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5 章 青花瓷下 一百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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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还好我有远见,去年趁着形势还好早早把那三套商铺脱手用去还贷款,不然现在租不出去又卖不掉,真要一屁股债了。但就是老周给的那套房,就是上回我跟你说的……宝珠?宝珠?你有在听么?”

眼前两只手在我眼前摇来摆去半天,我飘远的思维才被林绢重新拉了回来。

最近她特别喜欢来我这里吃点心,每次来必念叨着她的几套房产和存款,明明生活无虞,但我却要被她念出抑郁症了。

说来这也是拜近两年的疫情所赐。

谁也没想到,在我回来的第二年,整个世界会因为一场突然而来的肺炎病毒而翻天覆地,人心惶惶。

很多实体店都开不下去了,病毒传染性和传播性之强,强到人人自危,原本热闹的街市常常空空荡荡,大商场尚且勉强维持运转生机,街头巷尾的小店则难以度日。周围好多店铺已经关门或者易主,如林绢手里的三套商铺,若不是她有先见之明,在疫情刚起那会儿心生警惕,随后在形势稍微好转时立刻将它们转手,如今再想脱手就难了。本来多赚钱的东西差点成了赔钱货,每每说起,林绢总不免带着劫后余生的叹息。

不过相比于更多无声湮没于这场疫情的灾民,她已是很幸运无忧的了。

这场疫情对于经济的影响真可谓是核辐射一般,譬如我家这一带,自去年到现在,大商场门庭日渐冷落,而街对面十多家商铺,现在除了两个小超市,就只剩术士家的花烛店还正常开着,毕竟是不缺钱的主。

我的小店也依旧还维持着营业。

白天与黑夜,店里的灯光与术士家的交相照应。

自然不是因为我跟他一样不缺钱,而是不继续开下去的话,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着。

不知不觉,我回来已经快四年了。

四年前的那一天,我一心以为自己死定了。

血流失到超出身体负荷的极限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基本上就是没有感觉。身体很冷,思维很沉,整个世界对我来说仿佛像是定格了一样,什么都是混沌,连疼痛也是。

剧烈疼痛的‘消失’会让大脑失重,并处于一种极为渴求睡眠的状态。

所以那时候意识清醒下的最后一眼,我完全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直至醒来睁开眼,看到周遭熟悉又不那么熟悉了的一切,我仍以为那是自己被困于死亡中的幻境。

我怎么可能会回到家里了呢?在那样一种只剩下绝望的世界里,命尚且不保,又哪来的奇迹能让我回到二十一世纪。

所以,必定只是在做梦。

诚如素和寅所言,世事一切,皆为一场大梦。果然这样的话,要人死之后才能彻悟。

失去意识前一刹,前尘往事如走马观花,得到过,失去过,开心过,痛苦过。眼睛一闭,什么都没有了,如烟消云散的狐狸。

一切都是空,空得连哭都是哭不出来的。

然而很快,我发现自己并不是在梦里。

随着人越来越清醒,我越来越意识到,我依然还活着,也确实是回来了。

彼时我看到的那道人影不是我的幻觉,是有人在我离死亡只差一线之隔的距离及时赶到,力挽狂澜将我救了下来,并带出了那个世界。

救我的那个人,是被我撵走的铘。

说来好笑,这个冷面冷心的麒麟,严苛如程序般执着于对梵天珠的忠诚,对于我这个无用的转世中的异类,总拿着诸如‘不再管你’,‘另择明主’之类的话威胁我。

可是试图突破那道主仆界限的是他。

放弃我偏又逾越界线来救我的,也是他。

若说程序,他一定是个中了病毒的程序。

狐狸说,京城林府宅中有盏唯有我可点燃的天烛,燃烧过后可从中取得锁麒麟。锁麒麟能打开麒麟眼,麒麟眼一开,能打开一道时空之门,虽然非常短暂,但当初铘就是用那个方式把我从法阵月影双连里救了出来。

所以面对红老板的时候,我是想拼一下的,拼了所有力量想获得一个去京城拿到锁麒麟的机会。

可惜,现实毕竟不是小说。拼尽全力不是成功的保障,反而是失去一切的前提。

我没能从红老板手里博得一线生机,反而因此让借居的那副身体受到了更加彻底的破坏,以至于当最终碧落赢了红老板,赢了素和甄,甚至想要放弃他所赢得的一切送我回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我失去最后一丝回到未来的机会。

无论我还是他,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命在那副被损坏到了极致的身体里迅速消弭。

当时以为,这就是我的结局了。

可是弥留之际我看到了一道人影。

是那头并不属于未来林宝珠的麒麟。

在那个不属于我,也没有锁麒麟的时空里,他曾突兀来到我身边,一遍又一遍想为了他所忠于的梵天珠而想灭了我,却又一次一次地救我。

直至我为了保护狐狸而将他撵走。

那之后,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他,毕竟我成为不了他所期待的那个梵天珠,毕竟我让他对我失望到彻底。

