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早知道会有这样一场浩劫,但是听到消息之后,大家的心情还是沉重了起来。
林涵按原计划开始分配任务,由晏飞文去通知几个和他们结盟的温和妖族,如羽织仙子之类,这些妖族平时深居简出,对于大泽外面的事情一概不知。妖族虽然名义上由那个什么幻柳大仙和盘龙大仙分治,其实组织松散得很。这一年来林涵也分析过原书中纪骜的城被魔族攻破的原因,除了选址问题,防守人员配置过于单一也是个问题,到后来被魔族渗透,从内部瓦解了。而妖族的灵力纯粹,基本不会被污染,只会被魔族吞噬,吸纳一些妖族进来很有必要,这次报信就是示好的好机会。
如今情况危险,他不敢让人单独行动,把相对安全的任务交给晏飞文,再三嘱咐他要小心,又吩咐纪骜和姬明月去办一件大事。
原书中,纪骜的城就建在大泽附近一个小镇上,原本是因为器灵老头感受到了镇上有一股非常强大的气息,想吃了之后小妖精,好拿出点宝贝来应付大劫,所以在那里停留了下来。后来魔族入侵,小镇上被人潮冲击,有个元婴道人无意间窥到纪骜的剑意,非要抢他的飞剑和剑诀,纪骜这种性格,他不抢别人就好了,哪里还容得下别人抢他,两人打了个天昏地暗,最后纪骜关键时刻剑意又上一层,把元婴道人打得重伤,元婴道人被逼到绝境,直接自爆,把纪骜炸成重伤,毁了半个小镇,也炸出了小镇地下的奥秘——一个装着残破仙器的玉匣。
原书中正是这件残破仙器让器灵老头恢复了三成功力,这才从逍遥经中拿出一张灵枢仙子在仙魔大战时加固玉衡城的建筑图,玉衡城是十方仙境中空桑仙境的圣城,当初灵枢仙子重建玉衡城,布下无数机关阵法,又坐镇城中,阻挡了魔族大军整整三月,硬生生把仙魔大战的局势都扭转了过来。原书中纪骜只是运用了一些简单的机关,但是如今林涵有把握和萧烬一起建一座更好的城,也许能在大劫中存活下来也不一定。
现在这个时间轴全部提前,林涵不确定那里还有没有一个元婴道人,只能告诉他们大概的位置,有姬明月移山填海的明月大道和纪骜的剑意在,应该能顺利找到那个玉匣带回来,有了残破的仙器补充灵力,器灵老头应该就能苏醒过来,和他们一起作战。
纪骜走之前十分不放心林涵,但是他近来性格越发内敛,也说不出什么保重的话来,临走也只看着林涵眼睛沉声说了一句:“小心。”
“我知道。”也只有林涵能读懂他这闷罐子的情绪,嘱咐了一句:“你们也小心,安全要紧。”
等纪骜和姬明月离开之后,林涵和萧烬就在基地中忙碌起来,平日里晏飞文本来就是个大手大脚的人,门路又广,看见好东西舍得买,上个月买空了北境一座蚀金矿,把自己跟姬明月的储物法宝全部塞满了,如今矿石全堆在基地东北角,如同一座大山,萧烬现在做的,就是如同愚公移山一般,把矿石里的月蚀金提炼出来,为建城做准备。
林涵做的事就更加精细得多,他在炼丹。
这件事对他来说,也许有点残忍,但是不得不做。
他在几个月前就已经凝成了金丹,萧烬也快了,随着大家的境界提升,灵品丹药的作用越来越小,平时只能用来疗伤和快速回复灵气,他也尝试过炼仙丹,但每次都在关键时刻失败。
每一棵仙品药草的药灵都是一个活生生的个体,能说能笑,林涵自己就种了十多棵仙草,都放在后山的云母石温室里,常常半夜吵个不停,还为了争夺金乌球的阳光打过架。这些药灵都是林涵斩断自己的灵识培育起来的,有老有少,性格各异,雷鬼藤爆裂,幽冥菇阴鸷,金姬玉露花是鲜妍明媚的少女,还有一株火眼豆,药灵是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最是调皮捣蛋,整天闹得鸡犬不宁,要是遇上小灵,肯定又能惹出许多事。
林涵三次尝试炼制仙丹,用的都是药灵中一位老者,一棵仙品紫芝草。老者时日无多,无法突破神品,余下七八年寿命,林涵炼起来心理负罪感没那么强,何况这些药草都是林涵赋予生命的,对于这既定的命运并无怨言,除了那几个年纪不大的小药灵还懵懵懂懂之外,其余的药灵都十分顺从,并无抗拒,所以林涵根本不需要像其他炼丹师一样先用炼丹炉中的火将他们烤死再炼丹。
他心里其实隐隐知道,自己并不是能力不够,而是决心不够。毕竟大劫还只是悬在头顶的乌云,没有真到生死关头,潜意识里还是有点抗拒,所以总是功亏一篑。
而水炼之法的好处就是没有火炼法那么痛苦,林涵的灵识细丝操纵万千水流,可以让他们在睡梦中平静死去。
这次林涵下定了决心。
