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第七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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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元瑾思忖一会儿, 头一次给朱槙回信, 只用了两个字:休想。

朱槙枕在火炉边休息的时候收到了她的回信,他看之后笑了一声,顺手将纸投入火炉中。

火炉突地腾起一簇火焰,瞬间就将纸条吞没。

他面前坐着一个身着战甲的人,低声说:“没想到当年我随手收养的孩子, 竟然就是皇室遗脉,倒是给殿下添麻烦了。”他的声音瞬间阴冷, “我当日就应该早些杀了他, 免得做出如今狼心狗肺之事。”

朱槙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还活着就好。如今有你, 这战局便能真正加快了。”

那人抬起头来,风吹起帷帐的帘幕, 他的面孔棱角分明, 赫然便是失踪已久的薛让。

元瑾料朱槙必定会进攻武陟, 孟县地势易守难攻。现在他想速战速决, 要转换方向了。她连夜与萧风商量对策。让萧风领军八万抵御, 而她与崔胜领神机营守孟县,应当不是问题。

朱槙次日领军自圪垱和西陶两面进攻武陟, 他的军队有常年与蛮夷交战的经验,十分骁勇善战。而萧风所统领军队,多来自京卫和辽东沿海,对于抗倭等海上作战擅长, 但对于陆战有所不及。元瑾对此很是担忧,更何况又有朱槙昨天发出的那封信在,心里总是惴惴不安的。

她一早便站在营帐外,看着武陟的方向。

隔得这么遥远,仿佛也能听见兵戈铁马,战场厮杀的声音。她站了一会儿,冷风便吹透了身体,准备回营帐去歇息。

但是不久,她就听到了战马的声音,脚步有些混乱,同时看到了他们的旌旗。

元瑾心里顿时透凉,五叔撤兵看!这代表……武陟终究还是失守了!

她连忙命驻守的士兵迎接,自己又立刻迎了上去。只见到萧风被人扶着,面色异常苍白,手的姿势僵硬。

这怕是受伤了!

紧接着很多士兵冲进来,将萧风扶进了营帐,剪开战袍一看,是手臂上被砍了一刀。元瑾问他:“五叔,这究竟……究竟怎么了?”

五叔带着八万兵马,朱槙进攻的只有五万人,按理说应当不会如此惨败才对!

萧风嘴唇微动,他告诉元瑾:“是薛让……薛让没有死,他回来了。”

元瑾瞪大了眼睛。

朱槙是怎么找到的薛让,又找到多久了,这些元瑾统统不知。她只知道萧风同她口述的,当日分两路进攻武陟的一路是朱槙领军,另一路就是薛让。他发现竟然是薛让时亦是非常震惊。

他们差点以为见了鬼!

薛让不是死了么?怎么会又出现在战场上?

虽然从智力上来说薛让很一般,但是他领军作战能力是毋庸置疑的,不然定国公府也不会发展到如今的地步。

所以在强兵夹击之下,萧风实在是抵挡不住,撤兵了。

萧风的手臂受了轻伤,正在包扎。

元瑾则在营帐中转来转去,苦苦地思索。

朱槙手里有薛让、李凌、裴子清等大能将,除了裴子清镇守山西,现下又回来了薛让,朱槙可谓是如虎添翼。但是萧风这边,能将仅他和崔胜二人,这崔胜作战虽强,但在计谋上无任何帮助。

实在是棘手。

若朱槙胜出,元瑾不觉得闻玉和萧风他们会有什么好下场。她了解朱槙,具有强威胁力的人他是不会留着的。更何况,京城中那些仇人,她也还未来得及一一算账,就面临败北。

她已亡的亲人,还在天上看着呢。

元瑾闭了闭眼睛,觉得这十月的天果然是彻底寒冷了下来。

“将军的伤可要紧?”见已经包扎好,元瑾便问军医。

军医是个花白胡子的半百老头,恭敬道:“伤的倒是不重,未及根骨。只是也不浅,总归要养几日的。”

