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
“泉……”
“泉?”
尤兰达接连呼唤了好几声, 泉才回过神来,只见精灵公主面带关切地注视着他:“你身子不舒服吗?”
“啊。”泉忙将手从斗篷底下伸了出来,紧张得像个做了错事, 担心被别人发现的孩子, “没有,我没事。”
尤兰达仍然显得有些忧心忡忡:“如果不舒服,就告诉我,我帮你传唤第四层的医师。”
联想到躺在由藤蔓编成的、铺满干净白天鹅绒的床上,被木精灵医师剥光了衣物,发现藏在自己身体深处的秘密的场景,泉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勉强露出笑痕:“不,我真的没事,多谢公主殿下关心。”
“好吧, ”尤兰达观察着他的神情, “若真有什么事的话,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不要一个人强撑。”
泉欲颦还笑,言不由衷:“我会的。”
“快到下午茶时间了, 我们回去吧。”尤兰达挽住泉的左手臂,跟他一起步出了空地, 回到了苍青的树荫里。
白昼,雾光城的星光散尽,斑驳叶影与瑰丽的淡金色阳光碎在发上、肩上, 随着他们前行的脚步,仿若魔法一般云谲波诡地褪落变幻,一旁树枝上挖出的凹槽间,清冽甘甜的泉水潺潺流淌,泉腹内突突直跳,一脚深一脚浅,走得煞是辛苦。
走着走着,尤兰达突然开口:“很快,我又要离开雾光城一段时日了,你要照顾好自己。”
“又要走了么?我记得书中说,木精灵远离尘嚣,很少离开自己仙境般的领地,是出什么事情了吗?”泉微微扭头看向她,蹙起的秀眉,让尤兰达油然滋生出了一种受钟情之人关怀的满足感,甜蜜似□□,令人上瘾。
她点了点头:“今天早晨,从你们人族的克雷西亚王国飞来了一只信鸽,洁白的鸟儿,送来的消息却是灰暗的,王都的首席巫师在水晶球里看到,大地又笼上了一层久违的死亡阴霾,正在渐渐扩散,以他为首的皇家巫师团推测——”
尤兰达顿了顿,续道:“是巫妖王。”
五百多年前,由人类、侏儒、木精灵族组成的联军与巫妖之间进行了一场大战,巫妖王的护命匣,被一位深入敌军内部的人类英雄摧毁,巫妖战败,从此群龙无首。
然而即使成了一群散兵,单独的巫妖也十分棘手,因为他们本身“不死”,还能运用邪恶的亡灵魔法,召唤出数量庞大的骷髅军团。
假如出现了新的巫妖王……
泉狠狠战栗了一下,却莫名想起了那一天,当冰冷的湖水没顶,窒息垂死之际,他的灵魂浮到废弃的祭坛上空,看见的那个身披漆黑斗篷,拥有黑色卷发的巫妖;那个并未看见正脸,却有种奇异熟悉感的巫妖。
会是他么?
泉走神的空档,尤兰达还在兀自述说着:“……布兰登国王提出,希望再一次与我们结成同盟,一同前往阴影笼罩之地,调查此事的来龙去脉,扼杀根芽,以免它在未来开出恶之花,酿成恶果。”
短短的时间之内,经历了许许多多,再度从别人口中听见“布兰登国王”这个词,泉发现自己竟已基本能做到波澜不惊:“那,公主殿下打算什么时候启程?”
“不久之后,等冰雪消融就出发。”尤兰达回答,眼里仿佛有一池春水,脉脉含情地将泉凝望着,“泉,我不在的时候,你会想念我吗?”
泉有意无意地别过眼,避开了那些如潭情波:“我会向诸神祈祷,愿诸神保佑公主殿下早日平安归来。”
尤兰达像是没有注意到他的逃避,故作轻松地笑起来:“放心吧,虽然这趟旅程也许有几分危险,但有我们木精灵、有克雷西亚王国的皇家巫师团和骑士团的参与,一定能化险为夷,最多等到森林里的银杏叶,由绿色被秋风吹拂成金色,我就会回来了。”
“……对了,”泉忽而想起了什么,从手指上褪下一圈秘银,“您的护指。”
尤兰达没有接,伸手包裹住了泉的手:“你先替我保管,等我回来再还给我。”
泉摇了摇头,轻轻抽出手:“护指是射箭时戴的,您要出远门,更应该随身携带。”
“好吧,还是泉考虑得周到。”尤兰达只好颔首,正欲接住护指,泉又将手收了回去:“等一等。”
他拔下自己一根银缕似的发丝,将它仔细地一圈一圈缠到了护指上,漾起魔力的指尖一引,发丝末梢似有一只无形之手在穿针引线一般,自动打了个结。
“给。”泉将缠绕了银发的护指递给尤兰达,同时解释道,“按照诺顿王国的风俗,战士们出征前,人们会在他们的贴身之物上缠上一根头发,象征命运相连、灵魂羁绊,无论走到多远,只要有它牵系着,他们就一定能回来。”
“泉……!”尤兰达有些受宠若惊,接过护指后居然舍不得戴上,像对待一件不愿意让旁人窥见一分一毫的珍宝般,将它紧紧攥在手心里,郑重地许诺,“我会尽快回来的,你一定、一定要等我。”
——等我回来,跟你举行婚礼。
……
冬去春来,正如尤兰达所说,她与战士们背弓负箭,踏着初融的冰雪启程。
出发那天,泉和一群木精灵贵族一起,站在生命之树第一层的金栏杆边,目送他们离去,来自克雷西亚王国的人类盟友,则在与薄暮森林毗连的咏叹山脉的山脚下等待着他们。
春意逐渐由浅至深,薄暮森林进入了雨季。
淅淅沥沥的细雨连绵不断,泉肚子里的黑尾人鱼卵犹如一颗种子,随着春色渐浓,动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厉害,有时实在难以承受,他就一整日不出门,卧在树屋内的床上,静听窗外的风声和沙沙雨声。
