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的有板有眼, 还什么深藏功与名, 这小表情也是既笃定又无辜, 只是……
秦可卿一脸认真地凝视着气定神闲的林如海, 开口：“晚辈还是觉得这信是您送的。”
“是么？”林如海手上端着的茶杯一点没晃, 只极其平稳地抿了一口茶, 挥挥手便让那在边上伺候笔墨的望月姑娘下去了, 只长笑道：“说说看？”
老谋深算的老狐狸对着你露出了一个“你要是说错了那后果就不知道了哟”的笑, 秦可卿后背一个没控制住, 便起来了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可这绝对不是露怯的时候。
秦可卿强笑道：“您哪怕是编瞎话也编得稍微像点呢。这纸说的只是不对外售卖，可那也只是售卖啊。”
“怎么说？”
“您在江南做的是巡盐御史，有的是和江南盐商打交道的机会。而薛家几乎就是江南商界最为如雷贯耳的家族。您与薛家家主不可能一点交情都没有。对吧？”
林如海饶有兴味地道：“薛家那小子确实既有趣又识趣, 与犬子私交颇厚，所以呢？”
大概也是说着说着便有了思路和底气, 秦可卿的声音都冷静了许多：“这交情既然有了，还是与贵公子的私交，薛家家主对您必然是以晚辈相称。您要是喜欢这纸，再让他送您一些，此等微末小事，难道他还能拒绝？”
“再说了, 薛家家主怎么说也是个商人，商人无利不起早，可他平时又与晚辈没有半点往来交易，凭什么会把这样的消息传到晚辈这儿来？还有，薛家家主又是从什么途径才会知道的晚辈与母亲的交流之法？和他相比, 难道不是您这个在江南蹲守多年的巡盐御史大人知道家母那神经病一样的传讯方式的可能性大些？”
说到这，秦可卿多多少少还是有了点给班主任交作业的紧张感，随即尽可能神色如常地看着林如海：“您说是不是？”
林如海慢吞吞放下手中茶杯，用那打量晚辈一样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了秦可卿一圈，这才微笑着说道：“到底是辛阮的儿子，不枉我留你一命。”
“所以呢？”秦可卿凝目看着林如海，沉声道，“到底是不是？”
林如海洒然一笑：“不是。真不是。”
秦可卿：“……”
“你与薛家的渊源我心里真的没数。”林如海站了起来，缓步行到了秦可卿身前，道，“薛家老爷交游广泛，现在的那位薛家家主也是个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之人，他们薛家……我在江南呆了那许多年都弄不明白薛家的底蕴，而令慈女中豪杰自不用我说，他们这样的人物，他们之间认识，或者有些交情，不忍看着你踏入深渊，反而愿意拉你一把，难道……很奇怪么？”
这……
嗯，他那位怼天怼地的母妃大人的交友范围……秦可卿其实也略略有所耳闻，并且认为，就辛夫人的本事和人脉，要是当年他爹真的上位了，自己那个不过是一乘小轿走偏门入东宫的母妃，说不好能一个顺手变成母后，要是时机到了，变成母皇都不是没可能。
只是秦可卿到底是个从小就一直在为了生存而担心的人，对除了母亲之外的人都是提防的态度，这猝然之间便收获了来自别人的善意还是让他不太习惯。
秦可卿露出了个不太美妙的表情出来。
“年轻人。”林如海忍不住笑道，“不要觉得总有刁民要杀你。你看看老夫我，不一样是和你萍水相逢，之前半点交流都没有，在知道了你居然就是义忠亲王世子的时候，这也没立刻将你置之死地啊。”
秦可卿没好气道：“那是因为您与荣国府是姻亲！我与贾家都已经绑在了一起，我要倒了您难道能落好？”
林如海“噗”地一笑：“你说这话你自己信么？”
“为什么不……”秦可卿想也不想直接反问了一句，然而一个“信”字还没出口，先怂了。
还别说，林如海告密了之后真能落好。
——都不用提林如海和皇帝陛下的交情那根粗到林如海在朝廷上能横着走的金手指了，就正常思考一下，这种谋反谋叛谋大逆的犯罪，根本不讲究亲亲得相首匿，林如海若是告密了，刚刚好就是大义灭亲之举，表达的是自己对皇帝陛下的忠心，在告密的间隙顺便求一句，说贾敏对此事懵然不知，求陛下不要怪罪林家，皇帝陛下但凡脑子没毛病，都是会答应的。
“那……您与姑祖母……”秦可卿的声气不自觉地便弱了下去，“鹣鲽情深，大约也有点要护着荣国府的意思？这宁荣毕竟一体……”
事及贾敏，林如海眼中微不可查地闪过了半点莫名的情绪，不过转而又是一笑，多少情愫都被他掩埋了去，林如海只道：“拙荆去了七年了。这七年来……你可知道我林家与荣国府一共来往了几次？”
