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无垢瞪大了眼睛, 眼中流露出几乎不敢置信的绝望神色,仿佛完全无法相信,自己竟然会死在一个凡人手里。
陆霄垂眸望着他,目光冷得如同冰块一般, 手上长剑极其缓慢地一搅。
“咯咯咯咯……”随着长剑的搅动, 罗无垢的喉咙之中,发出一阵极其可怖的垂死声音, 嘴角溢出一大堆带血的淡红色泡沫。
他死死瞪着陆霄, 瞳孔渐渐散了。
“呼……”陆霄轻轻吁了口气, 而后身子微微一晃,再也撑不住了, 软沓沓地倒了下去。
他仰躺在冰冷的青石砖地板上, 重重地喘着粗气, 不过片刻,身下便浸出了大片浓稠的鲜血,脸色更是惨白得几乎不似活人。过了一会儿,他又十分费力地侧过头, 漆黑的眼珠微微转动着,仿佛寻找着什么。
秋雨桐紧紧盯着陆霄, 他的小徒弟那么狼狈无助, 他只觉得自己那颗心脏,仿佛被架在烈焰上狠狠炙烤着……他拼了命地想挣脱身上那些麻绳,可是浑身软绵绵的,就连一根手指头, 也动弹不得。
“师……”陆霄缓缓转动着眼珠,茫然又固执的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的目光,终于对上了。
陆霄暗淡的眼睛微微亮了亮,仿佛又有了一点生气,秋雨桐心如刀绞,竭力蠕动着嘴唇,颤声道:“霄儿……”
“我,我没事……”陆霄的声音,嘶哑得几乎说不下去。
他低低喘了口气,又努力对秋雨桐笑了笑,而后极其费力地翻过身子,一手拖着长剑,一手抠住地上的青石砖缝隙,缓缓向前爬动着。
他修长的手指紧紧抠着青石砖的缝隙,五枚指甲几乎抠出了血,终于勉强爬到一名弟子身边。那名弟子惊恐地望着他,嘴唇轻轻蠕动着,似乎在求饶,而陆霄完全无视了对方苦苦哀求的眼神,毫不犹豫地将长剑送入了对方的小腹,直至没柄。
然后,他又继续爬向下一个……
不到半个时辰,小小土地庙的地面之上,全是狼藉的斑驳血迹,有些是死者的血,有些是陆霄身下拖出的血痕,狰狞的血迹在青砖上凌乱地纵横交错着,几乎分不清楚到底是谁的鲜血……
陆霄喘了两口气,又艰难地抬起头,似乎在看着庙外。秋雨桐心中一凛,也顺着他的目光,抬眸向庙外望去。
那是最后一名弟子。
那名弟子仰躺在土地庙门外约莫两丈处,他距离火堆最远,吸入的毒烟应该也最少,此时正惊惶地望着陆霄,显然知道下一个就是他了。
陆霄稍微歇息了片刻,又缓缓爬到门槛前,试图翻出去。小庙的门槛只有半尺高,陆霄个子甚高,腿也很长,平时随随便便就能跨过去,可是此时此刻,他努力尝试了好几次,竟然爬不过去,只能趴伏在地上无力地喘着粗气,看起来狼狈到了极点,又可怜到了极点。
秋雨桐望着他那副样子,心口绞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的小徒弟茫然地趴在那里,连拖曳在地上的衣衫下摆,都被鲜血浸得透湿,他看起来那么狼狈,那么无助,那么绝望,跟十几年前那个趴在雪地里的孩子,几乎一模一样……可是此时此刻,自己竟然没有半点能力,稍微帮一帮他……
门外那名弟子死死盯着陆霄,目光又是惊恐,又是惧怕。
不知道僵持了多久,忽然之间,那名弟子的小手指轻轻动了一下。他微微一愣,随即眼神中露出狂喜之色!
药效要过了!
