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这么多东西干什么去了?”
回到简西的出租屋,简栋梁夫妇喝着儿媳妇蓝秀倒给他们的开水,略有不满地问道,说话的时候,他们的眼神还在出租屋内上下打量,根据房间内的整洁程度判断这个乡下儿媳妇的优劣。
出租屋被打扫的很干净,蓝秀自从发现离出租屋不远的地方有一家回收站,而回收站里的东西售价远比实际价值便宜后,就迷上了去回收站淘惊喜的活动。
在回收站里,她淘到了一沓夹在废纸当中但却还未使用过的白纸,估计是单位里上班的职员不小心混入废纸里的,蓝秀用那些素白的纸张贴了靠近餐桌的那面墙,原本因为老旧发黄的墙面一下子亮白起来。
她还淘到了一张断了条腿的餐桌,不是什么上好的木料,原本回收站的员工准备将木桌劈成小片的柴火用来生火,蓝秀只花了五毛钱的价格就买下了那张桌子,然后凭借她从她爸那里学来的木匠手艺修补了一下餐桌,再刷了一层油,看上去和新的餐桌也没什么区别了。
还有餐桌上摆着的缺了一个小豁口的青花瓷花瓶,里面插了一把狗尾巴草,不精致,却颇有些野趣。
都是一些半旧不新的东西,可在蓝秀的巧手下,一切都显得那么规整有序。
这只是出租屋内的小小一角,但是见微知著,可见这个家的主人一定是个用心且热爱生活的人。
撇去出生、学历来看,苗田和简栋梁对蓝秀这个儿媳妇已经有五分满意了。
可最大的问题还在于蓝秀的出生和学历,即便她再贤惠,将儿子照顾的再好,夫妇俩对这个儿媳妇都是不太满意的。
乡下人,听儿子当年寄回来的信里说道,对方还没念过书,连自己的名字都是儿子教了才认得的,这样的女人,和他们念过初中,当年成绩还挺优异的儿子怎么般配呢?
更何况儿子是因为政策允许回来的,这会儿已经重新拿到了海市的户口,只要儿子自己愿意,完全可以再找一个同样在乡下插完队回来的女知青,这样一来,大家的文化水准相当,文化背景也一致,将来才不容易闹矛盾。
不像现在这个女人,儿子对她或许有一时的愧疚,可时间一长呢?
当年在乡下的时候,儿子能忍下她的粗鄙愚笨,可现在他们在海市,这个走在华国经济开放前沿的大都市,两人的身份换了个调,处于主导地位的儿子,真的能够容忍这个可能给他带来嘲笑声,处处与城里姑娘截然不同的乡下媳妇吗?
“我和秀儿摆了一个早餐摊子,刚卖完早点回来。”
简西简单解释了几句,不打算就这件事详谈。
“爸妈你们怎么过来了,本来我是准备选一个日子,带着秀儿和你们的孙女丹丹去家里看你们的。”
简西总不能说,他光顾着和妻女培养感情,把原身的爹妈给忘了吧。
他是个孤儿,养大他的简妈妈虽然被孤儿院里的孩子亲切地称呼为妈妈,可对方的实际年龄早就可以做大家的奶奶了,而那位慈祥和蔼的老太太给人的感觉也如同奶奶一般亲切,因此对于简西来说,父母一直都是一个很陌生的身份。
和绝大多数孤儿一样,简西总希望自己并不是被恶意遗弃,而是因为各种各样的意外被迫和父母分开的,或许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他的爸爸妈妈也在焦急地寻找他,因此在简西的美化下,父母的形象总是很崇高的。
说实话,简父简母让他有些失望。
理智告诉简西,孩子成年了,父母就没有帮衬子女的义务,可情感告诉简西,那些真正疼爱孩子的父母,不会因为孩子成年了、结婚了、有孩子了就将他们当成独立的个体,在他们心中,孩子永远都是孩子,隔三差五就忍不住问问,“孩子,钱够不够花啊,不够问爸妈要”,“孩子,最近生活好吧,有什么难的,千万别瞒着爸妈”……
可简家父母呢?
当年让原身这个最小的孩子下乡,那一年原身也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而最大的简东已经二十一岁了,面对乡下艰苦的环境,他显然比弟弟更容易适应。当然,这一点可以用时代特殊性解释,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论哪一个孩子受苦,父母都舍不得解释。
下乡后呢?
