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乱蓬蓬的长发下,林大疯子看着林宝珠的眼神,像一只惶惶错愕的山雀。
转瞬错愕成了愤怒。
不出意料,紧接着林宝珠挨了好一顿骂,然后被林大疯子撵出内室,到灶间里罚站。
林宝珠腿疼得厉害,但不敢违逆林大疯子的话,简单换了身干衣服,便乖乖走进了灶间。
林大疯子身子骨一直不好,是在西北给熬坏的。
京城里住惯了的人怎么受得住西北恶劣的天气,只不过一年而已,她就熬出了咳血症。所以这些年脾气越来越差,脑子也越发糊涂,有时几乎不可理喻,但再如何过分,林宝珠只能一味忍着,毕竟林大疯子会从京城被逼得跑到西北,多是因为她。
为什么是因为她呢?
那时候林宝珠还太小,具体的原因她完全不知晓,后来是从林大疯子时不时的疯言疯语中,她勉强拼凑出了一些零碎的信息。
林大疯子原是官宦人家千金。自幼锦衣玉食,仆从环绕,过的是人上人的金贵日子。不料后来一夜间风云突变,也不知林家到底犯了什么事,突然满门好几百口人,男丁十岁以上全部问斩,十岁以下发配为奴,而女眷则都被发卖去了教坊司。
算算时间,出事的时候,差不多就是林宝珠刚出生的那一年。
所以林大疯子执拗地认为,是林宝珠的出生导致了这一切。
导致林家倾塌,导致她失去一切,导致她在教坊司那种可怕之极的地方被折磨了整整两年。
林宝珠不知道教坊司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跟林大疯子在那里待过的两年她没有丝毫记忆,只听村里人闲时说起,那个地方出过很多有名的‘仙女’。但也有很多女人进去后不久人就没了。或者自尽,或者被糟蹋到没命。
林大疯子自然没有变成‘仙女’。也没死,但疯了。
疯疯癫癫的林大疯子后来在她奶娘的帮助下,趁着偶尔的清醒带着林宝珠逃出了教坊司。
后来,为了逃避追查的人,奶娘不得不带着林大疯子和林宝珠逃到了西北苦寒之地。
再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特大旱灾降临西北,奶娘病死了,侥幸未死的林大疯子和林宝珠来到了刘家村……
对于这些过往,林宝珠其实一直是半信半疑的。
她从没见过真正的官宦人家是什么模样,并且无论是教坊司还是西北,她也完全没有一点印象。
而从小到大,她亦从没在林大疯子身上出过半分画本子里那种千金大小姐的样子。
那个凶悍的,脸像鬼怪一样狰狞的女人,发起泼来什么人都敢骂,什么人都敢打,几次三番毫无预兆的闹腾曾几乎将整间茅屋给拆烂。
这样一种疯癫,着实是无法跟千金小姐这样的词,所能联想到一块儿的。
不过,早先林大疯子疯得还不那么厉害时,林宝珠确实曾几次看到她反复擦拭过一只红木匣子。166小说
那会儿她的脸看起来不是那么狰狞。
甚至在晦暗的灯光下看起来有那么点好看。
但更好看的是那只匣子。
红木的首饰匣,匣子的成色和做工看起来都不是寻常人家所能买得起的,尤其上面雕刻出来的花样,用的是玳瑁和真金做的装饰。
被烛光一照,几乎闪花了林宝珠的眼。
这么漂亮且贵重的一只匣子,被林大疯子从西北一路小心翼翼护到这儿,即便最艰难的时候也不舍得当掉。直至后来林大疯子疯得彻底,才不见了匣子的踪迹,也不知究竟被她藏去了哪里。
想到这儿时,听见里屋林大疯子的咳嗽和依旧喋喋不休的咒骂,林宝珠叹了口气,走到灶头边拾了两把干草去点火。
前些天背回来那些柴如她所料,早已受了潮,此时引火分外艰难。
费了半天劲才总算让炉灶里星星点点亮起一撮火焰,更多的是烟,一波一波直呛得林宝珠两眼赤红喉咙刺痛。匆匆避开时,扭头瞥见丢在草堆上那只前些天捡到的破铜镜,她不由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发了会儿呆。
本就被雨淋得狼狈,此时此刻看起来彻头彻尾是个疯癫模样。林宝珠叹气之余又一阵呛咳,换来里屋更大声的咒骂:“早叫你不要乱跑!还到处疯!淋出病来了哪儿来的钱治?!一个两个都要病死才好是吗?!也罢,本就不应该活着,你这天杀的克星命!林家上下几百口全被你一夜克死,你我哪来的脸再活下去!干脆一起死了才好!早该死了的!哈……哈!一起……啊!你别过来!别碰我!别过来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骂着骂着,林大疯子便又开始发起了疯。
一声声的疯笑像刀子似的往林宝珠身上扎。
林宝珠目光一动不动,只兀自挑拣着尚且干燥的柴,一点一点往熊熊燃烧起来的灶炉里填塞进去。
炉上的水很快煮沸,她舀了几勺灌进汤婆子里。
便正要提着汤婆子往里屋走,突然手里一顿,她猛回头朝身侧那扇被风吹得吱嘎作响的窗户看了过去。
窗户是前阵子林宝珠刚修过的,乱七八糟敲了不少木条,虽杂乱无章,好歹让那扇原本破败不堪的窗不至于一拍就碎。
不过上面刚糊的纸已在今天这场大风大雨里化得稀碎,露出的窗洞外一道黑影飞闪而过,在宝珠看去的一刹那,啪啪扇着翅膀停落在屋外那棵歪脖子树上。
林宝珠下意识抓紧了手里的汤婆子。
她认出落在树上的那道黑影,正是先前被雷声惊走的那只乌鸦。
几次三番,再傻也能看得出来,这只老鸹是卯上了她。
此时没跟先前那样挑衅般朝她叫,因为它嘴里叼着样东西。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叼来的半颗人头,雨水冲掉了头颅上的泥浆,露出白森森的骨,和半边连着毛发的腐肉。
它将这头颅用爪子牢牢钉在树干上,迎着林宝珠目不转睛的视线,一口一口将眼珠从这头颅上啄了下来。
随后突然抖开翅膀,在从天而落一道雷光中朝着林宝珠尖叫了一声:“呱!”
张开的喙里眼珠滚落,带着长长一道血丝。
林宝珠一激灵。
遂一把提起汤婆子就想往那只乌鸦身上扔过去,但手刚一碰到窗板,她瞬间在窗外飞扑而入的刺骨雨水中冷静了下来。
并以最快速度钻进了窗下的草垛里,七手八脚将那些潮湿的稻草往自己身上堆。
须臾,猛地静止下来,她屏住呼吸一动不动紧贴在墙上。
与此同时就听窗户外传来一阵竹枝晃荡的声响。
吱嘎……吱嘎……
似有什么东西被竹枝抬着晃荡过来,由远至近,直到窗户边停下。
然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瓢泼雨声似乎覆盖了一切,包括那只嚣张乌鸦的鼓噪,但林宝珠依旧屏着呼吸一动不动。
离她不远的地上斜靠着她刚才照过的那面镜子。
磨损得厉害的镜面模模糊糊倒映着她头顶上方的窗户架子。
窗架子外,被风吹得咔咔响的木板上,静静贴着一张纸一样白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