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昏黄的灯光下面, 苏守信亲手给徐老爹点了根烟,徐老爹毫不客气地接了, 放下了麻绳, 一口一口吸起了烟来, 他穿着一双布鞋,两手搭在腿上,烟火星星点点的,一闪一亮的。
苏守信摆手让人都出去了,他自己也点了根烟,坐着徐家的小马扎,看着徐老爹:“徐大哥,我就开门见山地跟您说吧, 十几年前,我女儿被拐子拐走了,那一伙人一起拐了不少孩子, 那些年你是知道的, 拐子太猖獗了,各地都有丢孩子的。我刚从国外回来,是我唯一的女儿, 那些日子一眼没有合过, 我跟着警察到处寻找了三个多月。不断有人提供线索, 后来真的抓到了那拐子,可孩子已经被捂死了,她……”
他顿了下, 将烟按在地上,伸脚踩灭了:“她才不到四岁,穿着我从国外带回来的小裙子,那天早上我出门之前还抱过她,她那么小一只,还让我回来给她带糖炒栗子吃……”
话未说完,一手已经抚额,声音哽咽起来:“三岁多,那么小的一小点,在水里泡了几个月……都泡得……”
那样的回忆,真的无力面对。
不等他说完,徐老爹腾地站了起来,他两眼赤红,夹着烟的手抖着握了背后,麻绳被他摔了一边,他仰脸看着星空,好半晌才平静些许。
苏守信也站了起来:“老太太身子不好,这孩子也是她的心病,其实之前谨言就提议找个姑娘假冒妮儿,哄着老太太开心,我始终没有答应,后来一想算了,那样的事就我自己记得算了。没想到谨言真的找了人来,你女儿长得,跟我老婆年轻的时候真的很像了,我知道……这么问您可能太冒犯了,但是今天在警察局查到了当年的卷宗,这才知道当年你们也报过案的,这太巧了,我想问问徐大哥你,孩子是怎么找回来的?是在拐子被抓之前,还是被抓之后?”
徐老爹胸口起伏不定,他向前一步,几次张口,最后犹豫之间,正要说话,大门口一声轻斥:“放开我!”
一道人影从黑衣人当中挤了过来,他叫了声爹,人不敢再拦着,顺势就走了徐老爹面前,将他遮在了身后去,替他说道:“我妹妹过生日那天,和霍家少爷在一起玩了,一眼没看住丢了,的确是报案了。”
徐凤举手在背后,推了自己爹一下,自己上前一步,看着苏守信。
一听他说的确是报案了,苏守信心中顿乱:“那孩子是什么时候找回来的?”
徐凤举似乎想了下:“大概能有七八个月以后了吧,其实她比较幸运,我妈无意间追上那个马戏团了,就是花费了点时间,才把自己女儿救出来。”
时间上对不上,那时候妮儿已经捂死了。
拐子亲口承认的,而且那孩子是他亲自下葬的,苏守信心中惊疑不定,脸色微变。
才生出了些许希望,徐凤举见他神色,自然猜到了一些,他从怀里拿出自己的钱包来,展开了,钱包当中,夹着一张黑白照片,是个年轻的女人。
徐凤举举到了苏守信的面前去,让他看:“虽然我不知道大老爷为什么问起这件事了,但我妈没了十几年了,您看看,这是我妈年轻时候的模样,她生完我妹子在霍老爷家做佣的,那时小姐待她很好,带她照的相片,也是唯一留下来的照片了。您可以去打听打听,当年她救回来的,不光只有自己的女儿,还有霍家小少爷,霍家人都能证明的。”
灯光昏黄,钱包当中女人一身旗袍,坐在窗边,别说徐迦宁跟明软长得像的话了,这张照片更像,虽然看不太清,但那一身神韵简直是一模一样。
苏守信眼帘一动,想要抬起的手无力地又落了下来。
徐凤举合上钱包,对着他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苏老爷,有事不如进屋去坐,我爹脾气古怪,当初苏谨言来求我们,说迦宁长得和令夫人年轻的时候有些相像,想请妹子过去住几个月,我爹就不愿让她去。后来令郎提及家里老人,说是没多少时日了,我爹想起我家奶奶,心软才同意的。哦对了,前几天,还差点露馅,幸好苏谨言提前知会了我们,特意在我妹子背后做了假,才瞒过老太太的……”
苏守信当然不会去看徐迦宁的后背,所以他这么说。
这个时候,他越是相请,越是坦荡,苏守信在院子当中站了一站,凉风拂面,他的目光透过这个小伙子的肩头,落在他背后的徐老爹身上。
其实还有想问的事,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略一低头:“略有打扰,见谅。”
说完,转身出去了。
苏家的人都在门口,徐凤举快走几步,送了人出去,关上大门又转身回来。
徐老爹还站在院子当中,夜风吹着他的脸,儿子到了跟前了,拽了他一把,他这才缓过神来似地:“儿子,儿子,我胃疼。”
徐凤举推了他往屋里走:“别干傻事,别说傻话,回去多喝点热水压压惊,什么事都不能有。”
徐老爹嗯了声,最终也没说什么,跟着进屋去了。
苏守信从华安街回到了宁安街,卷宗就在他车上放着,十几年前和现在不一样了,世道不一样了,科技也不一样了,司机在前面开着车,他坐在后面吸了根烟。
回到碧情园的时候,时间还早。
他让人将卷宗送他的房间里去,独自去看望苏家老太太。
这个时候了,老太太才吃了药,在床上休息,屋里两个佣人都守着她的床边,陈医生正在旁记录着今日药量,给老太太又测量了下心跳。
苏守信一进门,老太太半阖着的眼就睁开了。
他走过去,先拍了下陈医生的肩头,示意有话问他,才坐了床边来。
苏家老太太今日气息不够,晚上才觉得好些,这会儿见到了儿子,伸手握住了他手:“软软呢?”