一开始,简父简母确实对这个牺牲的小儿子充满愧疚,三五不时就寄点东西过去,但是父母的愧疚也是有限的,在最疼爱的长子结婚后,简父简母想起这个小儿子的次数越发的少了,在儿子写信告诉他们自己准备和一个乡下姑娘结婚的时候,干脆以不满这桩婚事为由,彻底断绝了对这个小儿子的帮衬。
他们没想过,在那个回城无望的年代里,原身找当地的女孩结婚是一个多么理所当然的决定。
再然后,面对分别十多年,忽然回城的儿子,表面上惊喜,实际上尴尬不知所措,纵容大儿媳妇对小儿子的冷嘲热讽……
这一切的一切,都可以用原身已经成年,已经结婚,已经有自己的小家庭,父母对他再无义务,反倒是他需要赡养父母来解释。
可人心怎么能不计较呢,父母总是为了大哥选择牺牲和委屈自己,接收了这一切记忆的简西,实在没办法对简父简母产生孺慕的情绪。
尤其是在他刚来到原身身体里的那几天,他也能敏锐地感觉到,面对他这个赖在家里的小儿子,不仅大哥大嫂嫌弃,做父母的,心里也是颇为不满的,要不然,当初他提出从家里搬出去时,父母也不会只是假意阻拦了一句,就放任他离开了。
简西会忘记带着蓝秀和简丹回家探望二老,或许只是因为他从未真的将简家二老当成自己的爸爸妈妈吧。
不像蓝秀和简丹,她们让简西感受到自己被需要,被重视,被关怀,他们才是彼此关联的一家人。
“卖早点,你们怎么做这种事啊?”
简栋梁皱了皱眉,卖东西,那不就是个体户吗,他简栋梁的儿子成了小摊贩,传出去多丢脸啊,简西好歹也是念过几年书的,也有初中学历,再不济,也该找个学徒工的工作啊。
“现在回城的知青那么多,能找到的工作就那么几个,我学历比不上人家,也没有其他知青机灵会来事,卖早点挺好的,至少挣的多,能养活一家人。”
时代的特殊性,在这个年代,挣的再多也不如工人这个铁饭碗来的荣耀,可再过几年,随着一些国营企业的效益日渐低落,逐渐发不出工资,个体户的地位反倒提升了。
简西是从后世过来的,自然不觉得自己凭双手挣钱有什么丢人的,所以面对简父的指责,他可以理直气壮的反驳。
“卖早点能挣多少钱?飘地你都舍得花一两百买衣裳了?”
在这一点上,苗田比简栋梁更实际,她和老头子的人脉关系轻易不能用,眼瞅着再过几年大孙子也到工作的年龄了,要是现在帮小儿子弄一个学徒工的工作,将来就没办法再求人帮大孙子活动工作了,所以小儿子要是真的能够挣钱养活自己,也是一件好事。
她只是不高兴小儿子在自己不满意的儿媳妇身上花钱大手大脚,有那个钱,攒起来以防不备之需难道不好吗?
“衣服也不是天天都买的,结婚那么多年,我也只给秀儿、丹丹买过这样一次衣服。”
简西不软不硬地反驳道,他意识到,应该是他和蓝秀逛街那天被某个熟人看到了,因此才有了简父简母忽然找过来这件事。
从简家搬出来两个多月了,前一个月,他好歹还主动回去过一两趟,之后因为把蓝秀娘俩接回来,这才疏忽了父母。
可从头到尾简父简母没有主动关心过下乡十六年,又从家里搬出去,没有一技之长的儿子,这会儿因为有人撞见儿子给儿媳妇和孙女买了贵价的衣物这才主动找过来,想来也是讽刺了。
“我去把丹丹接回来吧,让她见见爷爷奶奶,正好多买几个菜,留爸妈吃顿饭。”
蓝秀觉得这会儿气氛有些尴尬,简西的父母拿她当隐形人,连个眼神都不给她,可见对于她这个儿媳妇是不满意的。
这会儿老太太又提到了新衣服的事,更让蓝秀觉得老太太话里话外都是在训诫她,指责她这个败家婆娘乱花自己男人挣来的钱。
“嗯,去王叔那称点高粱酒回来,爸好这一口。”
简西也不想蓝秀受气,干脆就把人支开。
简栋梁和苗田也不是为了看这个儿媳妇来的,蓝秀走了,他们反而可以毫无顾忌的说更多的话,因此也没有阻拦。
“你该不是在手表厂边上卖早点吧?”
苗田忽然想起了一桩事,她曾经听过同车间某个工友的抱怨,说是手表厂外有一个卖水煎包的摊位,老板的手艺很好,想要吃到水煎包得一大早起来,要不就得排长队,摊子每天的生意都很好。
“如果说的是卖水煎包的那个摊位,应该就是我吧。”
简西点了点头,这种事没必要瞒着,海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苗田有心想要知道,只需要去手表厂外看一眼就好。
“真的是你?”