陆霄似乎也明白了什么,他死死盯着那名弟子,眼白中布满了狰狞的血丝,修长的手指狠狠抠着门槛,两枚指甲已经翻了起来,露出了狰狞的血肉,可他仿佛根本感觉不到……
只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他必须……他要保护……
年轻弟子竭力挪动着手指,摸索着从腰间扯下了一个小小的卷轴。
传讯卷轴。
陆霄、秋雨桐、徐冬青三双眼睛,都望向了那枚小小的传讯卷轴,只觉得呼吸都几乎滞住了。只要那个人将传讯卷轴往空中一抛,陈无伤和屠无畏马上就能得到消息,所有的一切,全都完了!
那名弟子颤抖着抬起手,就要往空中一抛——
“啊——”几乎是同一瞬间,陆霄犹如一头受了重伤的狂暴猛兽,发疯一般怒吼一声!!
他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拼命将手中长剑往前一掷!!
卷轴颓然落地。
那柄雪亮的长剑,狠狠贯穿了年轻弟子的胸膛,将他死死钉在了地上,死不瞑目!
陆霄一声不吭,晕了过去。
月亮又从云后露出了半张脸,薄纱一般的光芒依旧冷冷清清,漫山遍野的枝叶在夜风中“沙沙”作响,似乎一切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是这小小的土地庙内外,九具北海剑派修士的尸体横七竖八,死状凄惨无比,或开膛破腹,或身首分离……浓重的血腥味,几乎熏人欲呕。
“霄儿,霄儿……”秋雨桐拼了命地试图提起一点力气,哪怕一只手也好,哪怕一根手指也好,只要能动一动,只要能动一动……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左手指尖,终于轻轻动了动。
他几乎费了吃奶的劲儿,好不容易挣脱了身上的麻绳,而后强撑着发软的双腿,极其勉强地站了起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了陆霄身上:“霄儿!醒醒!你醒醒啊……我求你了……为师求你了……我不准你死,你这个孽徒,你还没有报答为师的养育之恩,你怎么可以死,你怎么可以死……”
陆霄漆黑的睫毛轻轻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神迷茫到了极点:“……师尊?”
秋雨桐一阵狂喜:“霄儿!”
陆霄极其勉强地对他笑了笑,眼皮止不住地往下垂:“师尊,我,我好困……我好想睡……我,我可能不行了……”
秋雨桐厉声道:“不许胡说!我不准你死!你听清楚了,为师命令你,不许死!”
“我不想死,我还想……”陆霄似乎意识都有些涣散了,低哑的声音也断断续续的,“我,我以前太天真了……我还以为,这辈子可以一直护着你……我太天真了,太自私了……我,我竟然做了那种事情……对不起,对不起……”
他迷迷糊糊地道着歉,忽然剧烈地呛咳起来,咳出的全是温热的鲜血,点点滴滴地落在秋雨桐白色的衣襟之上,那么殷红,又那么刺目。
秋雨桐轻轻抖了一下,忽然一把紧紧搂住了这个小徒弟,声音颤得几乎不成样子:“说,说什么胡话呢……你会好好的,你不会有事的,你不会有事的……”
陆霄似乎根本听不到秋雨桐在说些什么,他剧烈地咳了一阵之后,又喘息了两口,继续喃喃道:“待会儿,你……你把我的心剜了去,我怀里有本药经,是我在炼药房里拿的……里面,里面有洗髓汤的方子……你拿着我的令牌回京城,让太医照着方子弄……你就可以继续修道了……等,等你恢复了修为,就再也不会像今天这样,随随便便被人欺负了……你,你是天底下最强的剑修,怎么能这样被人随意欺辱……”
“你瞎说些什么呢?!别说话了,别说话了……”
陆霄的声音越来越轻,渐渐地几乎听不到了:“师尊,你……你别忘了我。最好,最好能记得久一点……只是……久一点点,可以吗……”
“霄儿,霄儿!”秋雨桐完全慌了神,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手用力托起陆霄上半身,一手紧紧按住那鲜血淋漓的背心,拼命把体内那一点点灵力送了过去。
可是,那点灵力如同泥牛入海一般,根本没有半点反应。
徐冬青被捆在柱子上,整个人也一副软绵绵的样子,他努力蠕动着嘴唇,哑声道:“把我放开,让我试试。我,我稍微会一点医术,是跟哥哥学的……”
“你说什么?!”秋雨桐猛地扭头向徐冬青望去,心中燃起了一点点微弱的希望,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中间差点摔了一跤,又颤抖着手,努力把徐冬青身上的麻绳解开,扶着他到了陆霄身边。
“你帮帮我,把他放平。”徐冬青招呼着秋雨桐,两人费力地将陆霄摆成平躺的姿势,徐冬青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扯开陆霄胸口的血衣,而后几乎倒抽了一口冷气——那结实宽阔的胸膛之上,有一个极深的贯穿剑伤,浓稠温热的鲜血如同泉涌一般,根本止不住。
“怎么会这样……”秋雨桐呆呆望着那狰狞的伤口,一颗心几乎直直堕进了冰窟。
徐冬青咬了咬牙,用力点了陆霄胸口两个穴位,而后略微犹豫了一下,又点了另外两处穴位。片刻之后,血流的速度渐渐减慢了,可是仍然没有停下来。
秋雨桐急道:“怎么样?需要我做什么吗?”
