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远远看到了自家茅屋在雨里的轮廓,孤零零如一只创痕累累的大鸟,林宝珠两腿越发沉重起来。
以往至少有盏灯亮着,但现在只有树洞里的夜猫子瞳孔里泛的光。一路走来,它们叽叽咕咕,似是抱怨着大雨倾盆,又仿佛透过雨幕在凝视着她。
走到门口时,林宝珠停了片刻。
那扇门在风里摇摇欲坠,发出的声音足够引领她在一片漆黑中准确摸到它的位置,轻轻一推,它砰然倒地,连带着屋里被毁得七七八八的家什受了震动,一并坍塌。
林宝珠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看着门里的狼藉。
从她脚下到饭桌,有长长两道血印,那是林大疯子被锦衣卫从屋里拖出去时留下的。
彼时林大疯子泼出的菜汤,在那个和颜悦色的锦衣卫头领衣摆上溅了一点油星子。
林宝珠为此向他磕头赔罪时,那头领也依旧和颜悦色着,温声对她说没事,再一转头,温温和和对那些随从道:带走。
那些人就径直进了门,像拖着条疯狗般将林大疯子从屋里拖了出去。
林大疯子的指甲很长,抠人的时候特别狠,但那时她能抠到的只有冷硬的地面。
指甲一根根在她疯狂的挣扎中断裂,最后就成了皮肉与沙石的摩擦。林宝珠知道,但凡那时她安静一会儿都不会吃这样的苦,被带走是必然的,无法反抗前不如先试着妥协,偏偏十一年都没能令她从自己火烹油煎的生活中懂得这个道理,她总是疯狂地挣扎着,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生活,奈何,如此无望的挣扎,除了吃苦,毫无意义。
长久的站立让湿气很快侵入被冻得麻木的伤腿,再迈步时,一度林宝珠疼得两眼有些发黑。166小说
她咬着牙把这栋并不大的屋子走了个遍。
屋里已经看不出原有的样子,那些人除了要带走林大疯子,更为了从这屋里寻找些什么。他们搜得十分彻底,不仅仅砸开了一切能装东西的器具,连墙壁房梁和地面都一并砸开。
只留了一个勉强能挡住风雨的烂壳,却也已经在雨水剧烈的冲击下即将不堪负荷。
尽管如此,那些人仍空手而归,以至在将林大疯子带走时,让她吃了不少苦。
林宝珠曾听过一个词,叫衣冠禽兽。
她原以这个词时常调笑那只臭美的黄皮子,如今觉得,没什么比那个面白如玉盈盈浅笑的锦衣卫首领,更匹配这个词。
有多温润,有多可怕,衣冠楚楚的优雅之下,是弱肉强食的禽兽内里。
而禽兽尚且在温饱时懒得残害无辜,人呢?
一路走,一路琢磨,一路在满屋的残骸里翻翻找找。
扑通。
直至走到里屋那张裂成两半的床边时,看着满地散乱的碎烂,林宝珠终于透支完了最后一点力气,无声无息跌倒在了地上。
那只好看的红木箱,到底被林大疯子藏到哪儿去了呢……
失去知觉前的一瞬,她仍在思索着这个问题,随后忽然感到一阵天摇地动似的震荡。
心知不好,她想逃,但哪里动得了。
只能眼睁睁看着扑哧哧一阵尘土乱飞,紧跟着,头顶那道房梁在四周墙壁崩裂的坍塌中一分为二,先后坠了下来,径直压向了她的脑袋。
阿炳回到家后,阿炳娘发现儿子今晚有些异样。
以往这么晚回到家,他头一件事就是嚷嚷着喊饿,无论碗柜里放着多少剩饭,都能被他吃个精光。但今晚他闷声不响,一回来连话都说不多几句,随后就跑进自己屋里倒头睡了,也不顾自己一身的湿。
阿炳娘看着满屋子湿脚印,不免有些生气,一路跟在阿炳身后念念叨叨,擦地时将椅子拖得乒乒作响。终于在按着阿炳的身子把他湿衣服往下剥时,阿炳按捺不住跳起身,朝他老娘大吼了一声:“你有完没完!”