却没料到,最后的最后,他仍是来找到了我。

确切地说,是他同未来的那个他,一起找到了我。

狐狸曾利用素和甄时光溯洄引起的时空混乱,来到了困住我的这座‘监狱’。

这个契机被铘发现,并加以利用,于是他看到了他的未来。

不知他究竟看了有多久,又究竟看了有多少。总之,在我已走到生命最后一瞬的时候,他风尘仆仆跌跌撞撞而来,带着从京都林府的琉璃顶中取来的锁麒麟,将它扣到了我手腕上。

那时候我已经完全没了意识,但,并非全部的‘我’都没有了意识。

我一个躯壳里住着两个魂。我的魂即将湮灭,燕玄如意的却还在。

她在我心跳彻底停止之前唤醒了锁麒麟,打开了麒麟眼。

她在我只剩下最后一口呼吸的时候把我的魂魄推进了麒麟眼,而自己留在了那副躯壳里。

她在我耳边说,她去陪她的小和尚了。

她用她的命,换我在二十一世纪的现在重新睁开了眼。

一切都回到了正轨。

醒来后看着周遭一样又一样熟悉的东西,最初的时候心跳太快,恍惚令我这样以为。

燕玄如意死了,素和甄得到了金身却从此消失,我回到了现代,历史书上的记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我的小店依旧在,我周围的人依旧记得我,离家出走的铘回来了,无头阿丁依然在找着他的脑袋,杰杰依然唠唠叨叨等着我喂小鱼干,刑官依然喜欢在雨天到我窗外哭哭啼啼,蓝依旧在卖着他的香烛纸钱,林娟依然时不时来找我逛街,隔壁小孩依然来我这里混冰激凌吃,生意依然不冷不热,客人依旧爱一边看着店里的帅哥,一边叽叽咕咕八卦着他的五官和身材……

只不过,原先被八卦的那个帅哥是狐狸。

现在是铘。

原先八卦的时候会换来狐狸甜甜一个媚眼,以及装模做样的非礼勿视。

现在则是铘无知无觉的彻底无视。

是的,一切都正轨了,但唯有一样例外,于是一切正轨,根本是彻底脱离轨道的虚妄。

醒来后的第二天,我意识到,我的狐狸没有了。

真的没有了,哪儿也找不到。

虽然对此心里不是没有准备,可事到临头,我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

如何让我接受他真的已经烟消云散的事实?

如何让我面对没有了他的未来。

回来之前,我曾天真以为自己只需看一眼这个世界就足够。可是真的回来,真的亲眼见证了这个没有狐狸了的世界,等待着我的痛,竟是比待在燕玄如意的身体里,面对那具身体无可挽救的伤痛和腐烂更为不堪。

痛到我不知道什么是活着。

空,空,四大皆空,一切都是梦,一切都是空。

了悟又能怎样。了悟不代表接受。

我又不是和尚。

我不甘心。

我四处走,四处找。一切我和他曾走过的地方都走遍了,一切我可以询问的人,也都寻遍了。

铘,蓝,四大家族,殷先生,甚至阿丁,还有游荡在这条街上所有那些熟知我和狐狸的魂魄和精怪……

最后我想到了冥。

我想他总应该是可以给我答案的,毕竟地上地下,他都无所不知。

可是我去哪里找他呢?

曾经他总是出其不意地出现,带着他那些可怕的勾魂使,时不时地趁着狐狸不再的时候逗弄我一把。

然而有心去找,却怎么也没法找到。

也是,一个冥界之王,又岂是我辈区区一个凡人想找就能找到的。

思来想去,我割开了自己手腕。【1】

【6】

【6】

【小】

【说】

但陷入昏迷时,铘一巴掌把我打醒了。

医院里林绢对着我哇哇大哭,她说你直说吧到底欠了多少钱你要这么想不开,现在疫情生意是难做,我能理解,但愁钱都愁到这地步了,你就不会问我借吗?!

这问题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看着她傻笑,然后敷衍着答了句:是失恋了。

于是她也抽了我一巴掌。

林绢说,林宝珠,你也不是二十出头的小年轻了,你也见过我当年一头热的时候因为男人遭过多少罪,所以你怎么还能这么拎不清,为了个男人要死要活。胡离是好,但他要离开,你又能怎样,死能留住他吗?天下芳草何其多,走了他一个,店里不是还有一个。要我说,你割什么脉,你蠢都能蠢死了。

林绢的话固然是因为她对事实的一无所知,但有一句话她说得没错,死能留住他么?

坦白说,割腕的一刹那,我想着的并不是找到冥,而是想把心里那股找不到任何缓释的痛一刀切断。

直到被铘一巴掌扇醒后,我看到了他那双清冷却又凌厉如刀的眼睛。

乍然清醒。

我不能忘了我是怎么回来的。

我得对得起这一路回来的艰辛,也得对得起我这条失而复得的命。燕玄如意为了素和甄把活路推给了我,看看我做了些什么?