徐冬青喘了口气:“我手法太差,不能完全止血。他好像拿了哥哥的迷魂炭……不知道,他有没有拿其他东西,比如伤药什么的。”
“我找找。”秋雨桐在陆霄怀中一阵胡乱摸索,果然找到了几个小瓶子小盒子,还有一卷薄薄的药经。
徐冬青眼睛微微一亮,拿起一个黑玉小盒子:“有了,鹿茸墨玉膏!”
他拿着那小盒子,费力地想旋开盒盖,可是他毕竟只是个凡人少年,此时迷魂炭的药效还没有完全过去,手一直发软打滑,根本拧不开。
秋雨桐一把抢过盒子:“我来!”
旋开盒盖之后,里面是大半盒墨绿色的半透明药膏,阵阵清香扑鼻,令人心旷神怡。
“这鹿茸墨玉膏,是天底下最好的止血灵药,你挑一点点,给他敷在伤口上面……只要指甲大小的一点,就足够了。剩下的,就要看他造化了。”徐冬青哑声道。
他话还没说完,秋雨桐已经胡乱挖了一大坨鹿茸墨玉膏,小心翼翼地糊在陆霄胸口的伤处上,然后又挖了一大坨,继续往上面糊,仿佛他手中的不是什么珍贵灵药,而是街边五文钱一两的金疮药。
“呃,你涂得也太多了。对了,如果有灵力活络经脉,帮助药物吸收,或许活命的机会,会更大一些。”徐冬青咳了一声,“不过,我听哥哥说,他好像是天绝灵脉,也不知道灵力能不能输进去……”
“试试再说!”秋雨桐糊完药膏之后,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手紧紧按住陆霄前胸膻中穴,一手紧紧按住后背灵台穴,而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把全身残余的所有灵力,尽数输了进去。
他几乎倾尽了全力,到了最后只觉得丹田气海一片空空荡荡,整个人几乎虚脱,可是陆霄仍然紧紧闭着眼睛,没有任何反应,脸色渐渐地苍白下去。
“霄儿……”秋雨桐简直有些绝望了。
他呆呆望着怀里这个唯一的小徒弟,脑海中一片白茫茫的,几乎连痛楚也麻木了……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啪嗒”一声轻响,一滴透明的水珠落在了陆霄漆黑的睫毛上。
秋雨桐微微一呆,几乎不敢置信地缓缓抬起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满手冰冷湿滑。
这……这是泪水吗?他是先天剑体,修行二百余年,入世十余年,从来没有落过泪……原来流泪,就是这种感觉?
徐冬青有些不忍地抿了抿唇,又仔细摸了摸陆霄的脉搏,轻声道:“你先别太着急,虽然他情况不大好,但还有一点微弱的脉搏……应该有救的。”
秋雨桐一把抓住了徐冬青的胳膊,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哑声道:“真,真的?我该怎么做?我输过去的灵力,一点反应也没有。”
“没有反应?也没有倒流回来?”
