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德四十二年庚戌月甲子日,黄历上记载,百无禁忌诸事皆宜上上大吉。
京城南门守将在当日文书上写下第一笔:城门夜闭,兵部侍郎林思慎子时孤身一人携二皇子信物紧急出城,遂放行之。
下了一整夜的雪,待天光破晓之际,城楼上堆了厚厚一层积雪,守城的一批将士早已被冻僵,好不容易挨到时辰,终于等来另一批人轮替值岗。
新来的那批守将有些眼生,神情严肃盔甲发亮,一句话也没说就各自站定了位置,站姿笔挺凝望城外警戒,听说这些人是即将换任的禁军统领新增派来的人手。
被替换下的将士列队耷拉着脑袋,搓着冻僵的手与他们擦肩而过,心下不免暗自嘀咕起来,这些新兵蛋子一看就像是没怎么受过苦,瞧那干劲十足的气派,往寒风刺骨的城楼上一站,也不知能不能熬过两个时辰。
太阳缓缓自东边升起,灼灼光芒刺破了寒夜的封锁,时辰一到城门大开,一早等着进城的人鱼贯而入,推着货物赶着马车好不热闹,又是寻寻常常的一日。
可寻常之中又好似偷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息,似乎没人注意到,今日这一大早起来,有不少官员宅邸大门前,突然悄无声息的挂上了新灯笼,然后匆匆关上门,留下灯笼在寒风之中缓缓摇曳,那纱罩上用金丝绣着君子兰栩栩如生。
城门口,排着队等着进城的人群几乎望不到尽头,蜿蜒着一直延伸到官道上,负责守城的副将徐金伸长脖子左顾右盼,对着手下嘀咕道:“奇了怪了,今日进城的人怎么比昨日多出那么多。”
手下笑了笑,回道:“徐将军难道不知晓?今日可是个难得的好日子,不少人特意等到今日才进城,开工的、做买卖的、还有婚嫁的,都图个吉日。”
听罢手下的回答,徐金眉头一蹙,正色吩咐道:“人多了就怕出岔子,给我好好看着,别把不该放的人放进城。”
话音才落,徐金突然瞥见人有个留着八字胡贼眉鼠眼的瘦弱男子,在人群之中挤来挤去的徘徊。徐金冷哼一声,大步跨去一把将那男子从人群之中揪了出来,眼睛一瞪沉声质问:“又是你这小子,上回有人说进城时钱袋被人偷了,是不是你干的?”
那人被吓了一跳,脸色一白急忙辩解:“官爷冤枉啊,小人...小人循规蹈矩...”
徐金不等他说完,就不耐烦的把他推到了手下身边:“搜他的身,每次这小子一在城门口出现,就有人钱袋被偷,他定是有问题。”
手下得令按着这男子,就开始搜起身来,徐金阴沉着脸在城门前走动着,一双锐利的眸子在人群之中来回扫过,无人敢与之直视。
可就在此时,城外排着的长龙突然乱了,远处开始有人四散逃离,伴随着突兀惊恐的尖叫呼喊,一时之间惹得不少人回头张望。
“怎么回事?”
徐金拨开人群踮脚往远处望去,却也只能瞧见百姓们逃命似的奔散,压根就看不到发生了什么,他心下觉得有些奇怪,城楼远眺,若是发生什么定是能看到的,也应当会有人来回禀,可怎么外头乱了,城楼上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守在此处,不准放任何人进城,我去看看情形。”
徐金果断的往回走,他嘱咐手下把守城门,沉着一张脸往城楼上快步跑去,待他跑上城门却见守在城楼的士兵正屹立不倒,直勾勾的望向城外,像是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城外发生了骚乱,你们怎么不及时回禀?”
徐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先是怒声冲着离他最近的人呵斥了一声,而后快步穿行过道,靠在墙边探头望向城外。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吓的徐金大惊失色两腿发软,只见漫天皆白的雪地上,出现了一群乌泱泱身穿黑甲的大军,他们训练有素气势汹涌疾行而来,大军前方还有一队骑兵踏马指挥,犹如凭空而来神兵天降,所到之处吓得百姓四散逃命。
这怎么可能?
徐金呆呆望着,一颗心顿时悬到了嗓子眼,双腿沉的像是灌了铅似的,他难以置信自己所见的一切,甚至忍不住狠狠的抹了抹眼,以为自己是看错了。
可他没有看错,眼前那乌泱泱的一片,真的是一队训练有素的精兵。
为何没有半点征兆,为何大军都逼近了京城,却没有一人通报,他们究竟是从何而来?
血管里的血瞬间被冻住了,徐金已经没有心思再去想这些了,他浑身颤抖面如死灰的倒退了两步,张开口就想大声呼叫,可没等他出声,身后突然有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然后将他绊倒在地,接着就是一柄亮晃晃的尖刀,狠狠的扎入他的胸口。
骑在他身上的正是负责守城楼的士兵,在徐金茫然又恐惧的目光下,那人拔出刀再度刺下,一刀,两刀,剧痛之下,反倒让徐金猛然清醒了过来,他张嘴死死咬住了那人的虎口,力道之大竟是生生用牙齿撕下了那人的一块肉。
趁着那人吃痛哀嚎着缩回手,徐金吐出口中的肉块,眼看着又一人扑来,他绝望的用尽最后一口气嘶吼着悲鸣着:“关城门,有叛军,关城门...”