在这种节骨眼上,萧风即便只是受了点轻伤,也是雪上加霜。

元瑾叫他退下去了,她单独同萧风说话。

萧风将袖子放下去,说:“……眼下只余孟县在,但凭朱槙的势头,没两天就会被攻下来了。到时候怀庆一破,下一步就是开封府,整个河南便失手了。”

萧风抬起头,看了元瑾许久才问:“阿瑾,事到如今……你告诉我,那日朱槙来找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元瑾没有说话,过了许久露出微微地一个苦笑:“五叔,到了这个地步,又何必问这些无用之事。”

萧风沉默了。

元瑾并没有让他说,而是继续道:“其实我知道您想说什么,朱槙对我的确有几分情分,但他没有足够喜欢到……要放弃皇位的地步。”

朱槙不会再经历过往的事了。他来并不是为了别的事,只是为了劝说她放弃皇位争夺,但是她能放弃么?她的亲人,她的仇恨和必须完成的使命,这些她放不下,朱槙自然也放不下。

萧风就微微地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希望你活得幸福,嫁与一个,真正爱护你的男子。”

元瑾的神色有些茫然。真心爱护她的人……五叔又是什么意思?

她仔细想来那些,曾经出现在自己生命中的人,似乎没有一个是真心爱护她的。他们都有自己的目的,不得不背叛她。

她闭上了眼睛,有些疲倦地将头靠在了萧风的膝头。

接下来战局的快速发展超乎所有人的想象,朱槙的军队在破了武陟县之后,势如破竹地接连攻破了孟县,占领了怀庆。紧接着再破开封府,逼得元瑾萧风等退守顺德。

这便是已经打入北直隶了!

元瑾收到了朱槙的传书,他只写了一句话:承诺三日破,如何?

元瑾有些咬牙切齿,这人当真是,胜了还要来言语挑拨她。元瑾甚至能想到他写这几个字时,那种手揽大局的气定神闲。觉得她始终是不如他么?

她拿着这张纸走进了军营,告诉萧风:“我要上战场。”

在场的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之前陛下有令,即便元瑾跟随行军,也不能上战场。再者萧风也绝不赞成她上。

徐贤忠脸色一白:“二小姐,您身份高贵,这战场上刀剑无眼的,您可不能去!”

萧风也皱眉:“阿沅,不要胡闹!”

“我没有胡闹。”元瑾淡淡道,“现在薛让回来了,你与崔胜必须要兵分两路对付他们。崔胜不足以对付靖王,这几次大败,无不是他对上了靖王之后毫无一战之力。我只在后面看着就是。再者我骑术甚好,亦不会拖累旁人。”

“我赞成。”白楚在旁笑了笑说,“谁说女子不能上战场了,古有穆桂英挂帅,梁红玉击鼓退金军,秦良玉替夫从军。二小姐将门之后,父乃西北候。上阵也没什么问题。”

萧风看了白楚一眼,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整天就知道煽风点火。不过,他之前几次保卫胜利,都有白楚的出谋划策在里面,所以他也没有说他什么。

白楚又说:“大不了,你再多派些人,随身保护她就是了。我不信十个护卫,还守不住她周全。”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元瑾道,“白楚要跟着你,徐大人要守住后方,眼下只有我能用。我不上战场,崔胜将军不熟悉陆战打法,到时候是必败无疑。”

萧风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想护得元瑾周全,却发现世事残酷,他根本无法护住。

他沉默片刻,告诉徐先生:“这事瞒着陛下。”徐先生点头应了。

次日元瑾就出现在了尧山的战场上,与崔胜合作抗击朱槙的军队。

尧山地势险峻,骑兵不能发挥作用,而朱槙军队中最强的便是骑兵。正是因这个,元瑾便谋划好了作战方针,将朱槙的军队往山里引,随地而动,再配以早就埋伏在山中各处的炮统军和□□手,肯定能一击必胜!

果然不出元瑾预料,朱槙的军队果然上当,然后入了深山中了他们的埋伏。

尤其是朱槙的军队通过一处峡谷时,大量被她所埋伏的□□手所伤。没过多久,朱槙就意识到此战不可打,尧山这个地形太过桎梏,很快追兵不再来。元瑾与众士兵立在山谷里,她高高地骑在马上,等了许久发现朱槙终于退步之后,听到周围的人突然欢呼:“他们退兵了!”

