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夕发现自己身体发生了改变,虽然不知道是好是坏。
她是寄居在金灯藤子身上的一个灵魂, 和藤子共享一切感官, 却无法掌控身体的控制权。但是在刚刚被子弹打穿手臂的瞬间, 林夕就发现了异样。她不仅失去了痛觉, 而且双手开始变得灵巧, 似乎在生死攸关的刹那,她被挖掘出更多的潜能一样。
林夕突然间便对以前的自己产生了些许的好奇, 到底是怎样凶狠的姑娘, 才能那样面不改色地将镶砌在手臂里的子弹挖出来?
不过追逐这个答案也已经没有意义了,她已经失去痛觉了。
叶室青一个人就撂倒了八个人,为了避免这群人狗急跳墙,叶室青在斟酌之后只取走了其中三个人的红环以及五个蓝环。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这支队伍如果窝里反了, 那他们反而可以浑水摸鱼少操点心。至于蓝环,那是准备给安藤直树的。
这么小的孩子, 根本不可能独自一人来岛上旅游, 而假如亲人们都不在了, 他也不可能保持这么一副天真的姿态了, 所以伪装的背后肯定有所图谋。但是不管对方的目的是什么,只要他没动手, 叶室青还是愿意给他一个回头的机会的。
但是当叶室青跟身上带伤的纯子和聆泉回来的时候, 看到的就是正在包扎伤口的林夕和安藤直树的尸体。
叶室青只是瞥了那具尸体一眼,便转头看向林夕,说道:“他动手了?”
“看到那一群人, 他以为你们回不来了,心急了。”林夕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句,对于安藤直树的死亡并没有太大的感想。从一开始她就不曾放下对安藤直树的防备,也就不用阐述被背叛了之后的心情了。而命运就是这么奇妙,缺一时少一秒,可能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叶室青点了点头,取过美工刀卸下了安腾直树的手环,拎出一串五个的蓝环,丢给纯子收好。
“伤到哪了?”
“手。”
“能继续行动吗?”
“能。”
叶室青那件做工精致的衬衫基本都撕给林夕做绷带了,而林夕身上的学生制服也破得七七八八了。林夕从叶室青的手中接过最后一个红环,突然间便觉得有点累了。体力透支的不仅是她一个人,纯子和聆泉哪怕是成年人,这个时候也有些熬不住了。
强撑着那点体力,他们踩点完第二个隐匿点,体力就彻底告罄了。叶室青放弃了继续探寻下去的计划,让众人原地休憩。他们必须养精蓄锐,毕竟天亮的时候还有一场硬战要打,要是到时候面对着敌人,我方却兵疲马劳,情况可就不妙了。
纯子和聆泉靠着树干小憩了一会儿,而林夕虽然累得不想动,却又因为神经绷得太紧有些睡不着。反观叶室青,对比他们三人的狼狈可以说得上是从容得令人发指了。这个清瘦单薄的少年有着强得可怕的体能还有钢铁一般的意志力,看着坐在落落月色下的少年,林夕恍惚间都要以为自己经历的不是一场大逃杀,而是在一个清冷寂静的夜晚里,在流淌着如霜月华的树林里邂逅了优雅而又美丽的精灵。
听起来真浪漫不是吗?她都要怀疑自己真的爱上他了。
林夕隐隐约约觉得,似乎这一次短暂的旅程,也快要到达终点了。
在这个血流成河的树林里,仿佛吟游诗人歌唱的美好邂逅一般,林夕靠在叶室青的身边,问出了很多莫名其妙又或者说只有他们自己才能听懂的话。她其实早就发现这个人应该就是自己哪怕失去了记忆也心心念念想找的人了,想跟他说声“谢谢”,却又不记得是为什么要说了。
“你认识我吗?我跟你是什么关系?你能告诉我名字吗?”
“认识,不知,不想告诉你。”
“为什么不想告诉我?”
“生气,不想说。”
“为什么生气?为什么不想说?跟我丢掉的记忆有关吗?我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没有为什么,有关,你不听话。”
她的问题他都有回答,哪怕是不想说的不愿意告知的,也会直白地告诉她。说到最后他似乎也累了,微微阖上眼睛像是在闭目养神,林夕看着他垂下的眼睫毛,觉得心里跟看见了逗猫棒的猫儿似的爪子痒痒,很想伸手去挠一把。但是最终理智还是压倒了欲望,林夕如同瘫痪了一般靠在叶室青的肩上,仿佛自言自语地道:“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但是我想对你说谢谢的。”
她话音刚落,他的眼睫毛就微微一抖,倦色如藤蔓一般攀延上他的眼角眉梢。
他一抬手,肩膀耸动,靠在他肩膀上的林夕立刻仰躺倒进了他的臂弯里。清瘦的少年环抱着少女,一只手便将人摁在了怀里。他的眼睛没有睁开,眉宇间深藏着疲惫和倦怠,只是闭着眼低低地,低低地说道:“听话,乖一点,好好活着不行吗?”
