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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火熄灭, 鼠潮却没有退去,成群的红眼老鼠贪婪地啃食着尸山,包括他们命丧于此的同伴。
皮肉从肢体上剥离的撕裂声不绝于耳, 荒野中的血腥味也更浓郁,空气中的湿度似乎变大了,黏腻的、带着血腥味的空气似乎是堵塞在鼻腔里, 引起小白玉鼠精一阵反胃。
荆棘囚车被蟒蛇精挥起手炮暴力砸开。
囚车内确实有一层暗格, 两个较为清秀干净的幼小人族被藏匿在其中。像这样的“偷渡”行为屡见不鲜,但是这几十年来,往常负责收取过路费的团伙对此都是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只要不是大量的“偷渡”,这就是民不举官不究的灰色地带。
人族被推搡着挤在一堆, 两只小白玉鼠精也被丢过去凑数, 他们是等待掠夺者被瓜分的蛋糕,可是因为小白玉鼠精一身伤残、半边脸淤血肿胀的骇人模样, 两只袖珍白玉鼠精被一道半臂距离的空隙排斥在外。
在人族的眼里,他们是妖怪。
在妖怪的眼里, 他们是人族的低配替代品。
白向阳搀扶着自己唯一的同伴,白慈的意识基本已经涣散, 全身的重量都压在白向阳的半边肩头。尽管白慈的小身板单薄又瘦弱, 可白向阳同样形销骨立, 他的眼里一片死寂,无声地支撑着肩头这份沉甸甸的重量。
老鼠精和蟒蛇精这结盟的两伙盟友在分赃,心平气和的讨论声开始拔高,渐渐演变成了争吵。
他们果然在平分货物时产生了分歧。
白向阳垂着头,视线盯着自己灰扑扑的鞋头上,思绪飘忽, 飘着飘着,就会被肩头扛着的重量拉回现实。他的半边肩头和手臂都已经发麻了,他也会恶狠狠地想,干脆把同伴推搡到一边去吧,他不想再管他了,可是,不知道是同伴流的血凉了,还是他身上在冒着冷汗,他觉得身体有点儿发冷,汗毛颤栗,毛孔收缩,他除了扛着同伴时紧贴的肌肤能互相取暖之外,没有其他选择了。
白向阳是袖珍白玉鼠精年轻一族的反叛者。他当然敬爱着自己的祖父,小时候也曾乖乖听教,曾天真烂漫地相信着妖界也可以有真善美,可是他现在觉得,追求友盟追求良善的袖珍白玉鼠一族,是因为弱小,所以不得不向善。
像他现在一样,他明明很想弃同伴于不顾,只不过是贪恋这丁点聊以慰藉的仅剩的温暖,所以强撑着保持,这一份最后的不离不弃的互助深情。
这一份体面的伪善。
不是因为善良而被背叛。
是太弱小所以才被背叛。
因为弱小,所以任人宰割。
老鼠精和蟒蛇精的分赃过程进行得非常不顺利。老鼠精一开始为了忽悠夜月狼而点名要走了两只小白鼠,于是蟒蛇精借此机会把两只小白玉鼠塞给老鼠精,按行市来换算,两只袖珍小白玉鼠精只能抵押 1. 5个人族,另外,具备自理能力的人族幼崽的价值又可抵 1. 5个成年人。
于是,按照蟒蛇精的分法,老鼠精除了能分到两只小白玉鼠精外,还有一个幼崽和两个成人。蟒蛇精自己则分走剩下的两个成熟幼崽和三个已成年。
老鼠精当时肯定就不依了,他指着那只挂在同类身上的小白玉鼠,指责蟒蛇精侵犯私人财产,暴力打砸致使他的货品伤残惨重,损失过大,这两只小白玉鼠精已经贬值了,市场评估价撑死也只值一个成熟人族的价值,所以这一单他们老鼠精除了接手两只小白玉鼠精外,应该分到两个幼崽和一个成熟体。
剩下四个成熟期的人族和一个幼崽,才是蟒蛇精该拿的份额。
双方争吵愈演愈烈,负责清扫残局的红眼鼠潮贯彻空盘行动,已经把这片通往不夜城的必经之地打扫得干干净净,不仅是血肉被吃得一干二净,甚至连尸骨都被当成补钙专用的磨牙棒。但是鼠潮并未褪去,而是按兵不动,一只只红眼老鼠紧盯着自己的盟军,叽叽喳喳,磨牙霍霍地窥视着蟒蛇精那一伙。
