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辰, 这个地方……
陆湘想起上回赵斐执意要她推着自己去凤池边赏夜荷,此刻在亭中贪恋北苑夜色的人,应当是他吧。
她不想碰见赵斐,一时又好奇心作祟, 想知道自己猜得对不对。
于是, 陆湘放缓了脚步, 蹑手蹑脚地往承岚亭走去, 很快就看到了承岚亭外放着赵斐的轮椅。
果然是他。
陆湘会心一笑, 正准备折返时, 余光往亭中朝承岚亭中一飘,便见赵斐缓缓从亭中的石凳上起身, 走到栏杆边上, 朝着陆湘躲着的这方站着。
刚想偷偷过来瞄一眼, 就被抓个正着么?
陆湘有些无奈,然而仔细一看, 发现赵斐虽然朝这边站着,但目光似乎望着远处,并没有看向自己。
想了想, 陆湘从小道上挪开, 闪到一株梅树后头, 扶着树干站着。
头顶上的树冠遮挡了大部分的月光, 站在这里赵斐应当看不见自己的吧?
陆湘其实不想做什么见不得的人,她就是不想叫赵斐看见自己。
要是现在她从小道上折返,赵斐肯定能看见她。
他看到自己偷偷溜到承岚亭来了, 指不定说什么难听的话。
正在这时候,陆湘发现,赵斐并不是站在那里凝望月色,好像在说着什么。
对月吟诗?
陆湘觉得不太可能。
赵斐这个人吧,虽然长得跟诗里画里的人一样,但因为尖酸刻薄,因此本人并没有什么诗情画意。
然而下一刻,陆湘看到赵斐转过头,侧身说着什么。
会是赵谟吗?
他们两兄弟关系确实挺好的,赵斐想赏月,赵谟肯定会来作陪。
想想他们兄弟俩坐在承岚亭中,摆上一壶花雕,品尝二三糕点,对月畅谈,霎时快活。
陆湘这几十年都是做下人,好久没有体会这般快乐了。
等到在敬事房做满十五年,她就出宫,去自己的宅子里好生休息休息。
正在这时候,赵斐身后突然走上来一个身影,那人身上裹着一层约莫是暗紫色的披风,她戴着披风上连着的兜帽,隐在赵斐身后,叫陆湘看不清她的脸。
为什么是“她”?因为她太矮了,比赵斐矮大半个头,更何况,那露出来的披风一角看起来绣花繁复,定然是个富贵人家的女子。
正想再看得分明些,那个“她”忽然伸手从后头抱住了赵斐。
这……
陆湘目瞪口呆。
黑灯瞎火的,赵斐居然跟一个女子在承岚亭这里搂搂抱抱!?
可以啊,赵斐。
白天的时候私会许亭然,夜里又在承岚亭私会神秘女子,这精神头、这身子骨真是……了不得。
想到日夜为赵斐担忧子嗣的皇后,陆湘真诚地为她松了口气。
赵斐如此忙碌,鲜花环绕,不但不必忧虑子嗣,甚至还是儿孙满堂之相。
算起来,陆湘已经好久没看到人在自己跟前拥抱了。
到底是年轻,看到这样的场面,陆湘不禁有些心潮澎湃。
然而这时候,承岚亭里的赵斐伸手扯着那女子的袖子,将她的手拉扯了下来。
陆湘虽然离得远,不知道赵斐在做什么,但这个动作,对比方才情意绵绵的场景,多多少少有些煞风景。
赵斐转过身,似乎在跟那女子说着什么,只是他身子到底弱些,说着说着就咳了起来。
那女子扶着他到亭中坐下,等到赵斐咳过去了,方才从亭子的另一侧离开。
承岚亭中,只剩下赵斐独坐。
热闹看过了,论理,陆湘该撤退了,可刚才赵斐咳得那样厉害,这会儿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陆湘有些担心。
万一他又咳起来,倒在地上没人管怎么办……
出于良心,陆湘想着,还是目送着他回到长禧宫再离开为好。
也不知道赵斐是因为刚才把自己咳得没力气了,还是怎么了,就那么一直坐在凉亭里,几乎坐了快一刻钟的时间。
陆湘站在梅林里,站得久了,腿乏不说,身上也觉得有些冷。
正在纠结无比的时候,亭子里的赵斐终于站了起来。
快回去吧,快回去吧,陆湘在心里默念着,对这毛孩子当真是无语,明明自己一身病,偏偏还喜欢夜里出来瞎晃悠。
“凉快么?”
他在说什么?
陆湘抬头,见赵斐站在承岚亭边上,正好对上自己的目光。
被发现了?
不,或许林子里还有其他人。
也许是刚才那个女子回来了,也许是陈锦过来了……
“陆姑姑,夜深了,站在树底下不冷么?”
陆湘恨不得自己立刻变成一株梅树。
他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的?
明明自己站得挺远,也没发出一点声音。
陆湘在宫里呆了这么多年,自认脚步极轻,根本不可能让承岚亭的人听见自己的动静。
然而不管怎么样,陆湘都只能老老实实地从梅树下走出来。
“六爷。”
赵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来都来了,进来坐坐吧。”
谁怕谁呀?
