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第 3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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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腾本是在自家府里佛堂拜过祖母,方往正院里看望史氏,正看着史氏虽说不很丰腴、却很有精神的模样,虽说因着大腹便便行动间再如何尽力优雅也有几分笨拙,看在王子腾眼里却是越看越看,他自鸾姐儿之后就未曾再有子息,年初更是因感念史氏孝顺之意,趁着祖母丧期连通房都打发了,越发期待起史氏腹中孩儿来――若能一举添丁,得子如仁哥儿自是好的,若是不能,让鸾姐儿多个伴儿一道儿绣花也是好的。

因鸾姐儿还要学些女儿家的功课,王子腾温言和她说了一会子话,也没耽搁她,就让她如常和女夫子学着去了,自己左右看看,因实在手痒,少不得又挥退了丫鬟婆子们,才拿手轻轻放在史氏肚子上,不等那腹中孩儿如往日一般和他打个招呼,就忽听外头婆子回报,说是东府里头二太太使人过来要些豆腐皮包子五色素羹之类费工夫的点心,要招待仁哥儿的小朋友,史氏一听也觉稀奇,仁哥儿居然也到会友的年纪了?不过她也知道仁哥儿素来常往外头行走,或许是那等当日疗伤棚子里结识的小友也未可知,因她孕中胃口奇特,厨下常备了些花功夫的点心,仁哥儿往日也常来帮她消耗,此时只看仁哥儿份上,也不觉得张氏巴巴儿打发人来要点心去招呼些个平民孩童有甚不对,只心里也不很在意,不过是打发了身边得力的大丫鬟送去,又另带了几分寻常表礼给仁哥儿长脸罢了。

王子腾却多留了一个心,于史氏跟前只推脱说又想出一个好名字、务必要立刻写下来,就出了正院往外头书房去了,行走间却换来小厮打听了,果然不是什么平民小儿,乃是当日那自称姓穆排行第七的少年,王子腾心下当即就是一咯噔,他原就看出张侍郎神色不对,那穆姓父子只怕有些来历,但一时也未多想,直到那日三舅兄趁着述职的空挡来府里说起,他才恍惚听出其言外之意,再仔细一思量,虽说太子在兄弟中自是排行局长、在所有宗亲里头的排行也和第七挂不上边儿,但若是只从先帝嫡出的孙儿辈里头排,连先太子不足两岁就去了的那个嫡长子一道儿算上,可不就是该排第七么?就是那位穆老爷,王子腾因年纪小又未出仕,与原先常年在边关的燕王不曾见过,可那形容,与传说中当今的模样很有七八分相似,就是行事温和了不少……

王子腾不敢再打听,但心里已然有了答案,不与弟弟说,不过是觉得他实在于世事俗务上头无法来得,又不知道皇帝父子在余震诸事过后还找到王家家庙里头去,太子间或来接仁哥儿,又素来轻车简从,王子腾又因守孝,除非也去家庙外,轻易不出大门,而门外的小厮就是见着了太子的车马也未曾多想,也没特意和主子回报……

如此一来二去的,王子腾还只当皇帝父子终于玩够了白龙鱼服的游戏,又细想自己兄弟伯侄三个,也没做什么给人印象不好的事儿,也就不很往心里去,谁知道,太子今儿居然不忌讳他们居丧之家的,就特特上门了呢?

还说什么要给张氏请安!依时下规矩,这完全是通家之好的子侄之礼了!

就是老伯爷葬在先帝陵寝之中,享受穆家后代帝皇香火,王子腾也不敢真拿自己当盘菜,和太子述什么世交长辈的情分,现听了这事儿,哪里坐得住?到底是三两步从两府之间的角门私巷过去了。

东西府原就还是一家,连着私巷的角门虽有婆子看着,但也不过是管着不让些小丫头小小子乱跑冲撞了主子罢了,张氏派来要点心的大丫鬟扫雪带着几个丫头婆子,也就是和看门的几个婆子打声招呼就来去了,王子腾这两府里头的大老爷更是连话都不消多说,他还没走到角门那儿婆子就已经将门大大打开了,又殷勤目送他直走到拐弯处看不见了才关起门来,全不需费一丝口舌。

王子腾脚下如风,不一会就到了正院,略打听了王子胜也在正房里头,便也顾不上这大伯子不好擅入弟妹正房的琐碎规矩,也不等人通报,径直疾步迈了进去,可惜他虽尽力赶了,到底没赶得及,到的时候,穆小七正从软垫上头起身,堂上张氏笑吟吟伸出手来虚扶他――这,这头竟是已经磕下去了!