苏守信两手将母亲手反握住了:“她很好,您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
老太太点着头,目光当中些许迷离:“嗯,你一定把软软照顾好,不然我这就去了地下,见了姨太太,都不知道怎么跟她交代,学文儿女都在,就是软软,她一直放心不下的……”
男人点头,目光沉沉:“放心,软软现在一日比一日好了。”
其实说起来,三个儿子,只有苏守信是她生的,苏家老太太侧身过来,这只手高高抬起,轻抚着他的脸,心中一抽一抽地疼:“苦了我儿了,我可怜的儿子……”
她双目含泪,指腹在他脸上摩挲着。
苏守信见她泪落,连忙拿了帕子给她擦着眼泪:“别哭了,妮儿不是找回来了么,软软一天比一天好,您这身体也会好的,还记得去年时候,您说什么了?说想要看见重孙子呢,家里这两个改天我催催,早点生早点见着。”
老太太直点着头:“妮儿能找回来,我是万万没有想到,我都不敢想,不敢想她这么多年过的什么日子,谨言说那家人捡了她,对她很好的,你别亏待人家,一定要好好感谢他们,知道吗?”
苏守信当然应下,直让她放心。
妮儿刚出生的时候,老太太最高兴不过,特意起名叫做苏唯,满心的遗憾似乎都被孙女找回来了,老太太絮絮叨叨,跟苏守信说起了这两天,妮儿来看她的事,提起孙女就满心的欢喜。
苏守信陪着她说了一会儿话,等她困乏了才出来。’
陈医生就在外面厅中等着他,佣人都撵了出去,二人坐了沙发上面,苏守信亲自倒了碗茶,推了他面前。
他自己拿出根烟来,不等点着,看见陈医生皱眉看着自己,说了声对不起,将烟放下了。
陈医生见他动作,轻笑出声:“偶尔吸烟也没什么,别抽太多就好。”
苏守信摇着头,给自己也倒了碗茶:“没事,抽烟不抽烟我都没什么,我妈身体怎么样,您看要不要送到医院里面去?”
陈医生靠坐了沙发里面,些许叹息:“没有那个必要了,就让她在家里吧,我天天在这看着她些,去了医院,老太太心里有负担,还不一定比家里好多少。”
苏守信嗯了声,嗓音微哑:“尽量维持,我看她这两天精神还好。”
陈医生看着他,倾身拍了他的肩膀:“守信,你也要有心理准备,老太太的心脏已经到了极限了,不仅是心脏,各个器官都在衰竭的尽头,她现在活着的每一天,都要让她高高兴兴的。”
作为男人,这些也该承受的。
苏守信点着头,到底还是将那根烟点着了,他吸了两口,才觉得那些情绪刚好过去了,陈医生坐了一坐,又交代了他,说老太太吃的药快没有了,让他叮嘱苏谨言再从国外调度一些。
都是国外来的,苏守信说知道了。
陈医生站了起来,要再去看看老太太,苏守信在烟云当中抬起了头,忽然叫了他一声:“老陈,上次你跟我说的,能鉴定父子关系的技术,是哪个国家的了?上海有了吗?”
隐约还记得这件事,他一问出口,陈医生顿时笑了。
“我医学院的同学说过,好像是德国,上海当然没有了,怎么突然想问这件事了?”
苏守信也站了起来,到他面前长出了一口气:“你帮我打听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做这个鉴定的?不管是德国,还是哪里,只要能去的,都可以。”
陈医生当然应下他了,然后去看老太太。
苏守信一个人在厅堂当中,就那么坐着,吸了好几根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