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园, 自隋朝起便是皇家园林, 除芙蓉园本身之外, 又修紫云楼、彩霞亭、蓬莱山……皇族、僧侣、平民皆汇于此,乃是难得的公共园林。
这日,崔清换好新衣,安坐于房内, 对她来说, 此行不仅要躲开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死亡威胁,更要让她父亲知道, 自己在郡公府内到底有多危险。
另一边,十七娘也踏上马车,崔暄骑马先一步走在车前, 自接到崔清的书信, 崔巘亲自上门与崔峻深谈一番, 等崔峻从房里出来,便吩咐两兄妹带齐丫头小厮, 前去芙蓉园见教,崔暄犹嫌场面不够热闹,还拉上自己表哥卢绚, 与崔大郎一起,一排人马浩浩荡荡。
因是游园,预计三天都会呆在园里,林妈妈寻了两套换洗衣物,都是婆母送过来的, 毕竟裁剪夏装,她不可能只做一套,叫人知道不好看,三套衣物同样素净,花色有所区分。
等行李都备好了,大嫂的丫头前来传话,道是可以去前院上马车,崔清整装出门,坐上马车,她心情不佳,一路上都没往外瞅,马车摇得很有规律,她索性靠在车里褥子上,昏昏沉沉。
半梦半醒之间,崔清隐隐听见熟悉的女声,马车缓缓停住,她揉着自己的惺忪睡眼,掀开车帘,一阵花香伴随水气与尘土扬起的气息扑面而来,眼见对面马车挂着个崔字灯笼,她也不自觉的扬起了唇角。
“娘子,到了,”胡儿走到马车前软糯地唤道,她有二分之一的胡人血统,生得与圆润的唐朝女子不同,轮廓分明,十分艳丽,可惜随崔清服孝,素颜无妆,饶是如此,也相当好看了。
崔清下了马车,嫂嫂们聚在一起,浅淡的素服在花红柳绿的芙蓉园内,格外显眼,十七娘早已等候在旁,此外还有三位嫂嫂各自的好友、娘家姊妹等,一群人朝院子里拥去。
来游玩的人那么多,崔清自然和十七娘并排走在中间,她有意地落后几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想要找出那个手上有茧的婆子。
可惜徒劳无功,不过这园子那么大,处处皆是亭台楼阁,若那人藏在一处,从帘后偷窥,料想她也无从而知,索性收了这番心思,专心赏景。
芙蓉园拥有一大片弯月似的湖景,亭台楼阁分布在湖的两边,杨柳种了一大片,远远望去犹如一片绿云,湖上依稀可见小船飘荡,夏日正好,折射出波光粼粼,映在刷上红漆的小船上。
芙蓉园内的芙蓉花们正值花期,争先恐后一丛丛地开放,唯恐辜负了大好日光,若是她在现代见着这一副景象,定有游客络绎不绝地找各种角度拍照。
“对,这个角度,再靠左一点,bingo,”爱好摄影的大佬们截下许许多多芙蓉花的图片,再经妙手ps一番,便是再好不过的电脑桌面。
她这一耽搁,慢慢地落到了后面,趁此机会,十七娘快速地跟她说道,“十三娘,你哥哥,四郎和卢郎君也来了,他们就跟在我们后面。”
十七娘能来已是意外惊喜,却没想到大郎、崔暄和卢绚也在,崔清简直像吃下一颗定心丸般镇定下来。
她们落得太后面,二嫂已在前边叫她快一些,她身旁跟着的是娘家妹妹十娘,长相果然有些相似。
等两人带着丫头赶上,一行人正好走到一处水榭,水榭一半建在水上,一半建在岸边,如两间房间般宽敞,有案有几,八扇红漆直棂窗一字排开,对着湖边,凉风习习,水波不兴,里面只有两位娘子并两名丫头,崔清见着陌生面孔很是提心吊胆一番,大嫂似是认得二人,前去寒暄几句,两位娘子笑着朝她们点点头,便带上丫头走了。
她们坐在水榭里稍作休息,看看湖景,崔清特地坐得离湖边的窗户远了些,二嫂突发奇想,道是要去坐船,崔清不知她是有意无意,毕竟船上可是一个突发事件的密集点,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再者,她并不会游泳,从前学过一些,可还是不能换气,没学会换气,又怎么说会游泳呢。
