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防盗章 她看了片刻,收回视线并离去。
那一天, 应该不远了, 她暗自想到。
赵琮醒来已是辰时末, 他叫来福禄,问了时辰,自己倒笑了起来。
辰时末其实也就是早晨八点多钟,但在这个时代里,算是极晚。
他懒懒散散地被宫女们伺候着穿衣、净面,染陶为他调了蜜水,他喝了半盅,倒又想起了侧殿中那位赵十一。
“小十一郎君醒了没?”
“尚未呢,茶喜在那处守着,辰时初,她还撩开帐幔看了回。”
“别还是伤了身子吧?”赵琮放下茶盅, 否则怎么比他醒得还晚?
“御医都说了身体没有大碍,陛下放心罢。只是小郎君年纪尚小,酒饮多了,一时不适应而已。”染陶说完, 又道,“陛下打算何时送他回魏郡王府?”
“待他醒了再说。”
昨日, 魏郡王府一大家子离宫,竟没人提起这位赵十一。想想,赵琮都觉得他可怜,竟然没一个人还记得他。
染陶点头:“魏郡王府想必今日也要使人来宫中接他的。昨儿到底慌乱, 他们府里怕是都担心着魏郡王呢。”
赵琮想,这可真难说。
魏郡王可是个滑头,能喊能哭还能说晕便晕,昨儿那么一晕,坑了孙太后一把。将他的小透明孙子留在宫里,不知是不是又想来坑他这个皇帝?到头来,他魏郡王演也演痛快了,气出了,反而脱身了,留着他与孙太后打对台。
这般想着,赵琮又站了起来,往外走去,边走边道:“朕去看看他。”看完就赶紧把他送走。
“陛下!您的头发还未束。”
“无妨。”
赵琮是皇帝,若非大朝会那等的场面,他寻常的朝服均是圆领的红色衫袍。本朝,对于服饰的颜色有规制,朱色、大红等颜色,唯有皇帝能穿。到赵琮登基后,孙太后也想穿红色,改了规制,除皇帝、太后与公主外,王爵以上的男子与郡主也能穿。
话虽这般说,常穿红色的只有赵琮与宝宁郡主。
孙太后要的只是一个形式,实际穿得很少。赵琮常穿,一是因为宫中为他制衣均以红色为主,二来,他也适合。宝宁郡主穿得多,只是因为她喜欢,赵琮又宠着。
赵琮不上朝,未穿朝服,常服却也是红色为多。他身着朱色四经绞罗制成的长衫,跨过门槛,往侧殿走去。四经绞罗软而飘,十分适合夏季。恰好迎面一阵微风,他散着的黑发与衣角、衣袖均被微微吹起,捧着早膳由远处走来的小宫女不由又看呆了。
赵琮好笑地回头朝她们一笑,走得更快。
染陶匆匆追了出来,对小宫女道:“先摆在桌上。”她往赵琮追去。
福宁殿便是他的家,在家里,他想如何便如何。
赵琮往常在殿中也常散发,但今日到底要去见外人,虽然只是他的后辈,染陶却还是觉得束起来较好。但陛下睡得好,醒来后体力也好,脚步迈得大,她已经来不及劝说。
茶喜见赵琮突然走了进来,边行礼边高兴道:“陛下来了!”
赵琮冲她一笑。
茶喜不由便道:“陛下今日真好看!”
染陶眉头一皱,正要训斥。
赵琮却“哈哈”笑起来:“嘴甜,赏!”
染陶无奈地摇头,应了声“是”。
茶喜更积极:“陛下是来看小十一郎君吧?他还未醒呢,婢子刚刚又去瞧了一回。”
“睡到这会儿,也该醒了,再睡下去,于身子也无好处。”赵琮此刻只想赶紧把那小子叫起来,再赶紧送走。那小子是可怜,但他的福宁殿又不是什么收容地,有他赵琮一个可怜人困在这儿就够了。
赵琮大步走进内室,不等茶喜为他撩帘子,他已经拨开帘子,往更深处走去。走至床前,他大手一伸,直接撩起帐幔。昨日的确也让他惊艳了一把的少年郎,依然还未醒。
睡姿与昨日他离去时,竟是一模一样的。
茶喜与染陶接过他手中的帐幔,分开两侧,分别挂在挂钩上。
染陶知陛下想要叫醒小郎君,她正准备为他代劳。
赵琮已经伸手去推赵十一:“你醒醒。”
床上之人却纹丝不动。
赵琮再推了他一把:“快醒醒。”
这可是染陶第一回见到他们陛下叫人起身,她轻声道:“陛下,婢子来吧?”