大劫已经来了,覆巢之下无完卵,如果不能快速提高自己和纪骜他们的实力,就算留下这些药灵,也不过是让他们一起陪葬而已,魔族可不会像他一样爱惜生命。
所以这一次,他是有着势在必得的决心。
总有一天,一切都会殒灭,他的寿命会有尽时,这些药灵也不例外,与必将成为不死不灭主角的纪骜相比,所有人都不过是朝生暮死的蜉蝣而已。到那天,他的肉体陨落,灵魂进入轮回,渡过奈河,成为另外一个人,这世上不再有林涵这个人的存在,留下的只有承载着他信念的纪骜。
他并不畏惧死亡,该教的东西他都已经渐渐教给纪骜。相比于基因的传承,信念才是最为重要的,这是他创造的世界,也唯有纪骜能给这个世界一个更好的明天。
药灵与妖族一样是纯灵之体,冥冥中对于自己的命运也有预感,所以这次这株紫芝草老者非常安静,神色肃穆,林涵进温室带走他时其余的药灵都无声地聚集在了他周围,连火眼豆小药灵也懵懵懂懂地看着他,老者整顿了一下衣衫,静静地跟在林涵身后走了出来。
林涵走入炼丹室,将老者的本体——一棵千年紫芝放入了丹室的泉水之中。
这是一眼灵品巅峰的寒泉,紫芝上顿时结出许多冰晶,一旁静静站着的老者胡须眉毛上也凝出白霜。
林涵把辅药一株一株地放入水中,他的手有点发抖。
肩膀上忽然多了一点轻轻的重量,林涵惊讶地抬起头,发现老者正弯腰下来,把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
“不碍事的,主人。”老者轻声宽慰他道:“老朽寿元将近,多谢主人点醒混沌,终于晚年修成人形,余生已无憾矣。不过是从来处来,往去处去罢了。”
冰泉的寒性渐渐侵袭上来,老者的神色变得迟缓,但是他仍然十分镇定地整理了一下仪容,然后缓缓地躺在了林涵平时用来搁置药草的墨晶台上,这样平静而又有尊严地面对死亡,让人无法不动容。
那青蜥道人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也许由于药灵和妖族都是秉天地灵气而生,是从没有意识渐渐修炼到拥有意识,然后化成人形,所以他们中的有些人对于死亡并不像人类修真者一样充满恐惧,反而有一种高贵的平静,仿佛等待他们的并不是未知的死亡,而是重回到母亲的怀抱中一般。
林涵收敛心神,缓缓催动灵识,化为万千细丝,操纵水流,侵入那株紫芝表面的缝隙之中。
墨晶台上昏迷的老者身体一震,虽然已经意识模糊,但是对于危险还是有本能的反应。
紫芝的内部,无数金色光点正在组织和灵液中游离,这些都是由林涵断裂的灵识细丝化成的,也是老者的意识所在,这些光点中就藏着这株仙品紫芝中最精髓的部分,这是一切生命的本能,会把灵识与自己最精华的能量结合在一起,就如同人类修真者的金丹和元婴中就藏着生命之源一般。
而想要取出这些精华,就必须磨灭掉其中的灵识,让这些精华成为无主之物才行。
说来简单,但是做起来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如同把一个人缓缓凌迟而死一般,林涵每消灭一个光点,紫芝中就有一处永远地黯淡了下去,尤其是进行到一半时,所有的光点会本能地聚集成灵体的形状,试图躲过一劫。林涵再想炼化,就要用灵识攻击那些聚集成药灵老者形象的光点,与杀人无异。
以前每次林涵都在这时候心神动摇,出了差错。
缓慢地杀掉一个毫不抵抗的,和自己一样有着喜怒哀乐的良善的生命,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一个残酷的磨练,这样比起来,火炼之法反而更好,至少只会听到药草被投入火中那一声哀嚎而已。
眼看着那些光点又缓缓汇成老者的形象,林涵心中一沉,咬紧牙关,直接操纵无数水流一齐卷了上去,将光点全部搅碎。
剩余的光点如同被惊动的萤火虫一般四处飞舞,试图重新汇集,林涵的灵识如同凶残的刽子手一般,疯狂追杀着这些光点,不管它们如何惊惶逃窜,仍然被一点点消灭。
紫芝内部黑暗了下来,只剩下零星的光点在角落里奔逃。
然而林涵心中却再没有一丝杀意,只剩下对自己所作所为的厌恶和罪恶感。
还剩九个光点。
这已经是老者最后的灵识所在,只要杀掉这九个光点,那个态度温和的药灵就会彻底从这世上消失。
“想想纪骜。”林涵在心底默念道,操纵灵识将一个光点逼到绝境,剿灭了它。
八个,七个,六个……
他的手开始颤抖起来,灵识细丝也开始失去准头。
这是杀人。
他从未逃避过这一点,在他的价格观里,连等同几岁小孩的智力残障者都应该被当做平等的生命看待。而这是一个友善的,可以和自己交流的灵魂!