他们战胜了朱槙,他们竟然能战胜朱槙!

激动的士兵无不用崇拜而炽热的眼神看着元瑾,若不是她是女流之辈,恐怕早已将她举起来庆祝了。

在纵马回城的路上,元瑾仍然面带笑容。

她的心情也颇为愉悦。早知如此,她应该早日上战场的。

只是当她看到朱槙的鸽子停在她的房门口时,元瑾的脸色就不太好了,她取下了鸽子上信纸,看到上面写的一句话是:胜利的感觉如何?

元瑾嘴角一扯,给他回信:因胜于靖王,自然美妙。

不久之后,她得到了朱槙的回信,上面写道:你赢一次,便不要太生气了。现在只是指挥作战,再气恐怕就要挂帅上阵,同我厮杀了。

元瑾看到这里面色一寒,朱槙的意思是,他故意让她赢的?

她立刻爬上了城楼,看远处的朱槙营帐,自然是看不清细节的,只见得些微萤弱亮光。她仔细回想,才想起朱槙今天带来的军队根本就不多,并且——他撤兵得也太爽快了些,根本就是不想与她缠斗的样子。

她气不打一出来,给他回信问:殿下的意思是,故意败给我的不成?我怎知道你是不是嘴硬?

她写完之后给那胖鸽子装上了,那鸽子啄了啄羽毛,大概是飞得有些累了,所以原地休息并不打算飞。元瑾甚至驱赶了它两次但都没用。鸽子只是一个趔趄,扇了扇翅膀稳住了自己的身体,缩紧了头,一副不想理人的样子。

“你飞不飞?”元瑾又问。“不飞便把你做成烤鸽子。”

宝结一出房门,就看到自家一向精明的小姐,在威胁一只鸽子。她走了过来,笑吟吟地道:“二小姐,鸽子这是饿了。”说着她进了房中,出来时递了一把黄米给元瑾。

元瑾接过米,将信将疑地把米递到鸽子面前。这鸽子才来了精神,低头慢慢啄米吃,直到它吃得满意了,才挥着翅膀飞走了。

鸽子等到了下半夜才飞过来,元瑾取下纸条,看上面只有一句话:可你真的打不过我啊。

元瑾嘴角一扯,写了字又给他飞了过去。

第二日一晨,朱槙接到了她的回信,展开一看,上面只有一个字:呵。

非常的言简意赅、云淡风轻。

朱槙笑了笑,又回头凝望一眼自己的营帐,沉声道:“出兵!”

朱槙打算放弃尧山,这个地方根本没有攻下来的必要,朱槙的下一步,是元瑾现在的大本营龙岗。

而元瑾也早就料到,朱槙不会再攻打尧山了,他占据如此优势,只需要将龙岗再打下来,尧山就不战而获了。所以她也命军队连夜准备,以防朱槙偷袭。

寒霜十一月,大地已经降下了白霜,浓雾尽散,强烈的金色日光穿透浓雾,照射向大地。

大地山川、河流汇聚,薄雾萦绕,而金光将薄雾染得如金纱一般,笼罩着山川,涛涛黄河之水流入城内,金光投下如碎金一般粼粼发光。但是这样的美景却无人观赏。龙岗县的人都在忐忑地准备着防御。

元瑾远远地就看见了朱槙的身影,他披甲挂帅,高高地骑在马上,与她认识的那个人不大相似,反倒更像是陌生的靖王殿下。金光将他身后森严的军队拉得很长,铁甲上也反射着金光,威压逼人如同天兵神降。

他的嘴角带着一丝冷笑,仰着头,看着站在城门上的元瑾。

她的衣袖被风吹动。浓艳的金色阳光洒在城楼上,隔得太远,她的面容模糊而金光熠熠。但因为白雾笼罩,宛如仙宫仙子,随时都会幻化为风而去。

朱槙朗声道:“萧元瑾,刀剑无眼。”

元瑾运了声量说:“殿下只需担心自己就好,我不必挂心。”

朱槙又一笑。不再说话,缓缓地举起了右手,道:“攻城。”

千军万马浩荡而至,朱槙麾下的炮统军在前面一字排开,对着城门开炮。紧接着就是长木攻门,石炮投石攻击。城门震动,宛如地动山摇。不少城墙处被砸出深坑。

元瑾早已有计划,她手一扬便上来□□阵,均以最强的□□装配。她冷喝一声放箭,千万箭矢密麻如雨而下,朱槙军队立刻以圆盾挡箭,但仍有不少人中箭。而朱槙再一伸手,又有军队汹涌补入,根本就不怕损耗。攻城的攻势反而更加猛烈。

元瑾立刻意识到,他这是准备采取人海战术!

