把隔夜饭都给吐出来,侍卫们心神领会,顿时一阵恶寒,下手愈发地不留情面。一眨眼的工夫,那六七个人便全都人事不省地倒在了地上,黑虎下手还稍稍有些分寸,拽着其中一个还没死透气的拖到崔翔安跟前,扯着嗓子高声道:“公子爷,还留了个活口问话。”
崔翔安也不抬头,抖了抖腿,弹掉衣裤上的碎雪,慢条斯理地问:“说吧,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要追杀宁府二小姐?”
那人被打得连求饶的力气都没了,听了崔翔安问话,却不敢,有气无力地回道:“俺……俺们是七星寨的,上头接下的活儿,说是那丫头杀了国师家的公子。郑国师许了我们当家的五千两银子,当家的就集结了山上山下一共五六十个人把她们给拦了。”
“二小姐杀了人?”崔翔安微觉诧异,旋即却又忍不住笑起来,脸上终于有了些动容,“看不出来她胆子倒挺大。国师家的小公子——”他皱眉想了想,脑子里总算浮现出一张模糊的面孔,旋即又撇嘴道:“不是什么好东西,十有□是他意图不轨才被二小姐给灭了,活该。”
黑虎见他问罢了,反手在那土匪脑后一砍,那人立刻晕死过去。崇文见状,立刻扯着嗓子开始喊,“黑虎大哥为何手下留情,莫非——”话未说完,被黑虎冷冷地瞪了一眼,立刻闭嘴,捂住嘴巴朝他谄媚地笑。
崔翔安拍了拍衣服站起身,只说了一句好生收拾,便又折回了帐篷里。
书宁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身上一会儿冷得犹如置身冰窖,一会儿又热得仿佛被烤成了肉干,冷热交替间,先出了一身大汗,尔后身上却渐渐舒服起来,脑袋也不复先前那般沉重,安安心心地睡了一阵,直到天亮后方才醒来。
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崔翔安安静的脸,他托着腮靠睡在一旁,表情恬静,眉目安详,仿佛就是她记忆里的青涩模样。竟然是他救了自己,书宁的心里缓缓升起一阵暖流,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微微翘起,压低了嗓子,低低地唤了一声“阿弟——”。
不想崔翔安竟浑身一紧,仿佛有所察觉一般猛地睁开眼睛,眼中先是一片茫然,尔后才渐渐有了清明之色,若有所思地看了书宁好半天,才缓缓问:“方才……是你在叫我?”
书宁微微垂眼躲过他的目光,柔声回道:“是我。方才醒来瞧见崔城主,一时意外,才唤了一声。”说罢,顿了顿,又一脸感激地道:“还未谢过崔城主救命之恩。”
崔翔安揉了揉太阳穴,脸上很快恢复了平日里的疏离。他在人前人后分别是两幅面孔,在京城里时总是挂着一张冷漠疏离的脸,表情阴霾拒人千里,让人不敢接近,在黑虎和崇文等亲近之人面前却又是另一副表情,而今对着书宁,他心中虽有亲近之意,却又觉得这样十分不妥当,遂努力地摆出一张冷淡的脸,说话时甚至微微别过脸去,沉着嗓子回道:“不过是顺手罢了。”
这别扭的性子果然还是没有变,书宁忍不住勾起嘴角,撑着胳膊坐起身,故意郑重地谢道:“于崔城主而言只是顺手,但对我来说,却是救命之恩。救命之恩无以回报——”
“停!”崔翔安猛地打断她的话,声音也高亢了许多,疾声道:“行了行了,我不过是举手之劳,无需你刻意回报。可千万莫要说什么以身相许的话,我可承受不起。再说,你这丫头凶得很,连国师府的小少爷都敢杀,日后我若是不小心惹恼了你,岂不是性命堪忧。”
书宁无辜地眨了眨眼,托着腮看他,脸上带着揶揄的笑意。“崔城主何出此言?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好歹也是书香世家出身,便是崔城主再怎么英俊神勇,我也断不至于贸贸然与你私定终身。再说了——”她故意挑剔地在崔翔安身上扫了一圈,啧啧摇头道:“虽说崔城主相貌不俗,可性子太别扭,并非我欣赏的类型。”
崔翔安闻言顿时又羞又恼,气道:“你欣赏的类型?是周子翎?只可惜他心有所属,且又定了亲,你便是再心仪也无济于事。”
书宁见他黝黑的脸上微微泛红,知道他又闹别扭了,心中愈发地好笑,但终究没有继续逗弄他,只迅速转移话题问:“崔城主如何晓得是我杀了国师府的小少爷?”她本以为此事乃是绝密,不想竟如此迅速地传到了崔翔安耳朵里。