况且,找不到跟确认狐狸真的已经不在,是两个概念。

但凡有一丝希望,我就不能放弃,谁说不能有奢念,万一有一天成真呢?

我得活着。

只有遗忘才是一个人真正的消失,既然眼下找不到他,我就好好地活着,好好地记着他,至少在我的记忆里,他是个鲜活的存在。

于是之后,我开始努力恢复生活。

狸宝专卖重新开张,不会做的点心每天对着手机边学边做,不会泡的饮料每天对着手机边学边泡,学着自己缴水电煤,学着自己去采办物资,学着自己挑选货色,学着自己讨价还价,学着用导航辨路,学着一切狐狸在的时候会为我做的一切。

很累,但累是最有效缓解疼痛的良药。

所以即便最初最忙最混乱的时候,我也没要铘帮忙。

他也帮不了什么忙,他连碗都不会洗,每一只经过他手的碗都无一逃过碎掉的命运,所以林绢笑他是小说里典型的花瓶,中看不中用。

也还是有用的其实,毕竟那张花瓶一般的脸是张活招牌,往靠窗位置一坐,不言不语也能吸引为数不多的来往吃客。

休息时我就背着行李到处跑。

电影小说里不是常见这样的桥段么,男主与女主分开若干年后,突然有一天,在一个某某地,两人出其不意地相逢了。天很蓝,水很绿,阳光——必定是美丽的夕阳照在两个人身上,两人从惊讶到欢喜,拥抱在了一起。

多美好啊,每天我做梦都会梦见的一幕。

以此信念,撑着我这个曾经典型的宅女走过一山又一水,走过一程又一程。

最远的时候去过昆仑。

因为太远,行李太多,所以铘陪着我一起去的。

后来术士问我为什么大冬天想不开要往昆仑跑,我说,因为传说昆仑是仙山,也许那里有奇迹。也许呢。

素和甄说凤凰曾被关押在昆仑,我的龙骨剑是碧落杀了昆仑的龙取龙骨做的。我觉得自己跟昆仑渊源颇深,所以下意识就觉得,或许可能在这座山能遇见什么奇迹,哪怕一点点关于狐狸下落的暗示也好。

可瑟瑟发抖地在那个冰冷的世界走了一小圈后,还没登顶前山,铘简单一句话,熄灭了我所有的信仰。

他说,此昆仑非彼昆仑,这是昆仑山,你说的,是昆仑仙域。

那昆仑仙域在哪儿?

他很难得地朝我笑了笑:你悟大乘了么,神主大人?

我背着大包小包一边打着喷嚏一边灰心丧气地结束了我的仙山旅程。

回程途中发了烧,那是第一次,铘用他的原形把我背回了家。

我真谢谢他。他飞得竟然比飞机快得多,可是他竟然还要我买机票坐飞机。

就这样,忙忙碌碌的,十分难熬,却也快得如白驹过隙般一晃过去了四年。

第二年年末的时候,已经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随心所欲到处走了。

疫情来了。

所以我不得不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狸宝的经营上。

可惜,尽管我再怎么努力学做点心,生意还是一天差过一天,这不仅仅因为我的手艺实在追不上狐狸,也是因为疫情让人越来越无法光顾店面,到店里堂吃。

因此我跟别家吃食店学,也开启了外卖服务,这样就更累了。

我送错过货,弄丢过货,被人骂哭过,甚至差点被一个独居的客人拖进门里欺负。

那次没等隐在我身后的铘出手,我踢断了那个人的腿,也差点抽烂他的脸。

之后,铘帮我处理了后续的一切。

处理完回到家,他问我有没有事,我甩着打疼的手说还没有打够。他便走了。

他走之后我躲在狐狸的小房间里哭了很久。

第二天继续送外卖,出门时铘似乎想说什么,但没说。好在那样糟糕的事,后来没再遇到过。

只剩下累。

有时候累到一回家就坐在地上,什么也想不了,什么也动不了。

放空,好像真的一下子四大皆空。

见状林绢劝我索性把店面出租给别人,自己收收房租躺平算了,或者雇两个快递,总好过自己跑。

可是我哪儿能够躺平。

忙是我唯一的存活方式,被抛至半空的陀螺如果突然停止转动,会怎样呢。

今年生意越发差。

从林绢进门到现在,一个新客也没有,角落里三三两两坐着阿丁和几个面熟的鬼。

好在每次林绢都会点上一大堆,大款着实很照顾我生意了。

打包时总觉着林绢有些欲言又止,所以我停下手问她:绢,你今天是不是有啥很重要的事要跟我讲。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她再过一阵要去国外了。

