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头的车马早到了, 只是林海训斥仁哥儿, 王子胜且不开口,其他人更只得肃立一旁,此时见仁哥儿终于将林海哄好了, 随行的管事小厮少不得上前拜见,王子胜再是懒得动弹, 也要出来打声招呼,林海故而又是一窘――忘了人家亲生父亲正经长辈在一旁哩!
可王子胜半句不提方才的事儿, 事实上, 这位连马车都没下,只小厮掀开了车帘子,他懒懒靠在引枕上, 也全不觉得自己不客气、也浑不觉得还有什么要更客气的。倒是仁哥儿看得不好意思, 与林海谦让几句,又请他往马车上, 暖暖的好换下身上脏衣。
林海看着那车上铺着雪白雪白的长毛毯子, 便是那一阵阵暖和又不憋闷的气流实在舒服,也实在不忍踩上去,因只说往茶楼里头换――那儿空间大些。
仁哥儿原还待继续让林海,听得后半句,也不说了, 只殷勤扶了林海往茶楼里头去:“姑父走好。”又回头叮嘱他爹:“爹爹且在车里稍坐,您身上穿得单薄,下来吹了冷风恐不好。”
――其实他爹根本没下车的意思, 小厮放下帘子的时候,林海且看得清楚,那人又捧着茶盏在发呆!
――可仁哥儿又哪里不清楚?他还清楚他爹就是现在冰天雪地里走一遭也冷不着,奈何姑父固然是美人,却也算不上自己人,爹爹那般自在,他这做儿子的,总要圆一圆场子哩!
林海也知道仁哥儿这般睁着眼睛说梦话的缘故,但他看重仁哥儿,不免就越发觉得这孩子难得。
又见他硬是凑过来服侍自个儿换衣,手脚还意外的伶俐,不由纳罕,再听得仁哥儿身边的小厮说是:
“我们老爷守孝时独个在家庙,就是里头的小沙弥都不让近身,事事自己打点,大爷看着不忍心,特特和嬷嬷学了换衣换鞋的活计服侍去哩!”
且还要特特强调:“大爷当时不过三生日来!”
林海就越发觉得这孩子孝心可嘉,便是机敏善变了些,总是为了孝顺爹爹不得不学不得不为之故。
王子胜没下车,却也将仁哥儿哄林海的一幕幕看得真真切切,再看看北边儿将北蛮王等诸俘虏说得一愣一愣的皇帝,浅笑、轻笑,终是忍不住伏在枕上好一阵的大笑,直笑得仁哥儿哄够了林海又自己也换好了衣服出来,站在窗下问他:“爹爹见了什么有趣儿的事了么?”
王子胜抬起头,见仁哥儿传的居然不是方才小厮自马车上取的衣服,乃是一身和林海身上的极相似,一般儿白底银边,只在袍脚绣了些暗纹的长袍,挑了挑眉,贾敏倒是有心了!
脸上仍带着笑,伸手招呼林海,又对仁哥儿道:“没见着什么,只是想起你和穆小七可还真是该当一家人的!”
仁哥儿这性子,天生该是皇帝的儿!
仁哥儿没听出王子胜这弦外之音,林海更一时想不着穆小七是谁,又更不舍得小家伙因为其父的不羁尴尬,也不再客气,也不说林家的马车也备了三只在一边儿等着,只将袍脚一撩,爽快上了马车,又伸手拉仁哥儿、又示意小厮给仁哥儿搬脚凳,不想仁哥儿只伸手在他手上一借力,轻轻巧巧就跳上车。
林海看得汗颜,想想自己七八岁上头的模样,越发觉得刚才随口掰扯的“武将之后不同于文弱书生”果然不错,一时想着王子腾家一个又一个的孩子――虽说个个是女儿――再想想自己只比王子腾慢了一年成亲,却至今膝下空虚……免不了又叹一回,只可惜他血脉里继承下来的弱质罢了。
又见王子胜虽然懒洋洋的,却也没什么傲慢之色,仁哥儿更是亲昵得很,拉着他直要往毯子上坐,浑不将那原该是座椅的小榻当回事,林海给那胖胖圆圆的肉爪子一牵,暂时放开心思,也不拘谨,便也学着王子胜父子的模样,脱了靴袜放在车门附近的小匣子里,直接席地而坐,又将手肘往榻上一撑、双脚随意屈伸,果真儿惬意得很。
更有仁哥儿寻摸出的软枕往他腰后一塞,更是惬意到十二分了。
林海感受着车厢内只隐约带着些儿草木清香,又暖和又不憋闷的气息,喟叹一声:“王世兄可实在会享受。”
王子胜眼睛仍盯在手中茶盏里,闻言虽不曾侧首抬眸,好歹给了点面子应一声:“人生在世,求的不过舒适遂心,日月同寿。”
林海也习惯他的性子,倒不觉得被慢待,听得舒适遂心四字,还为仁哥儿庆幸一下――好歹这个爹虽不算靠谱,但总算不是个会给仁哥儿惹事的性子!