她的话音刚落,床上的人便睁开了眼睛。
他的眸子一点点地出现在赵琮眼中,赵琮还保持着弯腰的姿势,甚至手掌还贴着那大红织锦的鸳鸯被面。
赵琮望着面前的双眸,却是突然有些失望。
这双眼眸中,没有他想象中的光芒,反而也是一潭死水。
赵十一的眸子黑又沉,直直地盯着他。
失望过后,赵琮反倒松了一口气。赵氏皇族中,有他就已足够,要那么多聪明的做什么?他的皇位坐得这般不稳当,难不成还要更聪明的人来抢他的皇位?赵琮当初是电影学院的老师,正经研究过人的眼神。他看到赵十一双眼的那刻,除了失望,还有一丝了然。
这位赵十一怕才是一位真傻子,所以才能被兄弟那般欺负,也才能那般透明,连亲爹与祖父都不记得他。倒是长了一张聪明脸,无奈是个痴儿。
赵琮是常年装傻之人,不由又升起一股同情心,他索性坐到床边,笑着问赵十一:“睡得可好?”
赵十一也如他所想那般,依然静静地躺着,仰头看他,一句话不说。
“朕是你七叔父。”赵琮在这一辈中,排行第七。
赵十一的眼睛眨了眨,却依然没有说话。
染陶极为聪慧,也瞧出了其中端倪,她轻声道:“陛下,婢子先伺候小郎君起身吧?”
赵琮点头,挥了一下手。
染陶走上前,要扶他起来,赵十一却突然往床里面缩了缩。
这一举动,看得赵琮莫名便是一阵心疼。他虽然在这宫里过得也不大如意,但是孙太后从来不敢在其他地方苛刻他。更不用说先帝还在时,他过得尚可,除了被人全方位盯着外,从来没人敢欺负他。
唯有经常被欺负的人,才会下意识地做出这些举动。
本已站起来的赵琮,又坐到床边,他伸手去拉赵十一,放缓声音道:“这位姐姐是朕的贴身女官,不会欺负你。快起身吃好吃的,早膳有白玉凉米糕,蘸着花蜜吃,格外好吃。”
他哄得很自如。
染陶听在耳中,倒是又笑了一回,陛下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倒去哄另一个孩子。但她也顺着说:“是的,小郎君,您听陛下的话,婢子给您做好吃的。”
赵十一充耳不闻。
赵琮又哄了一阵,赵十一依然没有反应。
赵琮的性子是练出来的,倒也不急,况且他此时正觉得赵十一可怜,他索性对染陶道:“你们去外面候着。”
“陛下——”染陶犹豫。
“去吧,这孩子难哄得很。”
染陶见赵琮兴致颇高,到底叫上茶喜,行礼道:“婢子们就在帘子外候着。”
帘子轻动,夏风轻流,内室只剩赵琮与赵十一两人。
赵琮再回头看他,果然,那孩子紧绷的小脸渐渐松了下来。
他又问道:“你今年几岁?”
“怎的不说话?是从小便不爱说话吗?”
“你叫什么名字?”赵琮明知故问,“你家这一辈排到了‘世’,你呢,叫什么?”
这番话下来,赵十一似乎渐渐对他放低了戒备,又往他靠了靠。
赵琮索性伸出手:“会写字吗?在朕的手心写下你的名字。”
赵十一继续沉默。
就在赵琮以为他不会有所行动时,赵十一竟然从被中伸出了右手,他犹豫了半晌,在赵琮左手手心,一笔一划地写下“碂”这个字。
赵琮却装作没看到,也没领会般地说:“朕没明白过来。到底是个什么字?”
赵十一的瞳孔动了动,依然看着他。赵琮却仿佛从他眼中看到了不满,赵琮心中暗乐,逗小孩子自有一番趣味,他正打算继续逗。
染陶突然撩开帘子走了进来,匆忙道:“陛下,郡主来了!”
“怎么突然就进宫了?连个传话的人都没有,人到了哪里?”
“哥哥!”