我想起之前她说交了个西班牙籍的男朋友。眼神示意她,她朝我点点头。

一瞬间心里有些黯然。林绢要走了啊。

细想想我们从认识到现在,十年有了吧。这一路,原有狐狸和她先后相伴,后来多了个铘,后来狐狸消失了,现在她也要走了。

我朝她笑笑:好啊,既然跑那么远,结婚的红包钱我可省了啊。

她气笑:你的铁母鸡属性一辈子改不掉了是吧。

我说是啊。

她朝我摆摆手里的手机:微信转账啊姐姐。

呵,比狐狸脸皮厚的又多了一个。

为了给林绢践行,年三十我提议她来我家吃年夜饭。

她没什么家人,我也是。以往每次春节如果她没别的活动,偶尔也会来我这里蹭饭,那时候有狐狸做年夜饭,她总吃得不想走,一年就那么一顿暴食,她说要做半年健身减肥,夸张。临行前最后一个春节,她看着桌上我做的菜安慰我:吃是其次,情义重。

没有狐狸的第四个春节,有林绢,有铘,有术士蓝和刑官,有阿丁,还有很多总来串门的孤魂野鬼和小精小怪。很多人,很热闹,除了铘,所有人对着我做的一桌子菜嫌弃不失礼貌地重复着上一年的夸赞,然后悄悄把林绢带来的披萨和麦当劳瓜分得一干二净。

可见偏见是根深蒂固的,他们总固执地认为我做的菜就是没法吃,哪怕我跟着视频学了四年。没法吃为什么铘就能吃?这问题术士嗤之以鼻,他说,麒麟哪有人类的味觉。

呵,信他个鬼。

守岁的时候,其他人都散去了,只有林绢陪着我看春晚。

春晚一年比一年乏味,林绢专注抢着她男友群的红包,跟打狙击战似的,然后洋洋得意把她的猎物转发给我。

我乐呵呵收的时候,看到朋友圈置顶的狐狸头像。

还是那张傻兮兮的小狗脸。

已经四年了,他的头像安静了四年,我四年没有收到他的红包了。

过完年后不久,我把林绢送上了飞机。

那时候她前任老周送她的那套房产她依旧还没处理完,但日程已到,她只能转交给我代她处理。

我仍还没能从她要离开的伤感中走出来,毕竟距离她告诉我,也就只过了两三个月。

但不想让她看出,便笑她这么着急去结婚,果然还是恨嫁了。

她看着我冷清的店面若有所思,然后吸了两口烟摇摇头:不是,是怕会有什么变故,眼下这疫情,说不好啥时候就出不去了。结婚是其次,亲爱的,你也知道我的性格,我是最爱跑来跑去的,久待在一个地方,会变成长毛的蘑菇,疯掉。最近想穿了,多余的房子都卖了,不如趁着还年轻,多溜出去蹦跶蹦跶。

当真一语成谶,林绢走后不到两个月,这座城市因突然爆发的疫情感染而被迫封城。

狐狸消失后第四年又三个月,我这间从姥姥开始经营了几十年的小店,于是也终于不得不被按下了暂停键。

刚开始时,真挺糟糕的。

忙碌的生活突然停止摆动,生活突然失去重心,所有情绪一下子无处遁形。

在这之前我并非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若遭遇这种状况,我会怎么样。

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性,以及应对的方法,直到这天真的来临,最初那一阵子,我仍是差点崩溃。

正如我以前这样问过自己,被抛至半空的陀螺如果突然停止转动,会怎样呢。

会在高空戛然而止失去动力,重重跌落下来,甩得粉身碎骨。

狸宝刚关门那天,在我继续忙忙碌碌地把冰箱填满之后,一转身,死寂便如一张沉重又巨大的网,避无可避地朝我压迫了过来。

我几乎没法喘气,扶着墙壁才勉强站稳,我站在空无一人的店里,看这空荡荡的四周,看着窗外空无一人的街道,不知所措。

收银台上狐狸同我的合照被我刻意摆在最角落,忙碌的时候我能不去看它,但现在我的视线无处遁形。无论怎么躲避,总会看到照片上那两张脸,笑得张牙舞爪,好似那些日子里每一天的快乐是永远不会被收回的。

情绪积压到快要溢出时,所幸邢官飘到我家窗外哭了起来。

它一哭天就下雨,淅淅沥沥的雨声打破了周遭让人窒息的静,也让我从那张沉重的网里挣扎着爬了出来。

靠墙坐下时,铘不知几时来到楼下,收起了那张照片,不言不语走到我身边坐下。

他总是这样静默,唯一最大的失态,便是明朝时在狐狸面前,他同我撕破一切,据理力争的那次。

后来我回来了,他就越发安静了,即便我情绪最糟糕的时候,也只是清清冷冷用一巴掌将我拍醒。我不想再挨他一巴掌,所以下意识缩了缩头,避开他对我审视的目光。

那目光如同窗外吹入的风,潮湿中带着点凉。

“后悔么。”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他问了我这三个字。

“后悔什么?”我反问。

“后悔活着回到这里。”

“我为什么要后悔。”

他嘴唇动了动,但最终没有回答,也幸好他没有回答。

我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

他若说出来,我不会原谅他。

他没说。

真好。

因此沉默了一阵,我问:“刚回来那天,我记得听你说过,明朝的时候,你利用狐狸进入那个时代的方式看到了未来。当时我没有问,但这会儿我突然挺想知道的,那个时候你究竟都看到了些什么,让你突然决定要帮我回到未来?”