苗田只是随口问一句,没想到工友口中生意兴隆的早餐摊位真的是自己儿子开的。
“挣的不少吧?要不然你也不敢那样花?”
苗田倒抽一口凉气,听说他们胡同口专门卖豆浆的老头一个月也能挣个五六十块钱呢,儿子的早餐摊生意那么好,一个月起码也能挣一两百块吧,这可赶超八级工的工资了。
“可有钱也不能这样花啊。”
苗田的脸上先是欣喜,可随即又有些不满,“当初不是说了让你别把那个女人接回来吗,反正也没领结婚证,现在到处都在计划生育,听说以后每家每户都只能要一个小孩,你和那个女人没结婚,将来还能再生个儿子,现在你把人接回来了,又带回了那个女儿,难不成不打算要儿子了?”
“而且你现在才挣多少钱啊,她就敢问你要一两百块钱的衣服,将来你挣得再多一些,她岂不是得管你要金山银山了?”
能买一两百块钱的衣服,蓝秀在苗田心里就不是一个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女人。
以前不希望儿子把人接过来,是因为这个年代很多人都是这样做的,他们还能安慰自己,不是他们心狠,而是上面的政策让人被迫狠心,可人都接回来了,再怎么说,当初简西在乡下那些年,这个女人帮衬他良多,苗田这个人精明爱计较了一些,也不好怂恿儿子再将人送回去。
“咳咳。”
不知想到了什么,老太太忽然停下了唠叨,面露犹豫,好半晌后才开口,用不那么有底气的声量小声对着简西说道。
“你二哥……他那岳父早些年得罪了不少人,那些人……平反了,问你二哥岳父算账……现在,一家人的工作被搞黄了,连分配的房子也被收了回去,生活有些艰难……”
一边说,苗田一边观察着小儿子的表情。
她知道当年老二做的那些事很不厚道,害了小儿子一生,在小儿子刚下乡的那两年她和老头子也怨这个儿子,对方每次拎着东西上门他们都会将人轰出去,可毕竟那也是亲生的孩子,时间一长,夫妇俩的态度就软化了,加上二儿子后面也虚心表错,说当初的行为只是气愤下的一时冲动,双方就揭过那一茬,重归于好了。
早些年,简南的岳父很风光,他也从岳父家拿了不少东西孝敬父母,可这两年就不行了,随着当年被他岳父弄下去的人一个接一个平/反,他家的日子越发难挨了。
前不久,他岳父更是被人举报贪污,家产全部充公不说,简南和他媳妇也因为政治背景不清白,丢了铁饭碗,现在一家人兼他老岳母被人从宽敞的小洋楼里轰了出来,用苗田接济的几十块钱租了一间小院子,勉强挤着。
现在这一家子的情况实在是艰难,因为简南岳父做的那些事,他和他媳妇想要再找一份工作几乎是不可能了,可家里的财产全部充公,再不找到工作,苗田这个当妈的也不能养他们一辈子,更何况简南是入赘到女方家的,生的几个孩子都跟女方姓,苗田就算疼二儿子,也不可能无底线的支援他,养几个不跟简家姓的孩子。
“兄弟俩打断骨头连着筋……你那早点卖的那么好,不如教教你二哥……让他去别的地方摆摊……”
面对小儿子越发冷淡的表情,苗田的声音也越来越轻了。
“你是还在为当年的事生气?你二哥早就后悔了,他一直想向你道歉来着……”
看小儿子似乎有些恼了,苗田赶紧描补了几句,她也觉得为难,但二儿子的境况实在是有些艰难,想来想去,似乎只有小儿子这样不受管束,对政治成分没有要求的工作更适合二儿子现在这样的情况。
“海市那么大,你二哥就算学了你那手艺也不会抢了你的生意,你要是还记恨你二哥,就让他向你道歉。”
简栋梁对着小儿子命令道,心里觉得,他这个当爸爸的,这点权威还是有的。
当年的那件事,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就能带过了,如果简南真的觉得愧疚,就不会在原身回城的这三个月里都不曾露面了。
简西不知道这会儿自己是该哭,还是应该笑,他只是忽然间意识到,原来一个人的成长环境真的那么重要,因为生活在一个看似公平实际一直被忽视的环境中,所以原身总是想要为自己争取更多东西,以至于渐渐长成了那副自私自利的模样,虽然这也不是他抛妻弃女的理由。
他庆幸这会儿妻子和女儿不曾听到这些对话,可他不知道,隔着那扇单薄的木门,蓝秀正红着眼眶站在门口,她在替自己的丈夫感到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