秦可卿摇头表示自己“嫁”的是宁国府，并不需要去管荣国府的人情往来。
“七年来，林家对荣国府从来礼数无缺，节礼年礼从未断过，比之于拙荆在世时尚加厚三分。而荣国府主动派人来了林家一共是两次。第一次，是拙荆刚刚去世之时，老太太想接犬子到京中抚养，便派了几个三等仆妇来了扬州，就这便想接走我林如海有且仅有的儿子。第二次，是犬子中举，他们又一次派人来了扬州，说次年便要春闱，这才来接犬子入京。”林如海也知道秦可卿的情况，并不怪罪，只淡声解释完了，这才道，“小子，换了你有了这样的姻亲，你会如何？”
最后四个字说的清清淡淡，漫不经心，然而秦可卿作为听众……
如何？
情分这东西都是你来我往走出来的，你不来而我往，热脸贴冷屁股……
那你若无情我便休呗。
林家又不是欠着你贾家的，再说了林如海一人便撑起了一个家族，压根就不需要求着贾家做什么。
可是……mmp啊！
隔壁荣国府你们脑子进水了吧，林如海这个祖宗你们都不好好供着，还真以为你们是贾代善还在，谁都得捧着你们的年景？
膨胀！愚蠢！
“那您……”秦可卿弱弱问道，“到底为什么愿意留晚辈一命？”
秦可卿终于放平心态，林如海心里也是一松，听了此问便笑道：“因为……你母亲在江南搅风搅雨，弄了个民生不安，她加上那些个想得了从龙之功的人被押解回京这并无不妥，可你却不一样。”
秦可卿舔舔嘴唇，问：“哪里不一样了？”
“你什么都没做啊。”林如海不假思索地攀上了交情，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虽不喜欢你母亲诸多行径，更不满她当年竟害死了史侯夫妇，可不管怎么说，我欣赏她的才华和能力，她那样的人，在这世上真的半点血脉都留不下来，可惜了了。”
这话说的政治正确无可挑剔，只是秦可卿却疑惑道：“史侯？保龄侯史家那位战死沙场的侯爷？”
林如海点头。
“您这话说的倒是奇怪，我母亲几时对他动了手。”秦可卿道，“不怕您说晚辈狂妄，这皇位更替于皇族李家来说本就是家事，兄弟阋墙外御其侮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母亲如何不知，这些年她做出来的事情无非是传些当今皇帝不配天命合该退位的消息，最多再收买军方，欲伺当今皇帝南巡时刺杀而已。是，没错，这有搅乱民生之嫌，可史侯之死何时与她相关了？”
不不不……哪里不对……
林如海：“世侄且慢，你母亲这些年来到底做了什么事……可否与我一件件说个清楚？别白让她担了虚名，倒让真正不怀好意之人继续兴风作浪。”
秦可卿到底念着林如海没置他于死地的情，再加上如今辛夫人反正已经凉了，当年的事情再说其实也没什么关系，自然给林如海抖的时候抖的也没有半点心理压力。
而这么一抖，林如海才知道坏大了。
人家玩的还真就只是舆论战，国内事件那些对皇帝陛下不利的舆论确实是她掀起来的没错，可是涉及外敌来犯甚至到有可能会丢地失国的事情，她是真的一点没沾。
林如海也有想到了秦可卿是在为自己母亲开脱的可能性，可是讲真的……辛夫人是死是活这个林如海没有半点发言权，并且林如海和皇帝关系再好都不可能和皇帝逼逼这件事的处置方式，秦可卿犯不着在这给他妈洗白，可这要是真的……
“等等……”林如海皱眉，“你是说，三皇子与北静王南下被刺杀，险些不能生还，原来不是你们安排的？”
秦可卿那脑袋摇得和拨浪鼓似的：“我母亲又不傻，既不是皇帝南下，这有什么好刺杀的。连我都知道，杀个皇子……都不说三皇子压根不是太子了，便是太子被刺杀了，皇帝那么多儿子呢，再扶一个就是，有何意义？”
林如海……林如海牙疼。
#可那些人招供的就是你妈干的#
并且言之凿凿处处对应，逻辑上完全没有什么问题，我还以为你妈这么多年蛰伏终于是下了一步臭棋……这特么还真是……
你妈智商随时在线，这一步臭棋原来是别人栽赃的？
_(:3)∠)_
只要想到这一步，林如海也就不难回忆起，他在问那些人到底是谁主使的时候，那些人回答的……是有点太痛快了。
可话说回来，也不排除这是秦可卿的计，就是要扰乱视听没事找事的可能。
“几个月前。”林如海思考了好半天，沉声开口，“我被人下了毒，不是我儿来得快，我现在已经死了。所以你现在要告诉我，这毒也不是你们下的？”
一听这话秦可卿就知道林如海还有怀疑。
可……
“不瞒林大人。”秦可卿一脸诚恳，“在今日之前，我们母子连您就是天子特使都不知情。下毒这事儿从何说起？”