这个问题铘没有回答。

我也没有强求。

好奇心早已杀死了当初那只猫,不说就不说吧,有些事情未必知道就是好,譬如我不愿他说出口的那些答案。

狐狸消失后第四年又六个月,疫情逐渐退去,城市逐次解封,闷热的气候无声无息进入了梅雨季。

天一热我又开始捣鼓起了冰点,四年如一日,每到这个季节我就习惯性做起牛奶冰。

不过,曾经算是夏季狸宝的主打头牌,可惜现在到了我的手里,终究没落了。

狐狸的手艺无人能及,明明看似很简单的东西,无论我怎么研究,总也做不出他那种软糯细腻的冰淇淋口感,和不过甜不过腻刚刚好的滋味。不过每天依然还能卖出四五份,托了以前那些老顾客的福。

然,每每他们要过牛奶冰后,总不忘问起狐狸。

“老板娘,好久不见你家那个漂亮的伙计了,他人呢?”

“回老家休假啦。”

“休假?好像休好久了哦。”

“上回是出差。”

“这样啊,真是可惜,太久没见到,真想他啊。”

“就是就是,他不在,吃东西都不甜了,好想他啊……”

我也想啊,可我连说的勇气都没有。

林绢出国后的第七个月,她发来消息说,她在准备离婚了。

才结婚几个月就打算离婚,当真是定不住的性子。

不过她那位丈夫貌似更定不住。西班牙人,热情起来一团火,可惜遇到美女都是一团火,终究是烧得过旺,连林绢这样对爱情早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都得过且过不下去了。

她说这样也挺好,本来也已在西班牙待腻,离婚后打算去雅典走走,再去芬兰转转。

我着实是羡慕了,想起之前去昆仑,那么巍峨壮观的地方,我竟因为太冷而没有好好多看几眼,因此回来都没好意思跟她说。

是否还要再去一次呢?虽然铘说那并不是我所以为的昆仑仙境。但那样壮丽的景色,无疑是人间仙境。

总有一天,不带有任何杂念的去一次吧。

重新渐渐开始忙碌起来后,天热与天冷的交替仿佛只是一瞬间。

转眼又是一年春节将要到来。

只是这次春节,狐狸依旧不在,林绢也已跑去看金字塔了。

隔壁小胖子已经读中学,冰淇淋是不会再来混吃了,听说他在学校居然已经谈了个女朋友。

而我,依然是本条街有名的光棍老板娘。

曾经有个神仙般漂亮的老板,后来被老板抛弃了。街坊们如是传说。

呵。

有时候难免会想,这辈子的生活是不是就是如此了,再往后等上几十年,我还能等到狐狸么?

没有谁能给我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也不愿多去想,只好又偷偷把被铘放进抽屉的照片取出来,摆在了收银台上。

铘看到了,好在他什么也没说。

不过刚被他看见的那几天,每晚总会来蹭点灶香味的孤魂们,一个也不见过来。

一度我疑心它们是不是被铘吃掉了,好在几天后又看到它们偷偷摸摸地围着盘冷掉的糯米糕转,一问才知道,前几天它们感到这房子煞气太重,它们靠得稍微近点几乎就魂飞魄散了,哪儿还敢靠近半步。

我叹气。

很多时候我总也想不明白,铘现在为什么又愿意这样碌碌无为地待在这儿了。

他明明对我还是有气的,气我永远成为不了他当年的神主大人,气我回来后活得像外面那些孤魂野鬼。

但他没有再次离家出走,好似已经认了命。

说到命……

蓝最近又心血来潮想给我算命了。我没让。

每次他给我算命都不会有什么好事,但他说,万一呢?

我还是没肯让他算。

但他仍坚持给我算,所以又一次带着牌来找我的时候,我手一抖,一把火就将他手里的牌给不小心点着了。

这下总得老实了吧?

谁知扭头关门的时候,我听见他幸灾乐祸地在门外朝我笑:姐姐,完了,火煞见红是为血。姐姐要遭逢血煞……

我呸。

信他的邪才怪。

这个招摇撞骗的。

但偏偏这招摇撞骗的混蛋算命总是算得那么准。

几天后,我真的就碰上血煞了。

那天是除夕。

特别忙,或许别家都停了业,所以这天我一口气接了好几个大单。

总算忙完之后,没等休息,我想起来年货都还没准备妥,当即就匆匆忙忙赶去了附近的商场。

受疫情后遗症的影响,商场里人特别多,排队特别长。

因此一通抢购后,出门时天已近黄昏,留给我做年夜饭的时间可不多了,偏偏还下起了雪。

今冬第一场雪,也是我回来四年后的头一场雪,雪下得特别大,一时让我看着有些感慨。

曾记得狐狸形容这座城市的雪,仿佛中年男人的头发,似有若无。

他说无霜城的雪才是真正的雪,那种漫天飞旋的苍茫再加上缭绕的妖气,堪称人间绝色。

不知道今天这场雪跟无霜城相比是怎样的,几分钟后雨刷对飞扑过来的雪花已经有些力不从心,我不得不放慢了速度,以看清前方逐渐被雪花吞噬的路。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发觉自己遇到了问题。