大嫂没有马上答应,她沉吟片刻,道,“今日我们那么多人,一时之间上哪去寻好船?再说,今日不行,还有明后日呢,明日再说罢。”
二嫂倒也没有坚持,她耸了耸肩,递给崔清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似乎在埋怨大嫂不近人情。
休息片刻,大家便又往前逛,这次浩浩荡荡出来还没走几步,便听见喧杂的人声远远传来,崔清下意识地回头一看,四五名娘子走在一起,其中两个正在吵闹,其它娘子都在劝和,就这么一路吵过来。
“这是谁家娘子?”崔清问向身边的十七娘,“看上去怪眼熟的。”
“当然眼熟了,你忘啦?”十七娘团扇遮脸道,“大兴善寺。”
崔清恍然大悟,原来是裴家娘子,她们家未免也太不太平了,每次见到要么摔下山,要么吵个不停,也不知裴家是怎么养孩子的。
既然与她无关,崔清便没了看热闹的兴致,跟上众人的脚步。
一行人就这么走走逛逛,一转眼已至中午,今日天气晴朗,偶有乌云飘过,投下一片阴影,正巧一块又厚又大的阴云整个遮住了太阳,三个丫头提了个食盒远远地走过来,大嫂便道就在此吃午饭。
丫头们动作迅速地用团扇惊走花丛中嗡嗡嗡直响的蜜蜂,另有人在绿草地上铺好坐垫,左右丫头们布置帷帘,围上三面,一面朝湖,当下形成个私密而宽敞的个人空间,她们在帘中席地而坐成一个圈,中间摆放一些瓜果点心、丫头们提来的午膳,一边吃,一边聊,崔清恍惚间感觉自己回到了学校,正和好朋友们一起春游。
只不过,春游绝不可能带上这些遮挡视线帘子。
大嫂带来的吃食,崔清总要看有人吃下才敢尝试,饶是如此也没多吃,浅尝辄止。
“她们怎么都坐下了,”另一边,不远不近跟在后面的崔暄有些懵,转头问卢绚,“那我们怎么办?”
卢绚以手搭棚遮阳,环视一圈,指着大概七八十来步的楼阁道,“去那等吧。”
没过多久,二嫂的妹妹十娘说去更衣,带上丫头掀开帘子出去了,直到果点快要吃完,才见她回来。
一回来,她便道歉,道是更衣之处离得太远,照例坐回二嫂身边,旁人也不在意
吃得差不多了,丫头们纷纷上前收拾,帷幔撤了一扇,崔清慢悠悠地挥着团扇看她们拆,只听不远处一阵喧嚣叫闹,她抬起头朝那方向望去
正是方才遇见的裴家娘子,过了那么久,她们不但没和解,反而争执得越发厉害,就在湖边你推我一把我推你一下,其它娘子在旁劝着,却没有什么用,卢绚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们,突然站起身,推开楼阁的门,快步朝外走去,
大嫂刚刚起身,便见她们之中穿紫衫的娘子一下子把绿裙娘子推下了湖,尖叫声连成一片,三位嫂子连忙叫人去救,在这乱成一片的情形下,一条白色弹幕刚冒出个头——[小心……]
崔清心里一惊,感受到耳后有风声,她只来得及往旁边一躲,反手一挡,便觉臂上一凉,紧接着一阵刺疼,暖融融的液体顺着滑过手臂。
还没到放松的时候,她刚转过头,一把匕首迎面刺来,众人反应不及,尖叫连连,崔清不得不连退数步,险些滚下湖去。
好在卢绚反应及时,迅速赶到岸边,一脚踢开手持的匕首,那人见势不好,从腰间抽出另一把匕首,干脆利落地扎进自己胸口,软软地倒在地上。
“十三娘!”十七娘的尖叫声简直能刺破耳膜,她一把扑过来,眼中含泪,“你没事吧?”已是吓坏了。
“二伯娘,此事你需予崔家一个交代,”赶在后头的崔暄一边喘气,一边难得地正气凛然地道。
没错,那名悍不畏死的刺客,正是二嫂娘家妹妹的丫头,因人数过多,她又笼着手,才没叫观众发现。
[我们还是太受限制了,]崔清臂上那一道伤犹如太阳般让他们不忍直视,心中升起一股浓浓的屈辱。
我竟然输给了一千多年前的人?这特么能忍?