“他的生命是自己给的!自己是这个世界的造物主,一切妖族也好,药灵也罢,都不过是自己笔下的几行文字罢了!自己拥有将他们炼成丹药的权力!”
五个,四个……
不,你没有这个权力!
林涵听见自己的心里响起这个声音。
神所拥有的爱恨欲望与人类没有两样,只不过拥有不灭的生命而已!就连神也不过是披着华丽外衣的凡人!你又有什么资格审判这与你平等的众生!他们离开了你的笔,就已经有了独立的生命,你明明知道这些光点上附着的灵魂与你并没有什么不同!
林涵的心神剧震,险些要操纵不住这些灵识细丝。
那些光点蜷缩在紫芝的角落,因为身处的躯壳即将破碎而颤抖不已。
林涵想起了那个命题。
一辆失控的火车,两条铁轨上的儿童,一条铁轨上有七个,一条铁轨上有一个,林涵当初选择的是不改变火车的轨道,守住不作为的底线。
但是如果那一个儿童也被包括在这七个之内呢?
没有仙丹,自己这帮人,很可能死在这一场大劫之中,药灵也会陪葬,因为一时的不忍而葬送更多的人,不正是自己最厌恶的伪善行径?
林涵心下一狠,杀意顿起。
灵识细丝卷向角落里的光点,瞬间消灭其中两点,第三点也被围住,磨去了灵识。
只剩下最后一点金光,在紫芝内部无边的黑暗中显得尤为脆弱,因为所有的精华能量都聚集在这一点上,非常不稳定,使得金光颤抖不已,如同在狂风中摇曳的烛火一般。
事实上,这一幕就是药草最初萌发意识时的场景,先有一点金光萌芽,汇集所有能量,然而骤然炸裂开,化作万千光点,诞生一个有生命的药灵。
而林涵给予他的,就是这一点灵识萌芽。
此刻林涵的灵识已将金光包围,只要心念一动,就可以即刻绞杀,从此世上再没有那个清瘦的药灵老者,即使再给予这株紫芝灵识萌芽,新诞生的药灵也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林涵全身都颤抖起来,他已经无数遍说服自己,现在只差最后一步,放弃是不可能的,早杀与晚杀,又有什么区别!他咬紧牙关,闭上眼睛,万千灵识一齐绞杀过去!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他忽然想起了当初哲学课上他的回答。
老师曾经问过,如果是让你来选择火车的轨道,没有什么作为与不作为,必须要选一条呢?
当初的自己,是怎样回答的?
那我会选择杀了那个逼我做出选择的人,因为他才是真正的凶手。
就算是在枪口的逼迫之下,我也会选择反抗,因为人类历史的前进,就是在一次次刀口枪口下明知必输时的反抗而推动的!在世道崩坏到逼迫无辜者的阶层互相碾压杀戮时,总有人会转身扑向高高在上的操纵者,如同扑火的飞蛾,第一只飞蛾死去之后,可以化作万千反抗的种子,星星之火,终能燎原!
这世上没有什么必须死!
真正该死的,只有那个制定有人必须死的游戏规则的人!
粉碎掉这些必须有人死去的选择,粉碎掉这残酷的规则,然而在这一切的废墟之上,建立新的规则。在那个规则里,没有人会死去,没有逼不得已的杀戮和必须手染鲜血的选择!如果这世界已经无可救药,那就由自己,来做这旧世界的掘墓者,与新世界的神!