以太子之尊,当今天下,除了九重宫门里头的帝后受得他屈膝一跪之外,也就只得太庙之中先祖陵寝之前了,余者,无论是先帝太妃还是当今妃嫔,又或者是那几位长公主大长公主,也不过得他一揖半礼罢了,现在居然……

王子腾正迈过一道门槛儿,见此一头撞在门柱上,一声闷响引得连正起身的穆小七都看过来,仁哥儿更是直接撒开胖腿儿,几步就跑到王子腾身边,忙忙伸手去扶他,王子腾也不嫌他人矮手低,伸手在那摊开了的胖爪子上撑了一下,又握住了,感觉到手心里头暖暖满满的,王子腾才勉强将心神定了下来,就看到穆小七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竟也是笑着要扶他的姿势,王子腾心头剧烈跳动了几下,却再不敢去想有的没的,脸上更是半点都不敢带出来,当然,伸手让太子扶也是不敢的,只好顺势收回握住仁哥儿的那只手,在额前拍了拍,对着王子胜歉然一笑:“我听说你回来了,急着来见,倒没想到弟妹也在这儿,真是失礼了。”

这么一说,倒把他方才的失态遮掩过去,王子胜倒没将他看得亲近到丝毫心声不需听的地步,自然也知道事实为的是什么,只不过王子腾再怎么不如仁哥儿亲近,也比穆小七亲近千万倍,是以王子胜也不去揭穿他,只说:“她原是在佛堂那儿住着的,不过今儿仁哥儿带了玩伴来,执意要见她,也就出来见一下。”又说:“一家子骨肉,见见也没什么,大哥也不必太拘礼了。”

王子腾只是笑了笑,一般大伯子见弟妹,哪怕是再年轻的弟妹,只要弟弟在场,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他今日到底是情急,竟是连通报一声都没有就闯了进来,又失态到碰了头,恰好两下圆过去也不错,并不消再多说。倒是听王子胜将太子浑不以为意,王子腾却真有些忐忑,只是他之前瞒下了,现在也不是说的好时候,又见太子只在一边捧着仁哥儿的手看,并不将王子胜的态度放在心上,王子腾也略放了心,见张氏福了福身往后头去了,也不在意,只讪讪走到仁哥儿边上,看了一眼他红起来一圈的小手,王子腾也有些心疼了,倒是仁哥儿不以为意:“不就一点子红?也没觉得疼,总比伯父惊得跌倒的好些。”

小家伙自觉是他伸出的那一爪子让王子腾及时稳住了身子,才避免了大惊之下摔出个好歹来,还颇为得意,方才和太子不说,不过是稀罕媳妇儿捧着自己手儿心疼的小模样,此时见王子腾都大惊小怪的,他却反不好意思起来,忙忙将手从穆小七手里挪了出来,又是举又是伸,掌劈拳挥的,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王子腾一看也知道果然没事了,眉头方松了开来,又赞他:“果然是我王家子,端的舞得好架势!”

小家伙一听越发得意了,太子却仍有些担忧,对王子腾那般轻描淡写也有些不得劲儿,不过是因着好歹是小家伙的伯父,说来不从国礼论的话,也算得是他的长辈,况且天眷王家又与别个不同,哪怕是从国礼论,也不同于一般臣下奴才,因此也不好斥骂瞪得,只好自己在身上一寻摸,也亏得小家伙好动,偶尔不免磕磕碰碰的,太子身上也常备了一点子药膏,此时取出来给他揉揉也不费事儿。

小家伙原不觉得自己受了伤,不过太子保养得好,就是日日弓马不辍,那手也嫩得和梨花瓣儿似的,且那颜色白中带粉、肌肤润泽,竟是最好的玉石也雕琢不出的美好,再衬着那简简单单的青瓷瓶子,小家伙就是再看多少次,那眼睛都是一黏上去就转不动,少不得咧着嘴伸出手去,由着他上药揉捏。

王子腾看着穆小七这般熟稔的动作,和仁哥儿理所当然的举动,心里又是慌又是喜,喜的自然是仁哥儿竟得储君这般青眼,就是他自己小时候和胜哥儿最亲昵时,也不过如此了;慌的是也是仁哥儿竟得储君这般相待,储君自然也是君,可惜却是“储”君,在臣下面前他是君,在九五皇座之下却还是臣!别看只离九五皇座就那一步,可古往今来,多少储君就折在那一步上?远者有秦扶苏、有汉戾太子,近的……先帝那位太子爷,不也没能熬到九五称朕么?

王子腾虽说更擅长兵事,却也是熟读史书,哪里能看不清这些?他原还庆幸自家虽没赶得上当今拥立之功,却也好歹置身事外,不求贵极人臣,起码安享富贵,却不想,下一局中,自家竟也入局得这般早!