林如海：“你……你认真的？”
“真的不知道。”秦可卿苦笑道，“您来了江南，巡盐御史位置上一坐十年，对陛下有专折密奏之权，府中偶尔还会有不明身份疑似陛下暗卫的人出现，这问题太大了，正常人都会以为您就是皇帝陛下丢出来吸引眼球的靶子，一边这么觉得，还一边嘲笑皇帝这招来得太愚蠢太好猜了，谁还会以为您真管着陛下的暗卫啊。”
林如海露出了一个比吃了翔也好不到哪里去的表情出来。
是的，在巡盐御史这么明摆着的位置上趴着不动，什么让暗卫出入林府，都是故意的。
就是为了误导人，让人以为他真就只是个靶子来着，自己中毒倒下的那一刻还以为是没误导成，可如今看来……
林如海罕见地露出了一个“我特么真的是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的表情，苦着脸道：“这不是……灯下黑么。”
“哪怕是灯下黑您也不带黑得这么明目张胆的吧，您黑得这么坦荡谁敢往那方向猜啊。”看到了林如海的表情，秦可卿的心态也是崩了，“再说了，要知道您是特务头子要下毒早下毒了，怎么会留到了那个什么……几个月前？马后炮一点说，那时候怕不是您所有的消息都已经传到京中，陛下什么都知道了，毒您还有什么意义？”
也对……
林如海觉得今天这个事情终于是超过了他的理解范围，还需要回去重新理一理思路这才能继续愉快的玩耍，不过今天出门的目的倒是要完成的——
他从怀中掏出了一瓶药，递到了秦可卿面前：“罢罢罢，此事先搁着，我回去好好想想，别的话我也不说了，就这个，你认得么？”
秦可卿虽不知道林如海为什么这画风突然就变成鉴定丹药现场了，不过秦可卿还是拿起来了那瓶子，倒了一枚药丸出来，闻了闻那本身有些酸涩的味道，也不卖关子，直接道：“母亲给我提过，说这东西叫无忧丹，从一种植物的汁液之中提取出来，嚼了之后能让人欲.仙.欲.死，如在云端，但会成瘾，可以用来控制手下人。有人建议她用这个来收拢属下，她没用，说的是是药三分毒，既跟了她，她还是要对属下的健康负责。”
“真没用？”
“真没用。”秦可卿诚恳道，“您抓的不只是我母亲吧，这东西停了之后瘾头一上来生不如死，用与没用……被您抓了的我母亲的属下们，他们有没有抓耳挠腮哐哐撞墙，您心里还没点数？”
没数。
黛玉把他们都一股脑地押给永泰帝了，谁特么去关注这个→_→
只是皇帝陛下那边没有多提出什么问题出来，那多半是没有出现什么神奇的症状的。
“你对着这药物的效果这么理解。”林如海疑惑道，“难道是见过？知道是谁在用么？会不会就是那个做下了许多事情，做完了还把脏水泼到你母亲身上让人以为是她所为的人或者组织做的？”
“虽有可能，但……晚辈不在江南，不能给您提供别的可靠说法。”秦可卿道，“我母亲知道这个，还是因为乡土之中有些神神叨叨的神婆巫汉，拿了这东西装神弄鬼来欺骗无知百姓。她久居江南，也与下九流打交道，这才知情，不过这东西到底难登大雅之堂，达官贵人家中倒是暂时未见此物。”
“我明白了。”林如海终于是长身而起，决定回去继续好好把思路重新理一遍，只对秦可卿笑道，“多谢告知。”
秦可卿勉强笑了笑：“既承了您一声谢，小子斗胆，想求您一个主意。”
“哦？”林如海挑挑眉，笑问道，“我见你思路很清楚啊，原来你还有无计可施的事儿？”
“可卿年轻，不知道的多着呢。”秦可卿认真地看着这个自己有生之年见过的最聪明的文臣，不耻下问得没有半点心理压力，“晚辈想问的是，晚辈这义忠亲王世子的身份着实让人为难……不知林大人可有让晚辈活下去的法子？”
林如海脸上那笑容一收。
不过……之前保着秦可卿，真的说起来，确实半出于对荣国府最后的情分，半出于与辛夫人惺惺相惜的感情，只是对黛玉说的是姻亲关系，对可卿说的是惺惺相惜而已……可现在与秦可卿一接触，林如海却是真有了点点给这年轻人续一命的惜才之念。
林如海思考了半天，道：“活下去是不能了，不如……去死吧。”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居然怀疑可卿小哥哥带资进组？
Σ( ° △ °|||)︴
死给你们看！哼！
谢谢大家关心啦，病不重，就是意思意思发点热然后打喷嚏然后喉咙感觉很莫名而已……
我深刻的怀疑这是春天到了，粉尘变多之后过敏性鼻炎，按着往年北京柳絮纷飞和我们学校百花盛开的画风，我默默去淘宝上下了二十个口罩的单_(:3)∠)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