染陶尚未来得及再回话,帘子外已经响起一个格外活泼、清脆的少女声音。
帘子又是一阵晃动,一位小娘子走进了内室,带来一室的明媚。她尚未及笄,头发并未挽作发髻,只是梳作双螺,戴着嵌红宝的金珠花,额前贴着花钿。本朝尚清,尚雅,女子穿衣均爱挑那雅致的颜色,衣服样式也多是窄袖对襟长衣。
这位小娘子却是一身红衣,上着宽袖交领短襦,下着八幅长裙,肩绕茶白色绣有木槿的披帛,袖口与裙边均用金线镶了边。她的衣服也是用的四织绞罗的料子,一路走进来,裙角翩翩,流出数道金光。她的手腕上还戴了许多个金镯子,上有响铃,金铃叮铃作响,叫人听着便愉悦。
她正是赵琮唯一的妹妹,宝宁郡主,赵宗宁。
赵琮一看到他这个妹子,心情不好也能变好,更何况他此刻本就很愉悦。
他的妹子一点不像本朝的贵族女子,她不静也不雅,还爱抽鞭子,但他却格外喜欢这样的妹子。无论何时,无论哪辈子,女孩子都过得不易。他这辈子能有妹妹,妹妹还这般可爱漂亮,他还是皇帝,他一点不介意把她捧到天上去。
万一脾气太差,没人要?
他的妹妹还怕没人要?就算他的妹妹要养面首,他不仅举双手赞同,还会帮她找俊俏的郎君,各式类型全都有。
“哥哥!”赵宗宁走进来,见到他,又叫了声,她笑得十分甜,甜到了赵琮心里,她的声音更是如珠子落玉盘,“早上我一醒来,便听到了一个大笑话!听说魏郡王叔昨儿在宫里,被孙筱毓气得晕过去啦!可把我乐坏了!据说孙太后那个老虔婆要派她的贴身女官,与燕国公一起去王叔家赔罪呢!我一得着这个消息,便赶紧进宫来!”
赵琮无奈:“即便这里是朕的殿中,你也不能这般称呼太后,那可是太后,你可是郡主。”
“嘁,那不就是老虔婆,还不让人说?再说了,我当郡主,不就是为了痛痛快快活一场吗?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说什么便说什么,这可是哥哥你告诉我的。”赵宗宁又看向赵琮身后,好奇道,“这便是魏郡王叔家中那个可怜的小孙子吗?”
看来经过一晚的传播,京中人人都已知道了昨天的事,赵琮表示很满意。
赵宗宁却走到床前,低头看向赵十一,说道:“果然如传闻中那般有些傻。”
“宁宁!”赵琮不悦地叫她的小名。
“嗯?”赵宗宁抬头看他。
“不可无礼。”
赵宗宁虽骄纵,但也知晓不该对无辜的人说不礼貌的话,她乖巧道:“好啦,我说错话了,哥哥不要气。”她伸手挽住赵琮的左手臂。
赵琮原本还置在被面上的手被她拉了起来,他的手心便也离开了赵十一的手指。
赵十一的指尖失去温度来源,他抬头看了眼赵宗宁。
赵宗宁也看他:“你认识我哦?”说着她又笑了起来,“说起来,我曾在你们王府里远远见过你一回,你还记得我吗?你与我差不多大吧,但你要叫我姑母哦!”
赵琮真是怕她又说出什么话来,赵十一这孩子够可怜了,赵宗宁向来任性。他索性站了起来,对她道:“你与朕出去说。”
赵宗宁点头:“我也有要事要与哥哥说!”
赵琮回身看了眼赵十一,微笑道:“你继续躺着便是,何时想起身,不爱说话,便摇床头的铃铛。”赵琮说罢,便站起身。本因坐着,散在大红织锦被面上的头发,与他的衣服一起离开被面。
他的头发轻轻抚过赵十一的手背。
赵琮则与赵宗宁一起往外走去。
临去前,赵琮又回头看他,笑道:“朕知道,你叫赵世碂。”说罢,他便含笑转身而去,只留下一个格外好看却又实在单薄的背影。
唯有赵宗宁依然好奇地回头连连看了赵十一好几眼。
赵世碂将被面上有些寂寞的手再度收回被中。
他想,十三岁的赵宗宁倒和前世三十一岁的她一样骄纵。
孙太后冷笑,自然什么都已知道。
一听到孙太后这声笑,王姑姑立刻跪了下来:“娘娘,都是婢子无能,未从世子口中问出缘由来,只得再去一趟福宁殿。”
“怎能怪你?怕是他压根没耐性,被你拦了一回,便直接走了!你又能问出什么来?”
王姑姑知晓太后最为了解世子,却也没料到她猜得这样准。
“说罢,他进宫见赵琮,到底所为何事。”
“……”
“不敢说?”孙太后再冷笑,“我又有什么是听不得的?”
“娘娘,世子进宫来,是奉郡王爷的命,邀请陛下三日后去魏郡王府赏景。”
王姑姑说完后,室内一片沉静。
好半晌,孙太后笑出声,并连说了三声“好”:“真是好得很!如今连赵从德都这般无视宝慈殿了!邀请赵琮去他们魏郡王府?去做什么?他们魏郡王府是想要造反吗?还是要篡夺皇位?!”