尖刀刺入喉咙,声音顿时化作沙哑刺耳的咕噜声,血源源不断的从喉咙涌出,徐金死不瞑目的瞪大了一双眼,口中不甘的还在喊着:“关城...门。”
直至毙命。
徐金临死前的喊声划破天际,不仅城门口的守城将士听到了,就连不少百姓都听得清清楚楚,一时之间城门前顿时乱成了一锅粥,还没进城的百姓本能的蜂拥进城,踩踏拥挤混乱,没人拦得住。
守城的将士们也不管那些拼了命往城内挤的百姓,开始合力想要关上城门,可是城门重达千斤,要想马上关上哪有那么容易。
马蹄声踏破喧嚣,徐金口中的叛军真的出现在眼前了,将士们用尽了吃奶的力气,许多跑进城的百姓也转身跟着一起推门,眼看着城门就要一点一点的合上。
可恰在此时,有一些趁着混乱跑进城的百姓中,有十几人停在城门内,他们撕开了袖子露出手腕上系着的绣着君子兰的帕子,逼向了正在推门的将士,趁他们不备,掏出事先藏好的匕首猛刺。
一时之间鲜血四溅喊声震天,城门外城门里都混乱一片,那些人不管是士兵还是百姓,只要有人靠近城门抓到人就开始疯捅,再加之城门外的百姓还在推门想进来,原本已经快要关上的城门,硬生生又被推开了大半。
城门外那些骑马疾驰而来的叛军首先进城,他们纵马肆意砍杀那些妄图反抗的将士,然后将城门前的百姓驱散,彻底把守了城门,将城外的大军通通放入京城。
很快,叛军进城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京城,皇宫最先关上宫门,禁卫军侵巢而出严防死守,以待叛军逼宫。而那些达官贵人的府邸平日就养着不少侍卫,此时也正好派上了用场,死马当活马医先死守着府门再说。
威远将军府亦是如此,府上的侍卫很多都是林将军的亲兵,是真正上过战场厮杀以一敌十的精良,一收到风,他们就有条不紊的把守起各个入口。
林将军一大早就进了书房,他独自一人端坐书桌前,好似发呆般盯着书桌,而他面前摆着的,赫然是两块合二为一的兵符。
早在半月前,皇帝就曾秘密召见他,另外半块兵符就是皇帝交给他的。当时皇帝忧心忡忡,说是近日常常梦见血光,恐是不祥之兆,因此将兵符交给他以备不时之需。
如今看来,皇帝应当早就知道会有今日。
宫门紧闭禁军把守,叛军就算占据了京城,也没那么快攻入皇宫。而庆州的羽林卫是离京城最近的大军,只要用兵符振臂一挥大军即刻出发赶往京城救驾,三日急行军就能抵达京城。www.
可是叛军的人数似乎是羽林卫的几倍之多,难道...皇帝就不怕宫门被破,羽林卫也没能突破叛军封锁吗?
他可不像是那么不谨慎的人,还是说他就真的那么信任自己这个老将?
林将军缓缓站起身来,当务之急他只能先趁着叛军还没有完全掌控京城,赶紧离京赶往庆州指挥羽林卫,但愿他能率领羽林卫在宫门被破之前拦住叛军吧。
正当林将军走到门前正要开门时,房门突然被猛的推开,柳卿云面色惊慌匆匆跑了了进来,拉着林将军的手颤声哭道:“林铮,怎么办慎儿她不见了。”
林将军闻言脸色一变:“慎儿不在府上吗?”
柳卿云已是涕泪纵流:“我听府上的人说,如今城里到处都是叛军,我本想去找慎儿,可...可墨竹说慎儿一早就不见了。”
林将军神色几经变化,最终幽幽叹了口气,他低声安慰柳卿云:“没事,我想慎儿一定会没事的。”
说完林将军便正色嘱咐她:“我还有事要办,你好好留在府上,不可踏出府门半步。”
就这么撂下一句话,林将军大步流星的往外走,留下柳卿云不知所措的转头张望,口中兀自说着还没说完的话:“可是...”
不过短短半日,原本热闹非凡的京城顿时萧条一片,家家房门紧锁,百姓们都蜷缩在家瑟瑟发抖,生怕叛军会冲进来滥杀无辜。
不过好在叛军似乎无意对百姓下手,他们把守着京城的各条街道,不停有人来来回回沿路高声宣告:“诸位百姓莫要惊慌,皇帝昏庸无道致使天怒人怨,我等乃天降神兵奉天而为,只为匡扶明主护佑天道而来。诸位只需紧锁家门寸步不出,我等自不会伤害无辜者性命。紧锁家门,不离者不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