秋雨桐点了点头:“是,什么反应也没有。”
徐冬青喃喃道:“按医书上说的,如果他是天绝灵脉,完全无法吸收外界灵力,那么你的灵力就会倒流回来,就像河道阻塞了,河水就会逆流四溢。他这样一点反应也没有,倒是很奇怪,我,我也想不通,或许哥哥知道……”
他猛地一顿,说不下去了。
秋雨桐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狠狠闭了闭眼睛,终于稍微镇定了一点:“天绝灵脉什么的,这些以后再说。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得立刻离开这里,另外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给他疗伤。”
徐冬青如梦初醒:“对对对!”
他想了想,又捡起了罗无垢的乾坤袋:“待会儿翻翻,说不定里面有什么伤药。”
“嗯,你拿着吧 。”秋雨桐咬了咬牙,摇摇晃晃地背起陆霄,徐冬青撑着一根树枝在前面探路,两人一路拨开长草,往更深的密林中走去。
夜色深沉,山林中一片幽暗,密密的枝叶让月光几乎透不进来,秋雨桐背负着陆霄,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渐渐地,两条腿越来越沉重,简直如同灌了铅一般……就在他几乎难以迈步的时候,徐冬青忽然低声道:“前面好像有个山洞。”
秋雨桐抬眼望去,清冷朦胧的月光之下,前方树林掩映之中,果然有个小小的山洞。
他低低喘了口气:“进去躲躲吧。”
徐冬青轻轻抿了抿唇:“你太累了,我帮你背他吧。”
秋雨桐摇了摇头,再次拒绝了对方的好意:“你是凡人,方才又中了毒……他这个样子,不能再摔了。”
“都是我不好。我,怎么会这么没用。”徐冬青低声道,“我以前还一直自鸣得意,觉得自己交游广阔,比哥哥强多了,临到头来却……”
“你太小了,过去又一直一帆风顺,骤逢大变难免如此,不必太过自责。”秋雨桐叹了口气。
说话间,三人已经进了山洞,秋雨桐轻手轻脚地将陆霄放在地上,又赶紧摸了摸对方鼻端,手指感觉到了一点微弱温暖的鼻息,这才松了口气,抬头望向徐冬青:“那些伤药呢?”
徐冬青摸出一个小玉瓶,倒了一颗红色的药丸出来:“血已经止住了,但还是很凶险。这是熊胆丹参丸,可以保护心脉,就是药性有点猛……不管怎么样,先把命吊着。”
秋雨桐点了点头,接过那颗小小的红色药丸,又努力掰开陆霄的嘴,把药丸塞了进去。可是陆霄紧紧闭着眼睛,喉头也一动不动,根本不知道吞咽。
“他好像吞不下去……这可怎么办?”秋雨桐喃喃道。
“要是有水送服就好了。但是这荒郊野岭的,又是三更半夜,上哪儿找水去?”徐冬青蹙紧了眉头,也一筹莫展。
“怎么办?”秋雨桐又有些六神无主了,可是这个时候,陆霄只能依赖他,自己绝对不能慌神……他用力闭了闭眼睛,又狠狠掐了掐自己的手心,竭力镇定下来。
是了,之前在大宁宫的时候,他在祈雪台上受了寒,寒毒发作昏睡了整整五天五夜,睡梦之中也不肯喝苦药……那个时候,陆霄是怎么做的来着?陆霄他……
这种时候,秋雨桐也顾不上许多了,他毫不犹豫地埋下头,紧紧贴上那两片冰冷干涩的嘴唇,柔嫩的舌尖努力撬开了那道紧闭的唇缝,又细细寻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了那颗小小的救命药丸,用力把它推进了陆霄咽喉里。
“唔……”陆霄喉咙微微一动,而后漆黑的睫毛轻轻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霄霄其实是个冷静到冷酷的人,城府也非常深沉,只有在秋秋的问题上才会极度患得患失,所以才会做出之前那种事情(把最后一碗心头血倒了),然后又一直纠结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