这天,不间断的雨终于停歇了,入夜不久,精灵王派遣传令官来找泉,请泉前往第七层的圣坛,跟他们一起为离开生命之树,去往遥远的咏叹山脉那一端寻找巫妖王踪迹的英雄们祈福。
雾光城的第七层仅有两座建筑物,一是精灵王与王后共同居住的叶织宫殿,二便是圣坛。
泉到达的时候,精灵王已经在圣坛前等候着他了,身后是穿着洁白祭服的木精灵王族们,尤金也位列其中。
比起在庆功宴上见到的那面,精灵王精神状况显得好了很多,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优雅笑容,朝迎面走来的泉摊开左手:“请把你的手交给我,随我上圣坛吧。”
泉知道他能日渐恢复的原因,下意识从因腹痛而湿红斜飞的眼角瞟了尤金一眼,抿了抿唇,硬着头皮将手搭到了精灵王的手掌上面,跟着他拾级而上。
星光圣洁,圣坛上有一座由彼此缠绕的绿藤托起的银台,高度大约到泉胸口的位置,一束淡银月光自枝叶的罅隙间斜射而下,恰好投到银台上,将整座银台照亮。
银台中间微凹,边缘高出几分,清冷皎洁的月华流转,仿佛盛着一碗清水,精灵王将手伸进去,竟真的如同掬水一般,掬起了一捧月光:“脱离生与死的春之神奥凡娜,请赐福于你的信徒,让绿色晕染荒土,雨水浇灌枯涸的心田,为他们指引前路。”
泉有样学样,跟着他伸出手来掬月,月光盈满双手:“脱离生与死的春之神奥凡娜,请赐福于你的信徒,让绿色晕染荒土,雨水浇灌枯涸的心田,为他们指引前路。”
念完祷告词,泉学着精灵王,阖上蓝眸,张开纤白剔透似易碎品的十指,月光如流水般从指缝中漏了下去。
睁开眼,他发现圣坛和周围的木精灵王族们通通消失了,他身处于一片树林之中,远处依稀可见崇山峻岭的轮廓,幽深而朦胧。
一弯明月勾于天际,溶溶清辉映亮的,不再是被藤蔓托着的银台,而是一座坟茔。
坟前,一名身着紫色异服的男子孑然而立,形单影只。
“有人说,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你也劝我忘记你,可我绝不会忘。”
“又一年了,六尺黄土之下,你过得还好么?”
“有这些紫萸树作伴,应该不至于太寂寞吧……”
长风卷地,幽幽埙声吹皱夜色,片片花瓣自坟边几树紫萸之上摇落,打着旋飘过如水的夜,暗香漾开漪沦,消散于海角天涯。
涂山恒。
谢泉双唇无声地动了动。
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埙声一停,紫衣男子猛然旋踵。
望见不远处那抹虚影,涂山恒握着陶埙的手都在发抖,颤动不休的薄唇开合几下,这些年来在唇边咀嚼过千千万万次、早已烂熟于心的名字脱口而出:“凉王殿下……谢泉!是你吗?”
谢泉发不出声音,立在原地,静静望着他。
“真的是你,真的是你……!”涂山恒眸里的震惊,迅速转变为了压抑的狂喜,思慕落地生根,他想上前又不敢上前,生怕一不小心,便会将那如烟似雾的影子碰散了,“清明将至,你是回来看我……和烟枝的么?”
不,事实上,我早就忘了你。谢泉心想。
他只是一个扮演者,为了完成实践论文,在魔方中的各个世界里穿梭,被安排以不同的人设,需要揣摩人设的心理,对谁有意、对谁无情,都像演戏那样做到心中有数,戏里戏外隔着一条星河的界限,分得一清二楚。
离开一个世界,就像完成了一部剧本,很快又会投入下一部,曾经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转眼间便抛诸脑后,变成了银屏上别人的故事,誓言皆化台词。
他须臾忘怀,但原来戏里的人,却永远记得来自戏外的他。
涂山恒眼神痴缠,那里面的情意炽烈如火,深沉似海,不亚于陆慎,亦不亚于艾格拉斯。
谢泉想起他对自己的最终好感度,是100。
心弦几乎要被触动,然而就在此时,一片阴云倏然飘来,遮蔽了高悬的弦月,寒雨潇潇而下,雨幕中的南荒,如同宣纸上的墨色一般渐次漶化。
……
当眼前的景象从模糊再度变得清晰时,月光刚好从指缝间流淌干净,泉看见身旁的精灵王身躯一震,也睁开了双眼。
几乎就在下一瞬,精灵王蓦地转过头来,两人目光相撞,泉惊得后退了半步,被精灵王一把抓住了手臂:“柯蒂莉娅!”
“什么?”泉微愣,本能地挣了挣,没有挣脱。
精灵王像捉一只小动物一样捉着他,继而改用两只手握住了他的肩膀:“圣坛上的遗月之眼,除了能向春神祈祷、许愿外,如果足够虔诚,信徒还能通过它,看到自己或思念之人三百年内,在时光长河上任意一点留下的残影——”
泉张了张口,心里隐隐有了一丝不太妙的预感。
[这满腹坏水的老色胚,怕是要搞什么骚操作。]
果然下一刻,他的预感就成了真,精灵王语调深情而又激动地说:“今晚它告诉我,你是柯蒂莉娅!你就是我深爱的柯蒂莉娅!我终于等到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九十度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