“娘娘……”王姑姑已许久未见太后这般失态,既怕,却又担忧,她到底抬头看去。
这么一看,便见孙太后的眼眶居然又红了起来。
王姑姑的心一抖,声音也抖了起来:“娘娘……”她再唤一声。
此时内室仅有她们二人,孙太后吸了口气,控住泪意,没让泪珠子落下来。
“娘娘,世子他到底是郡王爷的儿子,郡王爷怨您,与您打对台,他能如何,他定也不想这般的——”
“他能如何?!他赵从德是这样的人?他愿听魏郡王的话?他若是愿听魏郡王的话,他早已不是今日的他!他是急着去见赵琮殿中的那个小子,好去讨好他最近宠着的那位妾侍呢!宝慈殿又算什么?!”
王姑姑跪在地上不敢说话。
“罢了,这些年来,总是这般,我也是倦了。”孙太后伸手捂住半面脸,不愿让人见到她的失态。
静了片刻,王姑姑怕她伤心,说起其他话头:“娘娘,宣佑门处守门的小太监说,郡主曾见过淑妃娘子。”
孙太后放下手,难得苦笑道:“便知道是她,我那好妹妹到底怎么生的,生出这么一个玲珑剔透的小女娘。”
“娘娘,要婢子说,陛下也太过宠爱郡主,哪个小娘子似她那般,竟连太监都不放过。堂堂郡主,怎能去抽一个太监?抽得皮开肉绽。她还说她要寻面首呢!”
“可是天底下的女儿家,又有哪个不想活成赵宗宁那般。”
“娘娘……”王姑姑说这些,原是想令太后舒坦些,却未料到使她更为伤感。
“你也瞧见了,这才几日,宝慈殿便已不如往日。姑姑,这才是刚开始呢。”
“只是一个魏郡王府罢了,他们王府又无实权,娘娘不必担忧。”
孙太后暗自笑,魏郡王府怎能仅仅是一个魏郡王府。朝中虽被她渗得很透,到底有人是迫于形势才为她所用。人心变化何其快?谁又能一直站在她身后。
如今也不如从前,因魏郡王这些日子的行为,已有许多人在坐壁观望。甚至也已有人开始提起由皇帝亲政的事。这个节骨眼上,赵琮要纳妃,更要见外国使官,如今还要亲自去魏郡王府。
魏郡王与世子进宫来,全部掠过她宝慈殿,先去见赵琮。
宗室无实权,却代表着正统。
见到这样的情形,其他人能有不明白的?
而她所以为的赵琮与她的“同心”,又能维持多久?她与魏郡王的这场对台戏,又能唱多久?
她真的是有些倦了,却不是因魏郡王。
再多的魏郡王来,她都不怕。
她只是——
“娘娘,不若召世子进宫来,问个清楚?他肯定愿意同娘娘讲实话的,也好知道他们府上到底是个什么想法。”王姑姑见她久不说话,小心提议道。
“往后,但凡赵从德求见,一律驳回。赵从德送进宝慈殿的所有东西,一并不收。”
“娘娘——”
“下去吧。”
“娘娘……”
“下去,我倦了。”
“是。”王姑姑只得起身,后退着往外退去。
孙太后拿起笔还想继续批奏章,却难以落下一字,她看着奏章不禁出神。
若是她当年没有被父亲母亲送进宫中,今生不知能否也如赵宗宁那般活得恣意而畅快。
而赵琮要去魏郡王府的事,宫中之人也已都知晓。陛下亲政以来,头一回出宫,还是去魏郡王府,众人都当大事去置办。
赵十一那日是偷听了赵琮兄妹俩对话的,更早地便知道了这事。他对此事无兴趣,去魏郡王府也不过是个幌子,谁又知道背地里他们到底要做些什么。
那日后悔之后,赵十一是想与赵琮道歉的。
可他前世中留下来的坏毛病总是在作祟,他拉不下那个脸面。偏偏赵琮依然很忙碌,也未叫他去过正殿。
又是一日,歇了午觉,茶喜照例是来伺候他起身,并问:“小郎君今日还要去后苑画画儿吗?”