打头的蟒蛇精并不把鼠潮放在眼里,他对于这一批货的份额拒不退让,他一听老鼠精搬出小白玉鼠精伤残来“据理力争”就冷笑一声道:“你还敢讹上老子了,那只小老鼠是断气了还是截肢了啊?你当我没常识是不是,白玉鼠屁事不行,就恢复能力一顶一,你愣要这么算是吧?行,我先给你把那鼠崽子的胳膊和腿扯掉一半,你再来跟你大爷我谈他们‘低于市场评估价’。”
蟒蛇精话音刚落地,粗壮有力的尾巴只摆动两下,尘土飞扬迷了旁人的视线,眨眼之间,他已经近身逼近两只小白玉鼠精。
小白玉鼠精们骨子里本就刻着对天敌的恐惧,这种恐惧在蟒蛇精近身的时候已经在体内流窜,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地颤栗。
白向阳感觉得到即使同伴处于昏迷状态之中,身体面对蟒蛇精的威慑也会本能颤抖。
蟒蛇精此时正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在他埋着头的视野里,甚至能清晰地看见蟒蛇精蛇尾上的每一片鳞片细闪的微光,还有配合蟒蛇精甩着尾巴移动身体时,蛇麟微微地张合着。
白向阳明明已经对恐惧麻木了,可是哪怕他身心麻木,却也控制不住地害怕,牙齿磕碰,脖颈僵直得几乎如同挂着千钧重,抬都抬不起来,两相对比之下,肩头的重量竟瞬间变轻了。
不对!
白向阳猛然一惊,瞬间从自我封闭的胡思乱想之中挣扎着回到现实,他惊恐地发现,是因为蟒蛇精一把将同伴轻飘飘的身体抓了过去,空落落的肩膀陡然被阴冷的空气包裹,白向阳浑身颤抖得更厉害。
蟒蛇精刚才说要扯掉白慈一条胳膊和一条腿。
白向阳清楚地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可他还是张了张干涩的嘴唇,扯动的幅度非常小,可是被风吹干的嘴唇一被撑平就皲裂开数道裂缝,他没感觉到痛,舌尖先于痛觉,尝到了铁锈味。
他的喉咙干哑,卡在喉咙口的声音发涩,一股郁气在他干扁的胸腔里膨胀着,翻滚着,促使他想要嘶声呐喊,可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
笼罩在前面的庞大阴影比以往遭遇过的侵略者都要强大。
骨肉剥离的撕裂声和同伴的尖叫声充斥着他的耳朵,反复了又反复,不断摧残他的神经。
白向阳惊恐地瞪着一双充血的眼睛,他已经彻底分不清现实和幻听,惊慌失措之间,一股无形的力量支撑他在蟒蛇精的威压下抬起头,脆弱的脖颈使不上力气了,他就动用肩膀的力量,动用双手的力量,他捂着耳朵仰起头,冒着必死的决心在最强大的天敌面前仰起头。
可是,愤怒没来得及从他的嘴巴里喊出来,他忽被温热的液体喷了一身,他的眼睛充满血丝,瞳孔骤缩,不停地颤动着,眼珠子里正倒映出同伴被活生生扯断胳膊的瞬间。
在这一秒钟之前的尖叫声都是假的,只有眼前这一幕是真的。当真正经历着噩梦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他幻想中的骨肉撕裂声和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都是不存在的,眼前的这一切仿佛变成无声的黑白画面,他真真切切地亲眼目睹了一切,却如同隔着梦里的一层白纱。
直到温热的鲜血溅了他一脸——那是他唯一体会得到的实感。
快救救他,谁能来救救他。
求救声哽咽在他的喉咙里,他已经无数次发出这样的呼救声,可他忘记了他的呼救从未发出声音,也不知道自己脸上一片潮湿不仅是被溅了一脸血,还有他眼睛里涌出的眼泪。
他仓惶地扫视了周围一圈,两边是贪得无厌的加害者,四周是妄想要分一杯羹的围观者,以及同为货物却因族类不同而拥有不同待遇的受害者。
没有人会来救他的,这一路只有你跟他相依为命。
“这是个什么玩意?米什么其……神?”