以太子此时待仁哥儿的情分,哪怕日后再是淡了,可若是他能登基,仁哥儿只要不犯什么大逆不道的罪过,一世安稳富贵总是跑不了的,说不定还能恩荫子孙;可就正是因为太子此时待仁哥儿的情分,若是他不能登基,那日后新君那儿,仁哥儿能得一世庸碌都是好的,若是不幸……当日平王成了先帝唯一嫡子,其伴读随侍是何等风光?可现今又如何?最好的也是流放边疆!

王子腾摇头苦笑,看仁哥儿转着大眼睛看过来,也没理会他,退了几步在王子胜身边坐下,叹了口气,恍若无意地叹道:“你小时候也是这样,浑身皮肤娇嫩得很,我一不小心略用大点力气就是一道儿红,有时候明明是刚刚修好的指甲,掐着自己的掌心,再用力也掐不出个印子来,偏和你打闹时不小心蹭一下,回头就好一道儿红痕,祖母每每看了只当是我欺负你,祖父也怪我不该在幼弟身上使力气,可谁知道,你和我打闹的时候力道可不小,不过是我皮糙肉厚显不出来罢了……仁哥儿什么都好,样子也虎气,吃饭都虎式,就是这身儿皮肤娇嫩得,唉!”

太子听得一笑,伸手在小家伙脸上轻轻捏了一把,看上头一点子印子都没显现,很是满意自己对力道拿捏得越发好了:“可知道了吧?还是小七哥哥知道疼你。”

小家伙刚才一心看他小七哥哥的漂亮手指,也没留心他伯父都说了什么,闻言傻乎乎应了一句:“嗯,我知道小七哥哥最疼我了。”

一句话,不想倒打翻了两家醋坊子!

王子腾:太子殿下是好哥哥,自己就是个只知道折腾弟弟的么?天知道打小儿谁折腾得谁多!不过……难道弟弟对自己,从不会像仁哥儿对殿下似的撒娇,原因就在这里?

王子腾想起那懒惰于锻炼拿捏力道、一味儿以为臂力大了就是好的懵懂无知小时候,恨不能一把男儿泪!难怪越长大弟弟越不爱和他一块儿待了,以前还以为是……却原来,这才是真相?早知道、早知道……早知道就是拿豆腐都练练也是好的啊!现在就是练出来了……

王子腾看一眼虽然近来偶尔会学着仁哥儿卖卖萌,却不知道怎么的反而让他觉得不敢揉捏的弟弟,各种心酸。

王子腾醋坊打翻了,但更多的是心酸自个儿的过去,对于太子和仁哥儿的亲近,还真心不敢怎么醋,顶多暗自庆幸自个儿好歹大了,不说拿豆腐练着,总算因为练武时要把握好去势尽时仍可回转而掌握了不少拿捏力道的巧劲儿,弟弟揉捏不得,小心些儿揉捏侄儿其实爷不错罢了,王子胜却是真心恨不得将那可恶的穆小七浸泡成酸醋酱菜了!

――混蛋的什么叫“小气哥哥最疼我了”?

――你爹我为了你连穆小七这样的小混蛋都勉强护着了,还不够疼你的吗?

王子胜各种咬牙,最终还是觉得是穆小七的错儿!若非他蛊惑了自家乖儿子,就算原身不如自己拿捏自如,曾捏青过小家伙的小屁股,可那都是多早晚的事儿了?小东西还包在襁褓里呢!哪里会记得?又哪里至于因此就觉得自己不是最疼他的?

绝壁是穆小七这小混蛋不好!闹得小家伙一时失神有口无心乱说话了!

王子胜还没将穆小七泡在醋缸里头做酱菜,倒先给自己从里到外都浸了个遍――只怕连神识都是酸的了!

王子腾原还有些遗憾喟叹,回神就见王子胜咬牙瞪眼酸溜溜的小样儿,再是暗自忧心是否会惹了太子不快之余,也不禁失笑,果然那之前让自己觉得不敢揉捏了的气势什么的,其实还是错觉吧?胜哥儿啊,看着大人了,其实也和仁哥儿一样,还是个孩子呢!

这么想着,王子腾不由伸出手去,想在弟弟头发上揉一下,却不知怎么的,伸到一半,或许是因为仁哥儿在场,想起来这弟弟在他眼中再是孩子,也是为人夫为人父的了,便只是放到王子胜肩膀上拍了几下:“长辈再好,也不同于小哥们儿,没得比的。”

恍然记得小时候,自己几个世交兄弟关系也是好得很,常常一道儿玩起来都顾不上别的,虽因年纪故,没什么机会说那哪个世兄最疼他之类的话儿,却也没少招老祖父叹息。倒是胜哥儿,不喜欢和大家一道儿玩,大概还真不知道这样小哥们儿的好处?