同时下面的将士跑上来报:“二小姐,城门已经快要不守!您也快下去吧,仔细石炮伤着您!”

元瑾面沉如水:“城门已用三层实木,铁板和铁条加固。竟这么快便能攻破?”

将士低声道:“对方炮统威力极大……”

元瑾却觉得有种说不出的不对。

她命令道:“再以二层铁板加固,城门不准破!”

破城的人在不断地死去,朱槙要用人海战术,那她就跟他耗!只要他们能坚持住,那最后就能赢!

元瑾挥手让另一队□□手换上,同时让人提来了火油,往城下倾倒。

不是到了必要时候,不能上火油攻击,很可能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式。但是她现在必须要这么做!

朱槙发现她开始倾倒火油,眉头就拧住了。

薛元瑾真是心狠,不光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他右手再次举起,命令道:“直接冲阵!”

军中哗然,但是没有任何人质疑朱槙的决定,立刻大军汹涌而上,城门岌岌可危。元瑾眼中锐光一闪,对上朱槙的眼睛,她立刻冷冷道:“放箭!”

无数熊熊燃烧的火头箭射向下方的火油,顿时熊熊烈火燃起。士兵当中不断发出惨叫声,但同时,岌岌可危的城门发出吱呀的声响,城门恐怕马上就要破了。又有侍卫走上来对她说:“二小姐,您必须要离开!”

不,她不能走!

走了的话,城门肯定是守不住了!龙岗若再守不住,顺德府就完了,顺德府一完,整个北直隶只会如摧枯拉朽一般被朱槙攻下来!

但是元瑾根本没有反对的机会,到了这个时候,她身边的护卫得到的唯一指令就是保证她的安全。

元瑾被半推半挟持地下了城楼,下面有辆马车等着她,要立刻从另一边送她出城。

元瑾回头看,她看到熊熊烈火的气焰冒起来,城门最后沉重地响了一声,随即庞大的铁板倒地,木门四分五裂,城门终究还是破了!

无数的士兵涌入城门中,几乎将龙岗的所有主干道占领。崔胜领军迎战朱槙的五千精锐铁骑。他们杀意极重,锐不可当,疯狂的厮杀使得崔胜的军队节节败退。

隔着厮杀,朱槙看向她的方向一眼,他的眼神血红。

“二小姐,咱们必须要走了!”侍卫道,“萧将军的死命令,就是城破了您就必须离开啊!”

元瑾闭了闭眼,她知道崔胜根本不敌朱槙,只要龙岗失手,一切都完了!

“走吧……”她回过头,知道这不是逞能的时候。城门不破她或许还能迎战朱槙,但是现在是怎么都不可能了。

她上了马车后,马车快速地朝前方跑去。

马车跑了不久,元瑾感觉到马车发生了诡异的震动。随即剧烈地摇晃起来,她心中不安,支出头问:“到底怎么了?”

但眼前这一幕,让她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只见流经龙岗的黄河泛起大水,波涛一般的水浪一股股地涌来。已经将远处的城镇淹没了,同时水迅速地淹没过了马的膝盖。

元瑾立刻往黄河流入的源头看去,只见那源头的水浪,即便是远远看着,都是掀起了三四米高的浪花。水的涌入不断地加快,已经有很多哭喊着,从屋中逃出来,却迅速地被无情地涛浪被淹没的百姓了。

“这……这是……”元瑾喃喃,“黄河的堤口破了?”

否则,怎么会有这么浩大的声势?

但这不是汛期,黄河怎么会决堤!