被蟒蛇精提着后领悬在半空的小白玉鼠精,整张脸浸在脏兮兮的血泪中,他的半边脸肿成紫青色。原本脑部的重击导致他昏过去,是左手手臂被一股撕心裂肺的破坏力活生生从身体里撕裂开去的剧烈疼痛让他尖叫着醒过来。
剧痛吞没了他的所有感知,脑海中只剩一片白茫茫,右手攥着一手冷汗,和他的平安符。
套在手腕上的几圈红绳已经脏得不成样子,红绳上挂着一个平安符,这是袖珍白玉鼠一族传承了千百年的精神支柱。
平安符由裁剪整齐的红绸布缝制成的一个正三角形符袋,正面要用金丝线一针一线绣着“米其神”三个字,符袋里填装半袋金灰,那是用写着“米其神”三字的金粉纸焚烧而成的。
内里松软的平安福吸足了污血的水分,变得胀胀沉沉的,攥在手心很有实感,也因此引起蟒蛇精的注意。
蟒蛇精原先以为这只小白鼠藏了什么暗招,为此还警惕了下,结果他从少年紧握成拳的手心里剥出了一个破平安符。
蟒蛇精觉得自己竟然警惕了这么一个破烂玩意儿,怒极反笑:“他娘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妖怪求神拜佛,求这破玩意有用的话,白玉鼠全族为什么还会沦落为全妖界的倡寮啊?”
小白玉鼠已经被痛觉侵吞了五感七识,他听不见蟒蛇精的话,只是身体的潜意识促使他紧紧抓着平安符。平安符被蟒蛇精挖了出来,但连系平安符的红绳却绕着他的手腕紧紧地缠了好几圈。
蟒蛇精扯了一下,但没能扯出来。已经失去原本颜色的红绳,绕着小白玉鼠纤细的手腕一圈圈收紧,几乎勒进了小白玉鼠的骨肉里,腕部的皮肤先是被胀得发白,紧接着是不自然的绛红色。
白向阳隔着一米远的距离,眼睁睁看着同伴残破的身躯悬在半空,他现在明明连呼吸都困难吧,右手手指却还无意识地抖动着。鲜血顺着手腕流过掌心里的每一条纹路,最终汇聚在指尖“滴答”,“滴答”地砸在地面上,血滴的速度像是被施了慢动作的法术,落地的一瞬间溅起一朵不起眼的小花,随即便消融在尸山血海中。
白向阳双手紧握成拳,脊背控制不住地颤抖,不敢再去看同伴正遭受的酷刑,临近崩溃的神经自动屏蔽了周遭的一切声音,他紧紧地闭上双眼,可是在这样的无声世界里,脑海里唯一浮现的画面却还是同伴抽动的手指尖,每根染血的手指都在用尽最后的力气动弹着,指尖的尽头是那个脏兮兮的平安符,仅有三厘米,很近很近,那明明是触手可及的距离,却又隔着天高地远。
在白向阳小时候,平安符被污血弄脏了可是要挨长辈一顿好打的。这样的平安符已经不能用了,需要焚烧干净,再重新求取一个新的符袋。
在过去的百年里,白向阳对曾守护过他们一族的米其神已经没有了半分敬畏,他甚至痛恨这位过去的守护神——可他原先以为自己对这位“死”在过去的守护神没有了一星半点的期待,以为自己内心对这位守护神只剩下深恶痛绝,直到这一刻,在同伴毫无希望却又不断尝试着要去抓住那个保护符的这一刻,他的心揪得快要喘不过气时,才忽然意识到,他之所以痛恨守护神,是因为他仍对迟来的守护神心怀期待,哪怕守护神缺席了整整一百年,他每一天每一夜,依然心焦地盼望着“神”的到来。
只要神他明天还会来,只要神他后天还能来,白向阳会原谅他的,他会的啊,袖珍白玉鼠一族世世辈辈也都会敬重他的啊。
可是神他得到所有信徒的无条件信任和崇拜,却迟到了一天一月一年一百年,每天,每夜,反反复复地碾碎信徒们的希望。
这样的神明,还值得白慈赔上另一只手腕吗?
白向阳凭借一股不甘的不忿,猛地睁开眼睛,他打破脑海里无声的禁锢,消失的视野和周围各种混杂的声音一同涌入他的脑中,他愤怒的哭腔冲破四周的悲鸣声和泣声,冲着同伴放声大喊:“给他啊!你给他啊!”
神明抛弃了他们,为什么他们还要坚守神龛?
他要你就给他啊。
快给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