林涵心头一动,如同有一点微光闪烁,瞬间化作万千星火,洞若琉璃,灯火通明。
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触到了什么东西,什么玄之又玄,但又让人如痴如醉的东西,他心中骤然升起巨大的悲悯,仿佛他所有的心神感官全部被那个东西撷取,灵魂都沉浸在了这种顿悟的大欢喜之中。
无法形容,难以言明。
却又比这世间的一切都来得伟大,让人赞叹。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他无法用任何一个字来说出他刚刚经历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也拥有了一条道。如同姬明月的明月大道,纪骜的剑道,和晏飞文偶尔在生死关头会隐约带出的那一股道意。
虽然他并不知道这条道的名字。
但他竟然也拥有了自己的道。
一念沧海间,他骤然醒转过来,袭向那点金光的灵识全部停顿,然后互相绞紧,断裂,碾碎,化作无数细小的金色光点。
那点金光顿时大亮,贪婪地吸收起林涵断裂的灵识来,越来越亮,由一化二,二化三,最终化为无数光点,寒泉中的紫芝重新恢复活力,原本淡得透明的药灵老者也缓缓恢复了气色。
林涵的脸色因为灵识的损伤而十分苍白,眼神却无比欢喜。
他操纵着自己的灵识细丝,缓缓地靠近了紫芝中的光点,如同伙伴一般贴在了光点之上。
一本同源的灵识相处得异常融洽,然而在林涵试图从光点中撷取能量时,还是遭到了抵抗。
林涵将心神一沉,无师自通地进入了一种新的境界,在那个境界里,他的意识似乎融入了这个世界里,消散无踪,却又似乎无所不在,与这世界的一草一木,所有的空气、灰尘、寒泉的每一滴水、和紫芝中的每一个光点,都化为了一体。
如同从自己口袋中掏出灵识一般,他轻而易举地取出了光点中的精华,汇集成丹。
直到将紫芝中的精华取掉大半,他才停手,将这些精华汇作一颗紫色丹药,这丹药十分奇特,明明具有仙丹的气息,其中却没有灵识的存在,只是单纯地把紫芝的精华浓缩在了一起。
林涵缓缓地退出这种境界,然后撤去灵识,唤醒了墨晶台上的老者。
老者醒来的时候神色十分惊讶。
“又失败了?”他神色悲哀地看向林涵:“主人不必吝惜老朽的性命……”
“你别忙着劝我。”林涵笑着把紫色丹药递给他:“你看看这颗丹药,眼熟不眼熟?”
老者大为惊讶。
“这,这明明是我体内的药力,怎么会附着在这丹药上。如果仙丹炼成,老朽应该已经死去了,为何……”
“因为我刚刚领悟了一点新的东西。”林涵笑得眼弯弯:“或者,你们更习惯称之为,道!”
老者惊喜地看向林涵。
“恭喜主人!竟然能领悟一条大道,以后前途无限,不知道主人领悟的这条大道叫什么名字?”
“我也不知道这条大道的名字,”林涵笑着玩弄手中的丹药,他长得极为温润,眉目如画,由于常年修炼,皮肤如同美玉一般,气质脱俗,眼中的神色温和平静,此刻却藏着一分让人不敢直视的霸气。
他说:“但我想称它为,众生!”
他话未落音,头顶忽然传来一声巨响,仿佛有炸雷在天空上响起,声势之大如同天罚!如果林涵此刻不是身处在地下丹室之中的话,那他应该能看到,在沼泽之上,一道紫色闪电如同裂缝一般将整个天空撕作两半,六道光柱从裂缝中照下,光柱中似乎有无数魂魄在缓缓升腾,又似乎只是一闪而过的幻象。
异象蔓延千万里,此时此刻,不管是罗浮山上正在教导弟子修炼的元曜子,还是离天剑派中神色焦急赶路的火翎,抑或是已经到达什叶镇上的纪骜和姬明月,还有云天宗山顶上神色阴鸷的玄机子,都在同一刻被巨响吸引,抬头看向天空中的异象。
又有一位绝世天才诞生了!
看到异象的所有人心中都响起这句话。
然而大劫已至,魔族大军即将以铺天盖地之势碾压而来,一位天才的诞生,究竟是拯救这方世界于水火之中,还是只是朱雀世界在即将沦陷之际的回光返照呢?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