赵十一顿了顿,摇头。
“那——”茶喜想劝他去给陛下问安,却又不知该如何劝。
赵十一始终未再有行动,只是待衣服穿好,头发也束好后,他起身往外走去。
“小郎君——”茶喜连忙追上他,“要去何处?也待婢子准备一番。”
赵十一闷头往外走,直直往正殿走去。
茶喜瞧出了他要去正殿,立刻喜上眉梢:“小郎君要去见陛下?”她见赵十一脚步未停,更为欢喜。
赵十一走到正殿门口,正要进去,一位小宫女行礼道:“小郎君,陛下此刻正忙。”她们都知小郎君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即便是拒绝的话语,也说得笑眯眯的。
茶喜生怕赵十一又闯进去,怕赵十一惹陛下生气,立即道:“小郎君想给陛下问安呢,待陛下有空,帮我们通传一声。”
“一定。”
茶喜笑着与小宫女互相行礼,想把赵十一劝走。
可赵十一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来与赵琮道歉,自然不愿走。
“小郎君……”茶喜也很无奈,却又不敢打听陛下的行踪,只好朝小宫女道,“不若妹妹帮我们与染陶姐姐说一声吧?悄悄的就成。”
染陶肯定是在殿中伺候的,小宫女皱眉想了想,到底应了下来,转身走进殿中。
赵琮在见谢文睿,他上回令谢文睿去帮他寻词册子。谢文睿是个老实人,当真把如今市面上出的所有词册子给他找了来。
如今桌上摆了好几摞。
赵琮翻看那些词册子,问道:“价格如何?”
谢文睿听他竟然问起价格来,一惊,仔细想了片刻,回道:“厚些的大多需一贯钱往上,薄些的五百文至一贯钱不等。”
竟然这么贵。
他虽身在宫中,的确不知民间疾苦。但据他所知,开封府内的人民生活水准还是很高的,即便很高,普通人家一天的收入,顶了天也就一百文。一天所赚的钱,竟连一本词册子都买不起。
更别提其他书籍。
到底还是因为印刷技术跟不上,赵琮上辈子不是什么历史学家,却还是知道活字印刷是出现在北宋的。如今的大宋朝,依然用着雕版印刷,可见活字印刷术还未出现。他是没那个本事发明这些的,他真不知活字印刷术该如何实践,他上辈子是个实打实的文科生。
他没本事,不代表他没有期冀。
也不知未来发明了这等技术的能人到底在何处,更不知这个朝代的此人是否也叫毕昇,他是真的想把这人找出来。令谢文睿去搜罗词册子的目的也是如此,词册子更新较快,这一行中人才也多,整日与书本、印刷打交道,找到这等可能存在的人才的几率也会大一些。
他放下书,再问:“不知文睿在寻这些时,可有见着什么有趣的人或物?”
谢文睿听罢,居然脸一红。
能让毛头小子脸红的,无非就是那么些事,难不成谢文睿还遇到了什么俏佳人?
谢文睿脸红过后,便老实回道:“禀陛下,臣在寻这些词册子时,认识了好些念书很好的学生,臣自小便不爱读书,很钦佩他们。这些册子中的词、诗,大多出自他们之手。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更是进京赶考的考生,卖这些诗词,也不过赚个盘缠钱。”
“今年春闱刚过,下一回,可在三年后。”
谢文睿憨笑:“他们大多家贫,留在京中赚些银钱罢了。”
赵琮倒觉得谢文睿实在难得,侯府中的郎君,提到这些平民子弟,也不见傲气。他拿起茶盏喝了口茶,还要再说,便见门外走进来一个小宫女,与染陶小声说话,染陶听罢,不知说了些什么,那小宫女点头,要退出去。
“什么事?”他出声问道。
染陶回头看他:“陛下,是小郎君来问安。”
“让他进来。”
“是。”染陶走出正厅,心中更是暗自感慨小郎君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赵琮对谢文睿道:“文睿往后可多与这些书生来往。”
“是!”谢文睿当他是要提前培养势力呢。
哪料赵琮又道:“有些大书商,文睿也可与之交流一二,朕幼年听小宫女提起过,她的家乡有人懂得一门技术,能更快更好地将书印出来,无需再似如今这般一一将字刻到那板上。说是用胶泥制成块,在上刻字,再来印字。终究因他们家乡偏远而闭塞,这技术未能传出去。
朕想,若是能寻得这种技术,岂不是印起书来更便利?也节省了许多人力、物力,书的价格岂不也能降下来?那般的话,更多的人能买得起书,看得起书,学生们也不必这般辛苦,也定会有更多的人愿意来读书、科举。”
说完,赵琮又苦笑:“只可惜,当时朕也年幼,如今只记得一点大概。至今,朕依然只是听说,也不知这般好的技术到底还在不在世间。”
谢文睿一听这话,立刻又激动起来,他立即作揖:“陛下!臣明了!臣会去寻它!”陛下果然是真心想为百姓们做些实事的!能为这样的皇帝办事,是他的福气!