林夕撇了撇嘴,总觉得他这句话是在说“好好活着不行吗为什么总是要作死”,心里顿时横生出无限酸涩的委屈来。
“我也没办法啊。”
“我明明都拼尽全力地想要活下去了啊。”
有时候不是她不想活着,而是有一些事情比活着要更加重要。她曾经也以为自己为了活下去会不择手段,会因为自私而变得面目全非,会拥有将尊严与傲骨一同舍弃的觉悟。但是当她的膝盖骨被打碎,当人性罪恶凝聚而成的泥水灌入她的咽喉,她才发现死亡其实也没有那么让人难以接受。当她无力反抗地看着自己被水泥风干成一团腐烂的血肉,至少她还有一块脊骨能撑出一个人样来。
其实她没有多少崇高而伟大的思想,也没有舍己为人的觉悟,她只是想让自己心里好过一点,说白了还是自私。
有的时候她看似拥有选择的权利,但是其实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抉择的可能。
不是想与不想,而是能与不能。
“为了活下去而杀死那些想要害我的人,我不后悔。”她的低语细不可闻,“但是如果有一天我变成了他们的样子,那还不如死了。”
夺取他人生命的时候要抱有自己有朝一日被他人杀死的觉悟,为了活下去而对那些心怀善意的人下手,林夕宁可自己去死。
至少这样,她就不会欠别人的了。
她最讨厌欠别人的了。
“所以啊,谢谢你。”
……
天光未曦,叶室青叫醒了所有人,四人重新打点好装备和武/器,便启程走向了港口。
林夕嗅见了海风卷来的腥气,令人作呕。她的心是沉重的,却又是平静地,一点点地沉进了理智的漩涡中。
来到港口处的人除了浑身浴血踩着皑皑白骨活下来的幸存者以外,还有实力不足打算来港口处碰碰运气的偷奸耍滑者。跌打滚爬在阴森可怖的修罗场里挣扎了一夜,真正幸存下来的人也觉得麻木,面对着那些虎视眈眈的敌人,他们毫不犹豫地举起了武/器。
鲜血染红了白净的沙滩,海潮温柔地拍打着海岸,一下一下,不顾自己纯净的蓝色染上了罪恶的红。
轮船抵达了港口,那些手持枪支的人穿着整齐划一的防弹衣和防护服,像真正的猎人一样控制了所有人的命运。林夕对那十几个指着自己要害的枪口视而不见,镇定地拿出了三个红环,看着一个高壮的成年男子裹在厚厚的防护服里小心翼翼地靠近了自己。明明他比她更孔武有力,明明他手里握着更加先进可怕的武/器,但是他在给她解下手环的整个过程中都如临大敌,仿佛面对的是能摧毁一切的魔女。
多可笑啊,明明造成这一切的恶魔就是他们啊。
猎人与猎物,到底谁才是主宰命运的存在呢?
林夕不知晓,她甚至还觉得有些意兴阑珊。她跟在叶室青的背后走上了甲板,看着他永远挺直的脊梁,突然觉得有些鼻酸。
她也想成为像他这样的人啊,能以力量来撑起自己的一身铁骨,而不是靠惨痛淋漓的鲜血来换取最后昙花一现的璀璨。
林夕在船舱内站定,能够走上船舱的人其实并不多,而在人数比例里,猎人组明显比猎物组多了不少。除了林夕一行四人以外,猎物组里幸存下来的只剩下一个身材高大满身肌肉看上去很不好惹的社会人士,其余的人都没能从这场可怕的游戏中活下来。
等到“检票”结束以后,林夕看见空荡荡的船舱里突然亮了灯,在这个如同旅馆一样精致的船舱内,一面显示屏突然闪现了图像。
出现在显示屏上的是一张可怕的女子能面。
能面其实就是能乐面具,是日本能乐师表演时的必备工具,一般分为女子能面、老人能面和鬼神面。这种面具绘制的是人类的情态,却偏偏又兼具着悲哀与喜悦两种迥然不同的情绪色彩。这张能面就是一张女子能面,白/粉敷脸,红唇微启,眉眼弯弯地露出了一个笑。只是那微启的红唇里漆黑一片,眼睛被完全涂黑只剩下瞳孔里的一点白。一个凝固的悲哀的微笑,此情此景之下真是说不出的可怕与诡谲。
带着女子能面的是一个身穿黑色浴衣的青年,他坐在竹椅上,姿态居然很是优雅清逸。
“首先,我必须要恭喜各位玩家通关了游戏。”没有扩音器失真的干扰,他的声音清冽悦耳,像是山涧里潺潺流过的溪泉,“优胜劣汰本就是大自然定下的法则,可惜人类安逸了太久,已经忘记了弱肉强食的世界本质,这是我设计这个游戏的初衷和缘由。”
“诸位能从黑冢岛上活着走出来,想来也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游戏的初衷自然也就达成了。”
这个姿态清贵优雅如同平安京年代走出来的光华公子,他支棱起一只手托着下颚,衬得那张能面越发惨白可怕了起来。
他的声音轻柔带笑,像拂过柳梢的风。
“但是我很遗憾地告知诸位,你们远远比我想象中的还要优秀。”
“我预先准备好的解药,并不足以让所有人都活下来。”
“真是可惜呢。”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能面的感觉就是我对霓虹国这个国度所奉行的精神与文化的全部诠释。
这个国家似乎一直在追求着一种极致的、扭曲的、枯槁的“死”之美。
能面是我童年的阴影,了解一下?不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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