应该是人为,否则哪里会决堤得如此可怕,几乎就汹涌如海啸一般了!

恐怕是有人开凿了河堤,想要淹死这城中之人。龙岗地势极低,且城楼修得十分牢固,一旦黄河决堤,城中之人将十分险峻!城中有谁?她和朱槙,那开凿黄河的人,究竟是想淹死她呢,还是想淹死朱槙呢!

这究竟是谁干的?

元瑾心里突然漫过一阵凉意,她不敢猜那个结果。

赶车的车夫已经是吓得不敢说话了,他们太靠近河流决堤处,水越漫越高,已经连马的大腿都过了。他只能拼命地驱马奔跑,快一分就多一分的安全。但是水位太深,马根本就跑不起来了,只是在水中趟过。眼看在车厢已经呆不住了,他颤声道:“二小姐,您爬上车顶……您,爬上去!”

现在水位已经很高了,爬上车顶并不难。元瑾爬上去之后,一眼望过去,都之间茫茫的河水和被淹没了一半的房屋。城门口的战场厮杀已经看不到了,她也顿时有了茫然之感,她问车夫:“你可善泅水?”

车夫点点头,元瑾就道:“若实在是危机。你抛下我就是了。”

车夫才道:“二小姐。问题是,咱们出城的路口,正好是河水流经之处……”

若是不出城,将在城中被淹死。若是出城,可能会在河里淹死!

元瑾也觉得浑身一颤,她感觉到越来越慢的车速,知道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即便她水性再好,也不可能就这么游得出去,更何况她的水性也不过是一般而已!根本没有体力游出去。

水很快就淹没了车夫的腰身,他越来越怕,双眼发红,低声道:“二小姐,我……我家中还有老人和一双儿女。我……”

“我明白,”元瑾表示理解他,“你走吧,不要在这里陪我了。”

车夫弃了马车,在水里趟过,很快又游了起来,似乎是希望找个高处躲一躲。

元瑾看着泱泱一片的水泽,马已经彻底不跑了,她蹲坐在车顶上,抱着湿透的裙子,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孤独。

在滔滔天灾之下,人祸算什么,权势又算什么?滚滚黄河水而过,一切不过是泡影罢了。

她觉得很冷,又将自己抱得紧了点。

水越淹越高,应该很快就要淹到车顶了。

元瑾盘算着自己游出去的可能性有多少,最后想想,还不如游到旁边的房子上。等着看潮水会不会退去。

她试了试水,凉得透骨,但是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她正要下水,突然听到背后一声急喝:“你在干什么!”

同时有人一把捞起她的腰,让她稳稳地坐在了马背上,那人在她背后厉声说话,温热的气息在她耳边:“你不会水,下水只会被淹死。你病急乱投医了么?”

元瑾却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这是朱槙,竟然是朱槙。

他来救她了!

她心中突然膨起一股喜悦,他竟然来救她了!其实他们那个位置,撤离比她方便多了。她是往城中跑,越来越接近河流,所以才如此凄惨。而朱槙的战马,是出自西域的汗血宝马,比普通的马高大矫健不少,仍然能跑得快。

元瑾靠着他温热的胸膛,将她的后背贴得暖暖的。她突然笑了笑说:“朱槙,我会水。”

朱槙方才发现黄河水决堤时,就知道肯定有人捣鬼。他立刻下令让他的军队撤离,自己正准备退的时候,想到了薛元瑾,她已经跑到了城里,恐怕来不及跑出去,她才是真正的有危险!

朱槙看了眼黄河泛滥的速度,当时什么都没想,立刻决定骑马追上来。结果一追到她,就发现她的身影一副要立刻往水里跳的样子,这才连忙过来将她捞起。

朱槙问她:“会水,那你在皇宫里时被徐贵妃推下水,差点被淹死的时候呢?”

“那是我要陷害徐贵妃啊。”元瑾在他怀里说,“你忘了么,我萧家和徐家也有不共戴天之仇。而实际上我会水。”

朱槙听了沉默片刻,却笑起来:“好你个薛元瑾!”