“尽力即可,这事也不能勉强,毕竟也只是小宫女的笑谈之言。只不过这般好的技术,朕实在是听过也难忘。”赵琮笑说。
“是!陛下放心!臣会尽力!”
赵琮伸手拍拍谢文睿的肩膀:“朕幸得文睿这样的臣子,武安侯不愧是太|祖钦封的世袭侯爵,这等家风,朕也佩服。”
“陛下!!——”谢文睿眼看着眼圈又要红起来,于他而言,这句夸奖胜过一切,他一回府便要立即告知父亲。
赵十一进来,就见赵琮正用手拍着谢文睿的肩膀。
听到他的脚步声,谢文睿这个出了名的大呆子还回头看了眼,眼圈也是红的。赵十一再看赵琮搭在谢文睿肩膀上的手,眼色暗了暗,才低头走到赵琮身前。
赵琮放下手,谢文睿毕竟是侯府郎君,是知趣的,他立即起身道:“陛下,臣这便告退。”
“去吧,记得朕的话,切莫勉强,不急,也急不来。”赵琮照例又叫染陶,“给六郎君再包些我们殿中制的点心,带回府中,给侯夫人尝尝。”
“多谢陛下!!”谢文睿要跪下行礼。
“快拦住他。”
染陶笑着将谢文睿扶起来:“六郎君,婢子送您出去。”
谢文睿再朝赵琮行了揖礼,不经意瞄了眼那位小郎君,却见小郎君抬头用黑沉沉的眼睛,深深地看着他。他的手莫名一抖,不敢再多看,转身随染陶走了出去。
他只当了一个月的皇帝,便死在了赵宗宁的手中。
临彻底失去知觉前,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赵宗宁带着哭声的话:“哥哥,宁宁为你报仇了!”
她以为赵琮是他杀的?!
他明明从来都没有见过那个养在深宫,在位六年,却从未亲政过、甚少露面便匆匆死去的病弱小皇帝!
即便死了,他也冤枉。
他并非好人,也并不在意他人言语。但这种他从未做过的事,他当真不愿认下。
他知道赵琮真正的死因,却再没有机会说出口。
有幸重活一世,他的第二执念是继续做皇帝,第一执念是见一见那位只在传闻中出现的赵琮。是什么样的人,才要使得赵宗宁一介女子,谋略近二十年,也要为之报仇?又是什么样的人,令他莫名其妙为之死了一回?
如今,第一执念已经完成。他见到了赵琮。
第二执念?前世,赵琮刚过完十六岁那年的万寿便死了。
他如今便在这宫中等着赵琮死,好近水楼台先得月,今生做皇帝这条路也能走得顺畅些。赵琮的万寿,也就是秋天的事。
前世死在赵宗宁手中,不甘,不堪,他却的确佩服这位郡主。女子有这般心志,再做到这等地步,他唯有真心的佩服。只是前世,赵宗宁的封号并非这如珠如宝的“宝宁”,而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长平”。
不过她反正自己做了女皇帝,哪还会在意封号这样的事。
他不禁又想到赵琮。
赵琮其人,该如何去描述?
他的前世里,前半生为了保命,装傻,活得窝囊。从他开始争夺皇位,乃至终于成为皇帝的时间里,他见过了无数的美人。男子为了彰显胜利,利用的无非便是财富、权力与美人,他的后宫中充满了各式美人。
但他没想到,赵琮竟然是这副相貌。
他与赵宗宁是有往来的,赵宗宁是王府嫡女,钦封郡主,长得贵气,且明艳,身量比大多数女子都要高,据说是长得像她逝去的父亲,安定郡王。他原本以为,赵琮与赵宗宁长得很像。
却不料,完完全全不像。
赵琮长得太好了,也太精致了。
真的如他名字一般,是块美玉,美好温和到,他竟然找不到词语去形容。
赵琮弯腰看他,肩上黑发垂落的那一瞬间,与其说他是装傻,刻意不说话,不如说,他为赵琮所惊艳、震撼,进而当真说不出任何一个字来。
他叫赵世碂,名字中倒也有个同音的琮。但到底不同。
赵琮的琮是美玉,他的碂只是石头。赵琮即便不是皇帝,也是高高在上的安定郡王府世子,他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庶出子。不过,美玉又如何,上辈子的赵琮过得比他还不如。
玉和石头碰到一块儿,先碎的必然是玉,无论那玉有多美。
前世里,他即便是块石头,即便时间再短,他也当上了皇帝,他尝过了那权力的滋味。
况且,他早不是从前的赵世碂。
这一世,他也有他的风光要取回。
出神间,帘子再被人撩开,赵世碂将眼皮敛了敛,再度做出几分呆傻的模样。
一位宫女走进来,脆生生道:“小郎君,可要起身?”