不知是否受到了这场大雪的影响,车载导航似乎出了偏差,原本开熟的路我一直没看导航,等减缓速度时无意一瞥,我发现我走的路距离回家那一条,竟偏差了五六公里的距离。

怎么会错得那么离谱?

我努力想着自己刚才一路从商场往回开的经过,怎么也想不出自己到底是变了哪条道,才会把回去的方向给走偏了。可是看看窗外,我确实没走对路。

于是边琢磨边纠正了方向继续往前开,又再开了几分钟后,我看了眼导航,发觉偏得竟然更加远了。

就离谱。

再怎么路盲,再怎么导航错误,怎么会把方向错成这样?

脑中念头一转,我干脆找了个安全的地方停下车,然后摸了摸手腕上的锁麒麟,推开门走了出去。

门开一瞬,一眼看到前方那块被雪压着的路牌,我就知道自己是被什么东西给缠了。

阴阳路。

哪个正常地方的路名会叫阴阳路?

哪条正常的马路上会除了我之外没有一辆车,一个人?

风雪茫茫,交织出一张冰冷雪白的网,无声无息将我网罗其间,而在此之前我完全察觉不出它的存在。

来者不善。

瞬间将龙骨剑从掌心里拔出时,我听见身后传来轻轻一声笑:

“好久不见,梵天珠。”

我将剑倏地举起,却又缓缓落下。冰冷的风里夹带着血腥的气味,话音离我很近,所以不用回头也能看到他猩红的长发,它们被风吹着拂在我脸侧,如一只只不安分的手。

见我收手,他轻笑了一声。

冰冷呼吸吹在我耳朵上,发丝飘动,人影也飘动。

回过神时,他已从我身后翩然做到了我面前那棵盖满积雪的大树上。

轻飘飘身影只在树上拂落几片血。

他低头看着我,如同很久很久之前,我第一次在那棵银色菩提下见到他时的样子。

术士的预言应验了,我碰上了这辈子最不想碰到的血煞。

血罗刹。

全身血液似一瞬间凝固,我僵硬站着,不知道被他找到的这一天,我的命运将会怎样。

或许是死。但一天未确定狐狸的下落,我怎甘心死在他手里。

所以缓缓将剑收回手心,我将心里情绪小心藏了起来:“好久不见,刹。”

“坐。”他朝身旁树枝拍了拍。

不等我回应,身子一轻,有什么东西卷在我腰上,倏地将我提到了那支树枝上。

我依言在树枝上选个较宽的位置坐下。

他看着我小心谨慎的模样,没吭声,只安静笑着。

这同我上次见到的那个他,好似两个人。

记得他来到这里的最初,他找到了我的家。

那时候他给我的感觉是充满杀气的。他将我家一撕为二,若不是有狐狸挡着,被一撕为二的恐怕就不止是我的房子。

但此时此刻的他,就跟几千年前我在菩提前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感觉不到一丝杀气,或者煞气。

脸上带着妩媚的笑,仿佛刚刚才狐仙阁里走出来的一个无害的妖精,他在我坐稳后目光悠悠转向他前方的某处。

这令我下意识朝他多看了两眼。

“在我脸上找什么?”眼角余光瞥着我,他问。

“在找你把我引来这里的原因。”

他轻笑。片刻,他朝前方指了指:“你在那儿能看到些什么?”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马路,商城,广场,雪,以及一辆刚刚开过去的车。”

“人呢?”

“……有一个,在那边的人行道,刚刚走过去。还有两个,好像准备进商场。”

“我第一次来的时候,这座城市的人特别多,似乎哪里都找不到这么空荡的地方,尤其如今天这样的日子。”

“大家都被这场疫情搞怕了。”

“疫情。”看着远处那两个慢慢消失在商场门内的人影,血罗刹拈着手边碎雪,若有所思:“瘟疫,战争,从古至今这两者似乎有些形影不离。梵天珠,你猜猜这两者之后,接着来的会是什么?”

我沉默了片刻,看向他:“说实话,这场瘟疫,跟你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他莞尔:“为什么会这么问。”

“当年为了对抗佛祖,你能造出血族那种逆天的东西。如今太平盛世突然出现瘟疫,偏偏我又见到了你,这不能不让我生出些不太好的联想。”

“你可真是不知好歹,”他看着我,略收敛了些神色,“梵天珠,我只是单纯的想来看看你。”

“看过了,那我可以走了么?”