阿炳娘吓到了,继而抱着湿衣服哭着跑了出去,留下一碗热馒头在床边兀自冒着热气。
阿炳叹了口气躺回床上,屋外响起阿炳爹的怒吼,要他出去给娘道歉,阿炳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半晌没动。
他并不是有意要对着自己娘这么大吼大叫的。
但他回来时嗓子涩得厉害,到家跟他老娘说了几句话后就开始疼,疼得后脑勺也隐隐胀痛起来。他疑心是淋雨后着了凉。所以到家坐了没多久就忍不住爬到床上去歇了,偏偏他老娘还追在身后一个劲地埋怨,喋喋不休的话音让他难受得憋不住,遂在衣服被脱时一口气发作了起来。
兴许看出他身体确实有异样,阿炳爹骂了几句后便不再继续。
天突然下了暴雨,他堆在库里的木料受了潮,匆忙补救间他着实不想在家里这只野猴子身上多费体力。
倒是阿炳娘,哭过之后又去里屋悄悄看了几回,见阿炳似乎睡着了,便也没再打扰,只小心翼翼又在他床边放了杯热水。
阿炳其实没睡着。
先前他试着想吃个热馒头的,谁知一口咽下去,喉咙痛得像刀割,未免让他有些害怕。
他从小皮实,难得生病,喉咙这么疼还是第一次,不知为什么他就想到了黄大毛。
下意识摸了摸自己额头,还好,没有发烧,这让他微微松了口气。
他寻思今晚不应该下雨时还在外头晃的,天那么冷,雨那么大,原本只是看天色还早想找二胖耍两把牌,可是没见到二胖,倒是让他撞见了林小疯子。那会儿小疯子在河边晃悠,他以为小疯子的娘被抓走,她想不开要跳河,所以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但只看到她在自言自语,原本没当回事,他转身就走了,谁知后来会看到她和大毛娘打起来,甚至还把大毛娘往河里推,若不是他把大毛爹及时带到,大毛娘就没了。
想到当时大毛娘九死一生的情形,以及她看着林小疯子时惊恐的样子,阿炳不由咽了咽唾沫。
突然觉得喉咙好像更疼了,连舌头根也被牵扯得发痛,他勉强爬起床想喝口热水,但刚将杯子捧到手里,忽然他怔了怔。
他看到自己手背上长出了几颗疹子。
不大,但颜色猩红,好像里头裹着一团血似的。
林宝珠醒来时,头依旧昏沉得如在深渊里转。
以至看着眼前那个模模糊糊的黑色人影,她一度以为自己在发梦。
黑色斗篷飘飘荡荡,覆盖着那人欣长的身形,令那人看起来像是游走在山林里的鬼。这让林宝珠视线逐渐清晰后,一瞬有些紧张。
正仔细朝他辨认着,过了片刻,忽想起自己晕厥前那两根砸向她的房梁,她愣了愣。
没有断裂的房梁,没有崩裂坍塌的墙壁,没有一片被暴雨吞噬的废墟。
只依稀可辨一间空旷石室,石室正中一口巨大石棺,四周骸骨嶙峋,即便已同土壤几乎混为一体,仍隐隐散发着一股死亡的气味。
这气味因篝火的烘烤格外明显。
怔怔呆看着时,那人忽然转身朝她走了过来。
脚步几乎是无声的,林宝珠下意识后退,手心突然被地上一根白骨刺了下。
疼痛令她略带迟钝的脑子猛一激灵,随即意识到了什么,她一把抓起那根戴着枷锁的臂骨。
这石室是村里一座不知存在了多少个年头的古冢。
离林宝珠家不远,很久之前盗墓贼挖掘出了它,但里头除了一具石棺和满地殉葬的尸骸,什么也没有,自此变成野兽躲避雨雪,以及孩童玩耍探险的所在。
而正因着它的存在,这附近除了林宝珠家那间茅屋,再无其他人居住。
曾经林宝珠不止一次被村里小孩捉弄着骗到这里,他们以她口口声声说鬼而戏弄她,诱她进入墓中,将她关在里头不让她出来。
据说墓里闹鬼,但林宝珠从未在里头见过鬼。只是本能地害怕它,不愿靠近它,因长久的封闭和黑暗,留住了荒墓里那些殉葬者死前的痛苦,这种痛苦即便时间也无法将之带走,每每靠近,仿佛能使人溺毙。
所以记忆中,从小至今,这个村除了她,从未见过有人踏进这座墓穴。
想到这里,她立即将臂骨狠狠朝着对方扔了过去。
然,饶是用足力气,臂骨因着枷锁的沉重,在距离黑衣人一步之遥便跌到了地上。
当啷一声脆响,黑衣人的脚步由此一顿。
继而将臂骨轻轻踢开,他再度前行,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让林宝珠一时忘了后退,只僵硬躺在原地,握紧了拳头,直瞪瞪看着他。
见状,黑衣人终于不再继续往前。
只安静等待了片刻,待到林宝珠的呼吸不再那么急促紊乱,他低头依次解开斗篷上的搭扣,随后扯下了发上连帽。
帽子滑落一瞬,显出长长一把白发,流水似的,在跳跃的火光里闪着幽幽的光。
林宝珠看着发下那双暗紫色的瞳孔,眼睛重重眨了几下,终于彻底清醒了过来:“叔叔……”
那人嘴唇微抿。
不知在想些什么,沉沉目光凝在林宝珠脸上,如那天转身离去时的欲言又止。
沉默半晌,他不着痕迹错开视线:“你可以叫我镆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