他未说话。
宫女又道:“这位是福大官身边儿的吉祥,他在这儿陪着您。若是您要洗身子,叫他便是。婢子在外边儿,有事儿尽管叫婢子。”
宫女知他不说话,行了礼便退了出去。
待到脚步声远去后,站在内室中央的吉祥往前走了几步,跪到地上,磕头行了大礼:“三郎君。”
赵世碂回头看他,并撑着床板缓缓坐了起来,总算是开口:“起来吧。”
赵琮歪在榻上,听他妹子叽叽喳喳地说话。隔窗内,就他们两人,染陶与赵宗宁的女官均在外。
赵宗宁得意:“我瞧他不顺眼,便多抽了他几鞭子,哼!”
“他就一个太监,你跟他置什么气?”
“他成日里将哥哥这边的事告诉那老虔婆,哥哥又没法拿他出气,我便帮你出了这口气!这次非得好些日子,他才能养好!看他再怎么给老虔婆通风报信去!”
他们说的是刘显,刘显这次被赵宗宁抽得很惨,早晨是被抬回来的。此刻刘显正趴在他屋里半死不活呢,他的徒弟刘进陪着。
赵琮将手边的攒盒往前推了推,示意她吃。
她嘟着嘴:“哥哥不要总是让我吃了,你瞧我近日来胖了许多!”
赵琮好笑地伸手捏捏她的脸:“一点儿肉都没有,放开了吃。朕向来不吃这东西,这就是为你准备的。”
赵宗宁没忍住,到底又拿起一块荔枝糕来吃。赵宗宁即便性格骄纵,却是皇家郡主,礼仪是从小养出来的,吃东西无比斯文。她小口吃完小块荔枝糕,用帕子擦了擦嘴,又道:“哥哥,还有一件事要说予你听。”
“嗯。”赵琮从来没指望从她口中听到什么正经大事,他闲闲地翻了一页手中的书。
“哥哥可认识萧棠这个人?”
“不认识。”赵琮不在意道。
“前些日子,我的郡主府外,隔几日便有位年轻男子出现,他似想来敲门,却又总是临阵离去。门房的人觉得他怪异,可他却生得颇好,做一副书生打扮。我听哥哥的话,向来是要求府中不轻易看低他人。门房便将这事告诉了府中长史,长史去调查了一番——”赵宗宁说到此处,顿了顿。
赵琮也终于察觉到这话有听头,他抬头:“如何?”
“那位年轻男子竟是江宁府去岁解试的第二名,名叫萧棠。”
赵琮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哥哥也知道,我身边的程姑姑是哥哥登基后,指给我的。她在宫中多年,经历得多,知道得也多。她听闻萧棠是江宁府之人后,无意间说了句‘染陶也是江宁府人’,我听到耳中,立刻令人去江宁府好好查探。”
赵琮放下了手中的书。
“去江宁府的人,昨日刚回来。哥哥猜猜看,我查出了些什么?”
“萧棠与染陶认识?”
“萧棠早年与染陶竟是定过亲的!染陶八岁时甄选入宫,家中也是清白人家。萧家原也富足,与染陶家算得上是门当户对,只是萧家后来没落了。染陶家信守承诺,并未退婚,还资助萧棠读书。萧棠比染陶大了五岁,却独自上门退了婚,他道他已配不上染陶,不愿耽误她。染陶家这才退还庚帖,后来恰好遇到宫中甄选,染陶才入了宫来。”
“竟是如此?”
“没错!染陶幼年与萧棠定亲后,他们全家便搬去了扬州,但她的籍贯却是在江宁府。我从前总听染陶讲她幼年在扬州的生活,还当她是扬州人呢!若不是程姑姑当年恰好在尚仪局做记录,谁能知道有这层关联?”
“所以?”
“哥哥!萧棠明显就是还念着染陶姐姐!谁都知道染陶姐姐是您的 贴身女官,他定然是想打听染陶姐姐过得好不好,想来,却又不敢真来我府上打探,只敢徘徊在府外。”
赵琮好笑,再伸手去捏她的脸:“小丫头,你才几岁,就知道这些?”
“我已经十三岁了!待我及笄,也能挑郎君。哥哥可别忘了,你答应我要给我寻面首的事。”
赵琮哭笑不得,这事儿,她倒记得清楚。但他的灵魂不独属于这里,不觉得他妹子的言论惊悚,况且他的妹子之所以有这等神言论,也拜他所赐。
好在赵宗宁也不再惦记着面首的事,她又道:“哥哥,这可是个好机会!今岁的春闱,萧棠并未参与,据闻可能是因当时盘缠不够,没能到得京中。但这萧棠,将来必是人才,哥哥早些将他收罗起来吧!将来,他为你效力,你放了染陶姐姐出宫去,他们俩正好成亲!”