崔翔安凉凉地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被人追杀得如此狼狈,竟连敌人都不晓得是谁,看来我还是高估你了。”
书宁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秀美微挑,沉声道:“果然是国师府的追兵,他们竟来得这么快。本以为我们已经跑得够快了,不想还是被他们给追了上来。”见崔翔安一直板着脸盯着她,书宁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沉吟一番后,遂将此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只把凶手换成了自己。
崔翔安闻言,顿时哭笑不得,连连摇头道:“宁家的大少爷我也见过,看起来倒是个聪明样儿,怎么办事这么不靠谱。”想了想,又道:“杀人的事儿十有□还是从宁府泄露出去的,不然,国师府断不能从你离京一事中看出端倪。”
书宁也是这么想的,但她思来想去,总觉得杨氏应该还没蠢到这种程度,恐怕是她身边的下人从哪里看出些不对劲,偷偷逃出了庄子,才引来她而今的杀身之祸。
“你打算怎么办?”崔翔安作出一副不愿多管闲事的姿态,把胳膊护在脑后,懒洋洋地道:“我可没人手把你送到益州去,所以你千万别开口。”
“我那些侍卫和丫鬟们——”
“我不清楚!”崔翔安毫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仰着脑袋不以为然地道:“又不是我府里的人,我哪有那个闲工夫去打探他们的消息。”
书宁“哦”了一声,眨了眨眼睛,作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崔城主莫不是要把我丢在这冰天雪地?”不等崔翔安回话,她又立刻摇头,一脸笃定地道:“我与崔城主好歹也有些交情,你便是再无情也断然不会做出这种事,不然,昨儿晚上也不会出手相救。”
想了想,她又咧嘴笑笑,仿佛看不见崔翔安的臭脸,凑上前来巴巴地道:“国师府一计不成,定还有后手,我若是再往益州走,只怕一路上也不得消停,便是寻到了侍卫,怕是也没命回去。崔城主要去哪里?不如我们结伴而行!”
崔翔安立刻跳起身来,凶巴巴地朝她吼道:“谁要带你走?小爷我又不是出去玩儿的,哪里能带着你这个惹祸精。再说了,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怎么好跟着陌生男人走,日后……日后若是赖上我,我甩都甩不掉。”
书宁闻言丝毫不气恼,也不再像先前那般高声反驳,只作出一副可怜兮兮泫然欲泣的表情看着他,眼睛里雾气朦胧,小声问:“莫非崔城主真要把我扔在这里?倒不如一刀把我杀了干净。”说罢,她又微微低下头去,抬起袖子狠狠揉了揉眼睛,直到把眼睛揉得通红,这才又抬起头来巴巴地看着他。
崔翔安打小就心软,表面上总作出一副凶巴巴很不耐烦的姿态,其实最看不得女孩子哭。以前书宁就没少装哭唬弄他,到了而今,依旧百试百灵。崔翔安见她眼眶一红,脸上立刻露出不自在的神色,不自在地转过头去,凶巴巴地道:“我要去秦地,你若是实在没地方去,就暂时跟着我。我可事先说好了——”
“崔城主请放心,”书宁赶紧举手表明决心,“我对你绝对没有不轨之心。”刚刚说罢,她又有些好奇地问:“话说崔城主年岁也不算小了,怎么还不成亲?”
“要你管——”崔翔安气得一跃而起,高声喝道:“你这个胆大包天的小丫头,胆敢管我的事,下回……下回再这么没上没下,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罢,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一脸暴躁地遁走了。
帐篷外的崇文目瞪口呆地看着崔翔安气鼓鼓地拂袖而去,傻乎乎地愣在原地发了半天呆,好不容易回过身来,这才猛地一拍脑门,不敢置信地喃喃道:“老天爷,公子爷有多少年没这么暴躁幼稚过了,这实在是——太好了!”