然而,就算不能忍也无法改变什么,他们毕竟隔着数千年的时空,而受制于摄影镜头限制,只能看崔清所看到的东西,人一多,难免有照顾不到的地方,再加上他们独来独往惯了,压根不知道什么叫合作分工,互相配合,自然没办法事事预料到。
要是测谎小组在这里……陆帆玄也是虚惊一场,忍不住想起原来研究所的科学家们,如果有他们在,就算刺客隐藏得再深,也不会错过的吧。
虽然暗网中人各有一手,可毕竟没有研究小组那么专业。
屏幕里,崔清的血很快浸染了薄薄的衫衣,这道伤口从肩膀斜斜划到小臂,那人用力极大,伤口深可见骨,皮肉翻出,她纵然卧病多年,却也没伤得那么严重过,疼得她泪花直转。
卢绚当机立断地叫她扯下陂子,紧紧系在肩膀上部,她只有一只手能动,十七娘过去帮忙,系好之后,卢郎君让她隔一段时间放一下血,免得肌肉坏死。
“不知道那刀子干不干净,”她忍痛在直播间里道,“要是着了破伤风,那就真的……”
[不要胡言乱语,]叶雨时的弹幕登时滑出,紧随着另一条,[刀很干净,及时就医,你不会死的。]
[还好没伤到动脉,不然恐怕没人给你输血。]
[那边也不知道能不能缝针,记得让大夫先用沸水或者酒精擦过再给你上药。]
眼见其乐融融的旅程突然演变成流血事件,娘子们都吓呆了,崔暄管不得那么多,一连声叫小厮去请大夫,还是卢绚看不下去,“请什么大夫,一来一回她血都流光了,直接送去看大夫。”
崔暄担忧道,“还能走吗?”
“我伤的是胳膊,又不是腿,怎么不能走?”崔清冷汗涔涔,脸色惨白,仍扯出个笑道。
“大娘子,”她转过身对大嫂道,“劳烦你跟大家说一声。”
大嫂沉静地点头,只是看向胳膊的目光中透露些许担忧。
发生那么大的事,早有人去通知金吾卫过来,卢绚正好认识此人,将凶手的尸体托付给他,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一行人便往前走,崔清路过湖边,方才湖里挣扎的娘子已被救上来,披上陂子,瑟瑟发抖。
还真是……同是天涯沦落人,不知她俩这相似的经历,是不是安排好的。
想到这,她留心注意看了那紫衫娘子一眼,将她的面容记下。
未走几步,卢绚的小厮带着两个身强体壮的婆子,抬着个状似担架的东西过来,崔暄奇怪地瞅了他一眼,似乎没想到他竟会如此细心。
既然担架已经抬过来了,崔清不再执意自己要走,她坐上担架,两个婆子抬得稳稳当当,粘稠的血顺着胳膊一滴滴往下流,连成一条粗壮的血线。
许是失血过多,崔清一路眼皮沉重,险些睡了过去。这担架就是一个光秃秃的椅子,若是真的睡着了,一定会翻下来的。她忍住睡意,十七娘也在一旁盯着,生怕她一不小心跌下来。
崔清努力撑开眼皮,右边胳膊已疼得失去知觉,陷入麻木,十分钟的路像是走了半年般,芙蓉园外就有一家医馆,两个婆子抬进门去,坐堂大夫忙站起身来,细细检查她胳膊上的伤,嘶了一声道,“这伤口,莫非是仇家?欲致你于死地啊。”
“还请大夫救命,”十七娘抹了把额头上急出来的虚汗道。
伤口边上的血已经和衣衫连在一起,大夫不得不使出一把剪子,将臂上的衣物剪开敷药,虽说大唐算是开放,不过像崔氏和卢氏这样的大家族,讲究非礼勿视,两位郎君出去帘外候着,留十七娘帮忙照看。
剪去衣物,大夫用热布巾敷在伤口边缘,使凝固的血咖融化,挑出碎布头,敷上金创药,正要用干净的布裹住,崔清当即忍痛道,“劳烦大夫用沸水浸泡片刻。”