他的笑容却不像是生气,但也说不出来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是又将她搂得更紧了一些。她的衣裳都湿透了,靠着他能暖和些。

“你还有什么骗的事可以一并告诉我。”朱槙说,“反正都到了这地步了。”

水越淹越高,但两人却在马上奔跑。

元瑾就想了想说:“我不会做衣裳算么?你平日穿的衣裳、斗篷都是我的丫头动手做的,充了我的名字送给你,只有一双鞋是我做的,你好像都没来得及穿——但是也别穿了,估计穿上去也不会舒服。”

“我早便知道了。”朱槙说,“你在定国公府的时候,还连只鸭子都绣不好,怎么可能嫁给我后就样样精通了。”

元瑾笑了笑。靠着他的胸膛闭上了眼睛。她仍然感谢他来救她。就像那次在皇宫里落水,她是真的被他救了一样。她对他的温暖充满着依恋。因为他会来的,而且总是在她需要的时候。

“朱槙,你不要你的皇位了么?”元瑾突然说,“你要是陪我死在这里了,岂不是就便宜别人了?”

“谁说我不要皇位。”朱槙却笑了一声,“你以为我救了你就是不要皇位了?”

元瑾一时没有说话。

“你可想太多了!我怎么会为了你如此牺牲”朱槙又说。

元瑾回头瞪他,却发现他原本面带笑意的脸色变得有些凝重起来。

“怎么了?”元瑾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他们已经接近了城门出口,但是面前几乎就是水漫金山,波涛滚滚。这已经是黄河边上了,那水已经快要漫过马脖子了。马是肯定跑不过去了,并且水还在持续上涨,就是留在这里也不行。

“朱槙……”元瑾抓了抓他的衣袖。

朱槙看着她发白的脸色,他反而笑了笑,“你慌什么,游过去不就是了。”

他的表情似乎仍然是气定神闲的,元瑾却仍然感觉到了一丝不安。

她点点头,道:“不过我水性一般……”

“下来吧,我带着你。”朱槙自己先下了水,然后扶着元瑾也下来。

他们离城中建筑已经很远,且回过头看去,唯有那些楼房还在外面,平房几乎已经被完全淹没了。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游到城墙边,然后爬到城墙上去。

元瑾下水之后,立刻闻到水中带着的一股奇怪的腥味,又是初冬节气,水中冷得人发抖。她抿着唇往外游。

刚下水之后,她就立刻能感觉到水流的湍急,顿时明白过来,下面就是河,她们游到了河上!

刚才朱槙脸色难看,是因为这个吧!

紧接着,朱槙握住了她的手臂,低声道:“不要慌,跟我游就是了。”

元瑾跟在他身后,他们离城墙还有约一百丈的路。

但是元瑾已经没有力气了,懂水性和长距离泅水,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天气天冷,她身上的衣裳浸透了水又湿又重,她甚至能感觉自己浑身的热气在散去,而她的四肢越来越无力,隐隐有种抽痛的感觉。

“你不行了?”他问。

“太冷了,而且我的脚又有些抽筋……”元瑾勉强地说。

“那你别动。”朱槙道,他怕她会脚抽筋得更厉害,就更可怕了。他让元瑾不动,他依照原来那样,穿过她的手臂搂着她往前游。元瑾道:“朱槙,你带我游很耗费体力的……”

她能感觉到他有些吃力了。

“你别说话。”朱槙似乎在专注地游,只是面色越来越白。

元瑾却觉得他的手勒得越来越紧,她道:“朱槙,你怎么了?”

“没什么。”他笑了笑。

元瑾也说不出哪里有问题,只是他搂着自己的力气又越来越小了,是不是太累了?

前方就是城墙,元瑾觉得这段路她没有问题,便让朱槙放开,她朝前面游去。只是游到城墙面前又出现了新问题,城墙太高了,她上不去。

元瑾累得直喘气,发现城墙没有丝毫可以攀附之物,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就听朱槙说:“我攀着墙,你踩着我的肩上去。”

元瑾回头看,他的神情依旧是没变的,只是嘴唇很白,可能是在冷水里泡久了,元瑾觉得自己恐怕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这行么……”元瑾直觉觉得有问题,“我上来了,你呢?”