王子胜磨牙,谁不知道了?他也更乐意带大师兄小师弟、都不愿意给师尊黏糊好么?可他虽说心疼仁哥儿,又不像师尊似的为老不尊的黏糊宠溺,怎么就不如小哥们儿的好了?摸鱼爬树讲故事,哪样儿他没陪着仁哥儿的?总还是穆小七这臭小子的错儿!想要弟弟――就是他这样一心修行万事不理的都知道,皇帝有三子,太子有两个弟弟,要弟控不会去控自家弟弟,和自己抢儿子算啥回事儿啊?

总是找抽!

王子胜阴森森地盯着穆小七,别以为我没筑基就拿你们这等人家皇家子没法子!不能直接抽,折腾人的法子有很多,哪个都不比直接抽的差!

王子腾抹汗。

他没有窥听人心声的本事,但王子胜那样的眼神,已经足够他抹汗不已了。

――那眼神儿,不说几欲择人而噬,至少也是恨不得扑过去咬一口吧?

别说王子胜好歹都是当爹的人了,和个只比自家儿子大不那么点的娃娃计较实在不算事儿,单是那个娃娃的身份,就够王子腾头疼的,近不得远不得,偏偏他王家下一代的独苗苗,两府里的宝贝仁哥儿,偏生和那位近得让他头疼;而宝贝仁哥儿的好爹爹,他王子腾的宝贝弟弟,偏生又是恨不得那位直接消失到十万八千里外,而且那恨不远之的态度也直接得让他心惊。

就是王子腾在知道了穆小七父子身份之后,偶遇穆父时,还能维持住他往常的不卑不亢,如此头疼心惊之下,又如何忍得住后背和发际的汗珠滚滚?

王子腾自永安老伯爷去后素来自持,从老夫人也过身之后,更是沉稳有加,此时虽是禁不住失态,抹了两下汗之后,却也很快稳住了,也不去看穆小七不知道打何时关注过来的眼神,浑作不知,又大大方方抹了一把额际的汗珠,只对着王子胜笑:“说起来也算入秋了,这天气还是热得很,快走两步就是一身儿汗,都好一会了还缓不过来。”

他心中震惊王子胜其实全“听”进耳里了,闻言倒也配合:“今儿天是热了些,日头才出来就晒得很,这正房又向阳。”又道,“大哥一贯容易出汗。”只是眼神犹自阴森森地盯住穆小七,倒把个近来锻炼得连直面皇帝的暴怒和杀气都能应对自如的太子殿下,都给盯出一后背的冷汗。

太子殿下的掩饰功夫比之王子腾如何且没机会演示,仁哥儿正是色授魂销之际,对美人儿小媳妇的关注度却显然远远大过于对他伯父,当然,基于仁哥儿在他们兄弟的言传身教下,一贯是个孝顺的好孩子,这忽略了伯父的理由大概也许很可能,并不是仁哥儿爬树玩小鸟的次数多了,都沾染上某种长尾巴花衣服鸟类的特性什么的,王子腾更倾向于是自己恰好离得远、太子又恰好在仁哥儿跟前的缘故――不过看着自己抹了好几把汗,都没分过来一个眼神儿的仁哥儿,对着只是耳朵后头冒出一点子白毛汗的太子各种嘘寒问暖,王子腾还是忍不住心酸了。

又是心酸,又是头疼。

再是知道“长辈再好,也不同于小哥们儿,没得比的”,到底看着素日只差没捧在手心里头宠爱的大侄儿,为了个小哥们儿忽视了自己什么的,真心不好受。

哪怕那个小哥们儿的身份再如何呢,也不过是增添了王子腾的头疼程度罢了。

减不去丝毫心酸。

王子腾尚且如此,可不就难怪王子胜始终收不回那阴森目光么?

仁哥儿都注意到了,可惜小家伙虽也算有些眼色,到底没正经修过察言观色这门课,又是个素来胆大的,又是习惯了王子胜对穆小七一贯有些冷淡严肃的,偏生还有皇帝珠玉在前,这孩子又还是个不曾怎么和各世交家走动的,也就以为男性长辈们对年岁越大的晚辈越爱严肃几分的,因此也不以为怪,就是此时王子胜的眼神真心阴森了点,可小东西心宽,见了也不很觉得什么,不过摸摸鼻子,就拉着穆小七的手,跑到王子胜跟前儿笑得乖巧又讨好,先是问:“爹爹,你是不是饿了?”然后转头很有架势地命令小丫鬟:“去厨下看看,让他们快着点,若是别的还不得,也先给老爷上碗米饭。”顿了顿,又补充道:“糙米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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