这个时代的酒还没到能杀毒消菌的纯度,用酒水泡更有可能加重感染,大夫虽觉奇怪,但见她自己都不嫌麻烦,也就随着她的意,琢磨这其中的道理。
从衣料、配饰、行为举止足以见得他们乃是大家族的人,既然大家族的都这么做,那必定有些道理。
等到布巾被煮沸的开水汤锅,大夫一层一层紧紧缠绕在她臂上,打了个小小的蝴蝶结,满意地端详片刻,“好了,记得及时换药……”他说了一大堆注意事项,叶雨时忙去找个小本本记下来。
古代没有缝针技术,加上夏日炎炎,伤口最容易发炎,那么深的伤,如果发炎,那整条手臂都废了,容不得她不注意。
听完医嘱,崔暄说,“出了那么大的事,你正好不要回郡公府了,伯父一定会为你做主的!”
“欺人太甚!”崔巘一把将手上茶杯贯在地上,一声脆响,顿时碎成几片,郑氏接了信匆匆赶来,差点没敢进门,奈何小厮已报,她硬着头皮踏入房门,问,“十三娘没事吧?”
崔巘胸膛起伏,明显气得不清,“胳膊上被砍了一刀,”郑氏倒抽一口凉气,“若是留疤,以后可难找夫郎。”
“夫郎夫郎,十三差点连命都没有了!你就想着早早把她送出门?”崔巘不善地瞥了她一眼,郑氏忙转移话题,“可伤到性命?在哪就医?现在何处?”
崔巘两道眉毛滚做一团,“还在路上,以我之见,不妨趁此机会把她接回来,再在那府里待下去,恐怕下次我真见的是她的尸身了。”
尸身这两个字烫得郑氏一哆嗦,她忙点头,“郎君说的是,至于嫁妆……”
“难道他们还敢克扣了不成?!”崔巘一听这些就来气,不由得反思自己看婆娘的眼光,怎么好好的大家族出身,只顾得上眼前两米地。
郑氏虽说为五姓七家,但只初唐与中唐之后两个时期较为显赫,盛唐时期,并无高官在朝,比起其它家族,算是式微,虽然她是嫡支之女,却有些端不上台面。
崔清虽不知消息已传到父亲耳中,却也明白这是自己从那吃人的府里出来的最好机会,大嫂带她们去游园提供下手机会,二嫂娘家妹妹的丫头亲自动手,三嫂还被自己夫郎刺了一刀,五娘中二病晚期,难得一个直爽人,六娘素爱偷鸡摸狗,美其名为补贴姨娘,这次再出不来,她干脆出家算了,反正要她回去,是万万不能的。
包扎好胳膊,依然隐隐作痛,十七娘说崔叔父府上离得近些,不妨先去休息一晚,明日再回崔家,几人皆同意,崔清便登上十七娘的马车,和她一起回府。
十七娘特地坐在她左侧,唯恐碰到她受伤的胳膊,崔清闭上眼睛假寐,突然响起一声熟悉的电子音,“发生什么事了?”
“你醒了?”崔清差点没叫出声来。
电子音慢腾腾地响起,“是的,我被你激烈的情绪唤醒了。”
它顿了一下,才道,“又多了一批观众,我现在有足够的能量,可以维持一段时间,只要观众够多,我就能一直保持清醒。”
“你能做什么?”崔清有些迫不及待地问。
“提供翻译,”它说,“提供直播设备,还有……”
“开放端口。”
“开放端口?”崔清浮现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你说的是,像普通的直播软件那样吗?可以让所有人看到?”
“本来就可以,只是我陷入沉睡,暂时没能用上而已。”它的电子音带着点不近人情的冰冷,“现在我醒了,随时都可以,这由你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