“今天是什么日子?”

“除夕。”

“除夕什么日子?”

“过年,阖家团聚日。”

“那你今天团圆了么,梵天珠?”

这问题令我喉咙霎时哽了一瞬,继而抬起头,我看向他:“没有。”

他殷红的眸子闪了闪,侧身靠在树干上:“巧了,我也没有。”

“这又怎样呢。”我问� �

“你的狐狸消失了。而托你的福,曾经每一年都伴随在我身边的碧落以及红,也消失了。”

“这又,怎样呢?”我再问。

话音里带着我无法控制的微颤,我不知道他是否察觉。

他目不转睛看着我,在我以为他不打算回答这问题时,他道:“既然你也无法团圆,我亦是孑然一身,不如今日我俩一起搭伴过个年。”

我愣了愣,继而笑出声:“这笑话有点可笑。”

“确实有些可笑。”话音落,他抬手拂过我脸侧的头发,然后不知有意无意,冰冷手指搭在了我颈部的动脉上:“坦白说,我是来杀你的。”

我呼吸顿了顿。

下意识将手往左掌心摸去,但一转念,我将手指暗里用锁麒麟划了道口子。

“若你想这里上万住户死于你一念之间,你尽可以召唤出明王法印。”

他轻易看出了我的想法。

手脚一瞬冰冷,我没有看他,亦没再有任何举动。

无法冒险。

虽然路牌不正常,周围也空得不正常。但无论路面,还是周围民居,却都是实实在在的,哪怕此时此刻我看不到一个人影。

想来是结界的作用。

一万多条人命,我见识过明王咒毁灭的力量,所以知道他没有信口开河。

尽管不知他话里多少真假,但就此不敢轻举妄动,只能默不作声以平静同他对峙。

半晌,听见他问:“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杀你。”

“为什么。”我问。

“梵天珠大灭时断绝了前尘所有记忆,并被剖出元神珠,却依然能在转世至今的现在,摄取曾经的力量,足以证明梵天珠死时,有一样东西无意中保全了她远古神魂的不灭。”

“那东西是什么……”

“你猜。”

我不用猜。

时至今日能令他在红老板和狐狸全都消失后还继续追杀我的东西,会是什么。

必然是对于血族来说最为在意的东西。

“华渊王的心脏。”

他微微一笑:“没错。”

“那颗心脏……在我身上?”

“呵,饶是红老板也没想到,他找寻这颗心脏那么多年,却不知曾经离它仅仅一步之遥。”

“所以现在,你替他来取了。”

他莞尔:“说错了,梵天珠。这叫物归原主。”

话音刚落,他眼里暗芒一闪,因为我一把拽住他衣服将他往树下用力推去。

随着同他身体的一同坠落,我倏地抽出龙骨剑便往他身上刺。

孰料剑出一刹,未见他怎么出手,只间眼前一道猩红掠过,随即我胸口一阵剧痛。

似有把比我龙骨剑更为凌厉的东西当胸朝我刺来。

速度之快,无处可躲,亦无法可避。

一度以为就将死在这里,但剧痛转瞬即逝,因为生死关头一团白影及时撞开了我。

心跳骤然加快。

不是因为死里逃生,而是在那瞬间,我隐约觉得那白影似曾相识。

当即不顾危机仍在,一落地我立即追着白影离开方向急切看去。

然后看到一个人。

一身白色冬装,手里却拿着把白色折扇。

不伦不类,却偏又风雅之极。

的确是个相识的人,却并不是我所以为的那个人。

我一边看着,情绪一边就跌落了下去。

对方见状,展开扇子朝我笑了笑,随后看向血罗刹:“你我也是好久不见了,刹大人。”

血罗刹身上刚才那股喷涌而出凌厉杀气仿佛是我的错觉,我与他缠斗落地那一幕也是。

因为在冥看向他的同时,他已如最初时一样,斜倚在树干上,嘴角含着嫣然的笑:“冥王大人,真巧。”

“不巧。”

“怎么不巧。”

“你动了烙有冥府之印的人,你说巧不巧。”

这句话令血罗刹将目光重新落到了我身上。

只是片刻,他朝冥微一欠身:“是刹得罪了。”

“不知者不为罪。但刹大人,既然重见天日,冥不想迫不得已与你为敌。”

话音未落,一阵风雪卷过,那棵大树上已不见了血罗刹的踪影。

来去仿如一场梦。

我愣愣朝那棵树看了片刻,随即察觉冥王的身影也在离开。

“等等!”我立刻回头朝他大喊了一声。

但他恍若未闻,径自前行。

看似不紧不慢的脚步,却是我穷尽所有力量也追不上的速度。

任我跌跌撞撞,任我连爬带滚。

最终被雪堆跘着扑倒在地上,再抬头时,他身影已在风雪中只剩下了一小点。

我只能撑起身子徒劳朝他喊:“冥王!等等!冥王大人!等一等!”