“不得了,我们宝宁郡主不当郡主,要当宰相了,还要当媒人。”
赵宗宁却急道:“我说的可是真话!那老虔婆成日里拘着您,不安好心,还想把孙筱毓那样的人嫁给您!哥哥,您可是皇帝,是官家!这片江山都是您的,天下子民的生存与生活,都要仰仗您。辽国、西夏,甚至就连高丽、南蛮,都对我们的疆土,我们的人民,我们的财富虎视眈眈。我们也尚有领土需要夺回。哥哥,您的能力足以支撑你去做一个优秀的帝王。妹妹信您,妹妹也知道,您的志向也向来如此。
您怎能忍受整日里窝在深宫中,与孙太后玩这样一来一回的后宫把戏?孙筱毓算个什么东西?孙太后算什么东西?他们孙家又算什么东西?!有我们赵氏一族时,他们孙家还在玩泥巴!这些年来,我们一步步走到皇族也并不易。我们赵氏一族,不惧怕任何人!妹妹知道您也有您的担忧,但是只要哥哥去做,无论什么事,妹妹都会帮您!妹妹也永远会站在您的身边!
哥哥,我希望有那么一日,您在高阶之上,接受万民的跪拜。而万民们愿意拜您,不是因您是皇帝,而是因您真正为每一位百姓带来了富足的生活。这是赵氏一族的职责所在,妹妹相信,这也是哥哥的愿景吧?”
赵宗宁说完后,便紧紧盯着他。
赵琮的呼吸有些不畅,他突然觉得,他的妹子比他更适合当皇帝。
这才是真正的皇室郡主。
而他,的确被赵宗宁这番话说得热血沸腾起来。
交错的微光里,廊下有四个值夜的小黄门,均恭恭敬敬地站着。
殿外,台阶下方,由右侧游廊走来一行人。为首的是个大太监,身着紫衣,面容较年轻。他的身后是两列宫女,手持盆、壶等物。
他们步履不急不缓,落脚起脚皆无声,似已与静谧浑然一体。
大太监绕至台阶处,正欲抬脚。
“福大官。”左侧有人唤他,声音虽低,却打破了原本的平静。
他侧身望去,见到左侧游廊而来的人,也是个大太监,与他一样身着紫衣,却比他年长许多。严格说来,此人是福宁殿内品级最高的太监,身上还有“都都知”的五品入内省官位,名叫刘显。
福禄立刻行礼:“刘大官。”
刘显略胖,面上肉多,偏又爱笑,说起话来,脸上的肉也在抖,他笑呵呵地说道:“不敢当不敢当,福大官可是陛下跟前伺候的人。”
福禄微笑,并未应他。
刘显只好再问:“陛下今日怎的这么早便要起身?”
“近来天热,陛下不太好睡,昨日便吩咐小的,今日早些来伺候他起身。”福禄慢条斯理地这般说。
刘显实在还想再问,他觍着脸正要再开口,福禄却跟没瞧见他脸色似的,再朝他行了一礼,直接转身往殿内而去。他身后的宫女行走有序,刘显挡了她们的道,只好往后退了退,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推门入殿。
值夜的小黄门也随着他们一起走进殿中,殿外的院中顿时只剩刘显一人。
刘显这才收起笑容,“呸”了一句,这福禄不就仗着他是近身伺候陛下的?他要不是安定郡王府的人,要不是打小就伺候过陛下,如今的福宁殿哪有这小子的事?!
只可惜,殿门大开,他刘显却不敢进去,他只能站在院中暗地里不忿。
作者有话要说: 将来谁当皇帝,大家应该能看出来了吧。
这个番外就到这儿吧,其实往下写还有很多东西可写。本想写到两人白首相依,但是想到这一幕,有点欣慰,又有点伤感。
还是停留在两人年华最好的时候吧。
wb以后可能会掉落番外。
下面一个是谢顾的番外,谢顾的写完,我是打算写个现代版的番外,是小十一穿到现代后的事,会提到一丢丢目前这个时间线之后的事。打算慢慢写,大家有兴趣的话,遇上有更新的时候就来看看,不喜欢的话,如果是续订的,记得取消哦。
下篇文写现耽,五月或者六月。明年还想再写古耽,希望到时能有进步。隔壁都有预收,感兴趣的可以收藏。
感谢大家这些日子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