“你以为我是你么……”朱槙竟然还有空嘲笑她,“这点高的东西……我随手便能翻上去。你别废话了,快上去。”

“好心当做驴肝肺!”

元瑾便不再与他废话了,踩着他的肩膀终于翻上了城墙,觉得他的身体一晃,在支撑了自己一下之后,陡然落入了水中。

元瑾转过身,正想把朱槙拉上来。却见他对自己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他在湍急的河水中,对她说,“不好意思,我上不去了……你就不要,不要……”

他的面色越来越难看,似乎在强忍着巨大的疼痛,连话都不怎么说得出来了。

元瑾才意识到不对。正常人的脸色,绝不可能苍白成这个样子!

她面露惊诧,看到他面前的水上,涌出了大片的血色。

他的伤……他腰部的伤又裂开了!

“怎么……你怎么……”元瑾觉得自己手脚发抖,都有些站不稳了。这么多血,刚才一路上,他究竟流了多少血!

流这么多血……还能好么!

“你的伤怎么会还没好!”元瑾的声音沙哑,透着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恐惧,“我来拉你……”她努力地伸长手,想要抓他,但是他连手都不伸过来,她都要急哭了,“你这是干嘛,快来拉我的手啊!”

朱槙却知道自己,那是一丝力气也没有了。拉她,只会把她也拉下来。

这样就够了,够了……至少,他还了她一条命。

至少,在他临死的时候,她是这么的焦急,焦急得几乎像真的很怕失去他一般。

“恐怕……只能再见了,你记得回去以后……去找裴子清,他会帮你,帮你收服我剩余的部下。这场战争,最后还是我输了,”朱槙勉强地说,朱槙只是露出了一个笑容,可能已经完全没有力气再说话了,看到她红了的眼眶,他想安慰她,却连手都伸不起来,只能轻轻地用嘴唇说,“再见……别哭。”

随后他的身影,彻底沉没入河水之中,波涛汹涌的河面苍茫,瞬间不见了他的踪影。

“朱槙!!”元瑾大声喊他,声音几乎是一种快要破音的尖利。她浑身都在抖。

她紧紧地盯着河面看了许久,才确定他是真的不见了,不是骗她的。

真的不是骗她的。

他出事了。他腰部的伤一直没好,恐怕是越来越严重了的。刚才骑马肯定就裂开了,却一直在水里泡着,还努力将她送到了城墙边……

他这样沉没入江中,极有可能会死,甚至说,他死定了。

一想到朱槙会死,元瑾浑身都被恐惧所攫取。

“你不是说了,要争皇位吗!”她大声地说着,已经感觉眼前什么都看不清楚了,“你出来跟我争啊!你自己说话不算话,你说过你要皇位的。”她越说,眼泪越发的汹涌,“你这个骗子,谁让……谁让你来救我了!谁让你……谁让你救我了!谁要你的部下了……”

她最后说不出话来了,只是伏在墙头,哭得缩成一团,紧紧地,紧紧地抱着自己凉透的身躯。

耳边似乎还是他的话在说。

“你以为我救你就不要皇位了么?”

“你先上去。”

“对不起,我上不去了……”

“再见……别哭。”

河水东去,看着无情的河面翻滚,眼泪爬满了她的脸,她再也听不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喊她,再也没有一个人,会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会无条件地保护着她,会轻轻地对她说:元瑾,别哭。

别哭……

她不想哭,她很生气,他为什么就这样出事了。他明明就是一个功利的人,没有什么比得过权势。他为什么要来救她……

可是她却哭得,好像是被整个世界抛弃了一样。

朱槙,你回来。

你回来,我就不哭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两人必须要经历的磨难哈,否则无法化解彼此的心结。放心肯定是he .

另外,水淹城是取自明朝大将李如松的宁夏之役。

“……四月,又调李如松为宁夏总兵,以浙江道御史梅国桢监军,统辽东、宣、大、山西兵及浙兵、苗兵等进行围剿。七月,麻贵等捣毁套部大营,追奔至贺兰山,将其尽逐出塞。各路援军在代学曾为总督的叶梦熊的统帅下,将宁夏城团团包围,并决水灌城。”——《万历三大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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