陆湘硬起心肠,依言进了承岚亭。
正如陆湘起先在梅林中偷看时所料,亭中的石桌上,摆着一只壶,两只茶杯,不过没有点心。
“林子里冷罢?喝一口。”
陆湘瞅着石桌上的两只杯子,一只底部有些残留的汤汁,另一只倒是白白净净地很干净。
因此便用那只干净的杯子给自己倒了茶。
这茶壶是定窑工匠们的匠心杰作,设计十分精巧,看着是一个平平常常的白瓷壶,实际却是加了一个保温的夹层,是一只壶中壶。温热的汤水盛在里头,放上几个时辰都不会凉,唯一的缺点就是壶身重些,盛的茶水也少一些。
陆湘喝了一口,茶壶里是温热的雪梨汤。
这倒是了,赵斐身子不好,平日里酒和茶都不碰,喝的都是温补的汤水,偶尔饮茶,壶里也只放三四片茶叶。
“这是你的宫女熬的,如何?”
盼夏熬的雪梨汤?
雪瑶和盼夏虽在陆湘身边做事,但陆湘并未拿她们当下人使唤过,并没有喝过盼夏熬的雪梨汤。
尚膳监的雪梨汤么,自然是喝过很多次。
陆湘尝了一口,回道:“蜜放多了,减了雪梨的果酸味。这会儿喝着倒是极好。”
刚才在梅树底下呆了那么久,喝点甜腻的东西正好暖一暖身子。
赵斐坐下来,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只是拿在手里把玩,却没有喝。
“姑姑,就不怕是鸿门宴?”
鸿门宴?
他是说汤里有毒?
虽说陆湘是撞破了赵斐跟人私会的丑事,赵斐有杀人灭口的理由,可是无论怎么灭,绝对不会是雪梨汤的问题。
来之前赵斐就已经在这儿了,雪梨汤也是盼夏早就备好了的,陆湘自己都没想到会到梅林来,赵斐又如何在雪梨汤里下毒。更何况,他一直站在亭子边上,没有离开过陆湘的视线。
陆湘心里有了底,语气也横了起来:“六爷是主子,想杀我哪用得着鸿门宴?”
赵斐闻言,轻笑着喝了手里的雪梨汤。
夜风朗朗,一时无言。
“看到她是谁了吗?”过了一会儿,赵斐方问。
“没有。”陆湘老老实实的说。
赵斐眯了眯眼睛:“听姑姑这口气,像是十分遗憾?”
“那可不?今日连着看了两出戏,白天那场倒是起承转合样样齐全,晚上连花旦的脸都没看清,自是遗憾。”
赵斐轻哼了一声。
陆湘看他气色不错,想到方才美人相拥心情极好,便大着胆子问:“六爷今日叫许亭然说那番话,莫非就是因为今晚的佳人么?”
“你觉得我喜欢她?”
这个她,自然不是许亭然。
陆湘道:“以六爷的性格,若是不喜欢她,必然不会在承岚亭与她相见。”
“有道理。”赵斐居然点头赞许,然则又道,“我与姑姑也在承岚亭相见,还见了两回,依姑姑之言,我也心仪姑姑了。”
一阵沉默。
陆湘的耳朵烧得慌。
这家伙巧舌如簧,他这是不承认自己私会宫中女子,故意往自己身上瞎掰扯。
“六爷这话令奴婢不解。奴婢每回与六爷相见,所谈不过书稿之事,言行举止皆在礼法之中,从未有过什么不耻之举。”
想拉我下水,没门!
“姑姑的意思,是看到我跟她有什么不耻之举了?”
这……
他是准备套话,确定之后杀人灭口么?
陆湘好歹在宫里呆了一百年,话术自是了得,回道:“奴婢并没有看见六爷跟旁人有什么不耻之举,只是在回六爷先前的话。奴婢一直敬重六爷,请六爷不要多想。”
“我多想?”
赵斐突然笑了起来。
他人长得好看,平常不笑时已经胜过常人许多,此刻笑起来当然亦是比别人笑得好看。
陆湘从来不知道,人笑起来可以这样好看。
都说笑不露齿,但赵斐并非抿唇而笑,薄唇微微开了些,大小刚刚合适,既不显得夸张,又不过于内敛,尤其是露出来的一点白牙,更显明眸皓齿,妙绮无双。
陆湘被这突如其来的笑意震了一下,迅速垂眸,不再看他。
“姑姑一把年纪了,虽说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你觉得我多想什么?”
这夹枪带棒的话一出,陆湘刚刚因为那一抹笑泛起的涟漪就被狠狠打散了。
他什么意思?难道他觉得自己对他有想法吗?
陆湘气得眼冒金星。
没大没小,论辈分,他该叫自己一声太母妃才是。
“奴婢听不懂六爷在说什么?”
“你躲在那里看了多久?”赵斐问。
“刚到。”陆湘违心道。
也不全是违心,陆湘又不知道那神秘女子跟赵斐是几时相见的,或许他们已经在承岚亭里厮混了几个时辰也未可知。
她中途半道的闯到这林子里来,哪里知道自己算是刚到还是到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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