他愈发地觉得宁家二小姐不一般,杀人什么就不用说了,能把南州城里最喜怒不形于色的城主大人气成这样,本事可不是一般地大。
崇文顿时觉得书宁亲切了许多,便是明明晓得她在套自己的话,也笑眯眯地毫不犹豫地如实告之,“我们去秦地是为了寻一心大师。公子爷打听来的消息,一心大师每年冬天都会在秦地西边的夕口镇出现,所以我们才大老远地赶过来,不想正赶上这场大风雪……”
书宁顿时讶然,旋即又是一阵心酸,“一心大师?”原来就算他对周子翎的作法嗤之以鼻,可轮到他自己了,却还是没有死心。
可是——
可是——
就算一心大师果真将她的魂魄招回原来的身体,所有的一切就能回到原点吗?可如果不说明,那崔翔安是不是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继续下去。
书宁的心里从未像现在这样犹豫徘徊过。
“啊——”崇文猛地一拍脑门,仿佛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朝书宁问:“听说二小姐见过一心大师?不知那位大师究竟长什么模样,是不是果真神通?会不会招魂?”
书宁不说话,板着脸看他,过了好一阵,才小声道:“他又不是神棍,哪里会做这种事。”
崇文的脸上顿时露出失望的神色,喃喃道:“不会啊,这可如何是好?”
…………
崔翔安行事甚是谨慎,出门竟带着数百人的侍卫队伍,只是偌大的一支队伍里竟连个丫鬟也没有,只有两个身手出众的女侍卫,昨儿晚上给书宁换衣服的也是她们。
好在书宁虽在宁府娇生惯养了几个月,但终究并非千金大小姐,即便是无人伺候,也依旧能生活自理,这让本想看她好戏的崔翔安十分失望,待队伍出了山,进了秦地地界后,他竟还破天荒地给书宁买了个丫鬟,罢了却又不肯承认,死鸭子嘴硬道:“不过是买来伺候我的,看她可怜才借给她几天。”
无论是书宁还是一众侍卫小厮俱是含笑不语。
他们人多架势又大,侍卫们又俱是军中出身,浑身上下都透着杀气,这一路行来几乎无人敢招惹,直到进了秦地,却又引来了不少麻烦。总有人不断地上前来询问他们的身份和行踪,罢了还不怀好意地一路尾随。解决了几支挑衅的队伍后,他们这才安静了许多,但饶是如此,也紧紧只是让那些尾随的人离得远了些。
崔翔安倒是满不在乎,不以为然地道:“秦地在打仗呢,自然难免谨慎。听说秦王世子刚刚拿下了九通城!此人这些年来一直蛰伏不出,而今竟是一鸣惊人。想来过不了多久,这秦王的位子便要换人坐了。”
“周子澹拿下了九通?”书宁这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个消息,闻言自是又惊又喜,喃喃自语道:“九通乃是秦地西南要塞,又有粮库,他拿下此地,不说今冬,便是明年一整年的粮草也有了着落。”
崔翔安本只是随口一句话,不想书宁竟如此兴奋,心下竟有些隐隐不悦,狐疑地问:“周子澹拿下九通与你何干,你高兴个什么劲儿,莫非你还识得他不成?”说罢,又摸了摸下巴,愈发地好奇,“你一个闺阁女子,怎么会知道九通城?竟还晓得它是军事要塞——”
书宁倒也不瞒他,喜形于色地回道:“周子澹就是我家府里的琛哥儿,他打了胜仗,我自然替他高兴。”说罢,仿佛看不见他脸上惊诧意外的神情,又兴致勃勃地拉着他追问道:“你且仔细说说这场仗到底是怎么打的,周子澹这才回去了多久,想来最多凑了近万人,九通城乃是要塞,驻军少说也有三五万人,他如何以少胜多拿下九通……”
“停停——”崔翔安终于忍不住打断她的话,揉了揉眉心,问:“你说宁照琛——你那个小侄子?就是跟你一道儿杀人弃尸的那位?他就是秦王世子周子澹?”他忽然觉得脑袋有些晕。
作者有话要说:呜呜,本来想写六千字,可是写着写着,一看时间,已经到了九点了,还是先发了吧。还差一千,俺后面再补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