不妨却又听得一句“日月同寿”,不由呆了一呆,倒是听说过这位足足抄了三年佛经吃了三年斋,前两月在金陵时,一起用了三回膳,也确实回回见着仁哥儿在劝他用些肉食――可实在想不到,这人居然存了寻真问道的心思!
古来求长生者何其多,可真能长生的又有几个?便是穆王偃师赤松子,仙踪渺渺谁曾亲见?
这王子胜据说也是熟读圣贤书,不过因着太夫人实在溺爱,方不曾下场,孰不闻子不语怪力乱神?茹素抄经是孝心,可好歹当爹的人了,不过抄上三年佛经,倒生出这等不问苍生问鬼神的心思,未免,白读了那许多年圣贤书!
――若是别个,林海再不管的,他家都自设得小佛堂,供得好送子娘娘,然而女子闲来侍佛又与男子不同,旁的不说,那荣国府隔壁的袭爵的可是唯一嫡子,长幼不分的事故可从没发生过,为什么上一代虽比不得岳父原级袭爵、却也显显赫赫的一个一等伯,偏到了现在,却只剩个三品将军爵?还不就是原袭得一等子的大堂舅兄给佛道之说迷晕了头,好好儿进士出身,却不说出仕为国效力,倒跑去出家修道,闹得连唯一嫡子的爵位也是降了好几等吗?
――林海看出王子胜不在乎,那是个真心慵懒不在意世俗的,可你不在意世俗是一回事,好好儿竟是要耽误仁哥的前程,可就又是一回事了!
林海正在对渴盼子嗣的时候,自然看不得王子胜这般不拿仁哥儿当回事,因此也顾不得平日作风,絮絮叨叨又是好一阵说,说得仁哥儿又是满眼的蚊香圈,又是满眼的星星闪:林姑父真心好学识,这御史若不巡盐去、留在御史台,穆伯伯也该给绕晕七八十回哩!又:爹爹实在好定力,既然还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却不知是否修得“左耳进右耳出”的大法门?
――其实王子胜不过用了一个隔绝声音的小法术罢了。
可怜林海凡夫俗子一个,就是最简单的练气期小法术都看不透,难得为了仁哥儿认真絮叨了一次又一次,不想第一回被装傻卖乖哄了,这第二回正主儿全连在左耳右耳过一回都不曾,枉费了他说得口干舌燥喝些水又再说得口干舌燥再喝水的,穷典究籍雅俗并用地说,主题只得一个,偏每句话都不相同,说到最后,连君子背后不说人的坚持都暂时放开,宁国府现成的事情也拿出来劝王子胜,却不想王子胜只端着茶盏端倪,凭他如何说,不只眼神不给一个,鼻音哼哈半下都无!
饶是林海君子作风,甚少动怒,见了王子胜这般平生未见的奇葩,也不禁将白玉儿似的一张脸都涨红了。
仁哥儿虽是满眼冒着星星蚊香圈,美人变色这般难得的姿态,他自然不可能看不到,可再看看始终不动如山的亲爹,仰慕之余,也只得讪讪圆场:“爹爹就是这个脾气,一想起什么就整个人呆了,旁的便是霹雳在侧,也混不入耳。”
林海听得仁哥儿这般说,也住了口和他说起其他的来,第一要紧的自然是二月里头的县试,因仁哥儿年幼,且不需考得经古、只需默经,因此林海也不予他细说那八股文章,只挑着打听来金陵县学官偏好的经句使仁哥儿背来,又命他依时下景物随意做一小诗,听得那诗中灵气虽有不足,却难得典故用得恰当,平仄韵脚也严谨,便点了点头,只是仁哥儿再递上来的茶水,却总不肯喝,脸上神色也总有几分不自在。
仁哥儿只得越发卖力讨好,原放在看美人寻机会吃豆腐的心思都收了回来,但直到车架进了林府,林海眉眼间那点不自在,总不褪去,就是脸上那点红晕,也只浓不淡,眼神虽不曾刻意避开王子胜,却也再不曾主动和他说话,惟下车时招呼一声,又进了花厅丫头奉茶时又让了一句,其他时候由着王子胜对着茶盏发呆,竟是半句话也无,且不过坐了一会子,就托言他们车马劳顿,让了管事带他们洗漱去,并不陪同。
唉!仁哥儿好生儿头疼。
他倒也不惧林海会站着地主之便拿他爹怎么样,也不怕林海因此不肯倾囊相授,林海不像那样人。只是小孩儿心性,不愿惹了正是稀罕的美人儿不快;又总还记得孝顺一二,也不愿他爹爹为了迁就他反而不自在。
却不想,林海那不自在、那浑不似早早儿迎在城外等着的匆匆离去,全只是因为……
再是翩翩君子,也只是普通人,这人有三急,林海先是在茶楼上等得浑然忘我,又在车上连喝了几杯茶,这个,可如何能自在、如何能不急?
摊手,要不怎么说自寻烦恼的反而是聪明人多呢?因为他们总是想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