好容易见到的人,怎么就无法追赶上呢。

他愿意出手救我,却不愿停下脚步等我问他一句话。

我想问他知不知道狐狸的下落,他有没有见过狐狸,狐狸现在究竟是死还是活。

我只想他短暂地停下脚步,给我一个最简单也最能令我明了的答案。

可是我追不上。

后来不知自己坚持着又追了有多久。

久到终于不得不选择放弃时,再回头,已全然找不到方向去拿回自己的车。

不得不拖着跌伤的腿一步步走回家,看到家门口熟悉的路灯时,风雪不再,但夜已深了。

春晚已开始很久,四周依稀响着爆竹声,此起彼伏的声音断断续续带来着新一年稀疏的年味。

往年这个时候我家也是有些年味的,人影晃动,有人有鬼有妖怪,还有满满一桌子菜。

但今晚什么也没有。

新的一年,我没能来得及做上年夜饭,没能来得及贴窗花,没来得及开门招呼那些蹭饭的进来一同守岁,只收获了一场噩梦般遭遇和死里逃生,以及浑身的伤。

好在铘也不会等我。

我抬头看了眼阁楼空荡荡的窗户,又再看向周围空荡荡的街。

轻叹了一口气便打算进门时,意外发现店里的灯亮着。

里头孤零零坐着一个客人。

什么人这个点还在外面不回家呢?

我边琢磨,边隔着玻璃门朝里头那人的背影看了片刻。

白色羽绒服,灰白的牛仔裤,长长的头发漫不经心披散在脑后,乍一眼看去……

看去怎样?

我闭了闭眼睛,把心里那股不切实际的念头用力切断开来,然后推门而入:“这位先生,新年好,抱歉,我们要打烊了。”

那人似乎没听见,低头专注吃着面前的点心,没对我的话做出任何反应。

我拍了拍手上的泥和血,朝他走近了些:“新年好,我们要打烊了。”

他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我皱了皱眉。

今日的遭遇和伤口的痛一点点消磨着我的耐性。

但今天是除夕,而且他背影看起来那么像……

像谁?

我再次用力闭了闭眼。

随后清了清嗓子,正要出声第三次劝他离开,忽见他终于感觉到了什么,扭头朝我看了过来。

一眼看清那张脸,我喉咙蓦地一哑,再多的话竟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只目不转睛朝那张脸看,一股热流随之涌到眼眶,我用力含着,碎散的光线让那张脸由清晰到模糊,又从模糊到清晰。

见状那人嘴角弯了弯。

单手支着那张毛茸茸的脸,另只手敲了敲他面前那只盘子,他朝我一字一句:“这玩意儿也只能给人吃,林宝珠,你想杀了本世纪最后一只会说话的狐狸吗?”

半晌,见我兀自站着迟迟不吭声,他脸上略显尴尬。

下意识似的摸了摸自己的脸:“啧,养了四年,才勉强恢复成这个模样,本来想再等上一阵,好歹把爷那张天上天下绝无仅有绝世美颜恢复过来才行,不过看你这小倒霉鬼落魄成这副样子,我再不回来,你可……

话未说完,戛然而止,他嘴唇微微抿起,看着我用力握着拳,目光发直浑身发颤。

颤到不可自已。

我大口大口喘着气。

这一天已经很累了,遇到了刹以后更累,又怕又累。

累得我完全没法相信眼前所见。

五年了。

我不敢相信。

着实不敢相信。

片刻腿一软,终丧失了所有力气跌坐到地上,我捂住脸哭。

起先连声音也不敢发出来,就怕一下子醒了,梦就碎了。

但哪里忍得住。

几秒钟后放声大哭。

直至哭到喉咙沙哑,眼睛胀痛,一只手轻轻搭到我肩膀上:

“哭什么?”

“我没哭,是眼睛里掉进了一只虫子。”

“哦呀,这只虫子好像很大。”

他蹲到我面前,缓缓拉开我脸上的手,让我看着他的眼。

眼睛绿盈盈的,如一汪水,水里倒映着我的脸。

脸被泪水泡得像头猪。

于是眼里的水又满溢了出来。

我狠狠拍开他的手,重新将脸捂住:“是啊,所以这只虫子还有名字。”

“虫子的名字叫什么。”他把我抱进他怀里。

“狐狸。”

“小没良心,五年不见,一回来就把我骂成虫子。”

“你怎么不再滚个五十年。”

“滚了五年就把你逼上昆仑山,再滚五十年,你岂不是要去长白山跳天池?”

“要脸吗!谁会为你跳天池,你怎么不再想得更美一点!”

“想我么?”他低头笑。

我没再吭声,只是比他更紧地抱住了他。

他将脸埋入我颈窝:“小白。”

我没应他。

他手抚向我腕上那道疤:“小白。”

我依旧没应他。

他双唇滑过我脖颈吻住了我的嘴:“小白……”

狐狸消失后的第五年,狐狸回来了。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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