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当时我并没怎么留意到他俩这番短短交谈对我会意味着什么。乐文。
因为进庄的时候,刚好遇到了一位来山庄拜访的客人。
他不是别人,正是前些时候刚来拜访过的锦衣卫指挥使,陆晚亭。
由于知根知底了他的真实身份,因此一见到他策马走近过来我就极为不安。疑心他的再次造访是否同他在山里时对我和狐狸的追踪有关,所以哪里还有心思去留意素和甄与铘的交谈。
然而要想避开他却是不可能所以只能继续安静在马背上坐着见他若有所思朝我瞥了一眼随后笑笑朝素和甄抱了抱拳:“听说二庄主同夫人出外远游,两位好雅兴。”
“不知陆大人到访有失远迎。”
“二庄主不必拘礼。本是有事要想请二庄主行个方便但来时匆匆倒也忘了先命人过来知会一声险些错过。”
“呵,不知在下有何事可为大人效劳?”
“此处不便二庄主可否换个地方细谈。”
“也好。西苑桂花树开得繁茂,我早先命人摘了些,如今刚好与大人一同小酌。大人里边请。”
话刚说完王婆带着接我的小轿,也已到了正门前。
素和甄不比素和寅,他不会让我参与同陆晚亭的交谈于是我也就无从知晓陆晚亭此行的目的。只能在胡思乱想中,由着王婆将我领进轿子,然后如押解般把我送进山庄。
但轿子一路前行,却并不是将我带回我的住处。
穿过几重院门后,透过轿帘,一眼见前方那条路上两排木芙蓉开得花团锦簇,我有点意外地意识到,他们竟是在把我往素和寅的住处带去。
素和寅喜欢木芙蓉。或者说,他偏好任何充斥着生命力的颜色。
木芙蓉,紫荆,西番莲在他住屋四周,随处可见到这些艳丽的植物。飘红缀绿,似乎与他清淡的性子截然不符,但一个人病得久了,就仿佛在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苍茫中困守了太久,于是这些色彩就仿佛阳光之于向日葵,对他而言,有着某种无法抵抗的吸引力。
谁人能不渴望蓬勃的生命力?
而此时黄昏的夕阳,也似乎带着同样的力量,浑厚且温润,在被夜取代前,倾洒着一片火烧似的色彩,透过窗上明瓦,在屋里柔软而倾斜地四处伸展。
它令满屋浓烈的药香变得不那么令人忐忑。
也令里屋那张孤独的大床,在寂静中看来不是那么清冷无助。
所以虽然有些迟疑,但我仍是在王婆的陪伴下,一步步往里屋内走了进去。
随后见到素和寅,他静躺在那张洒满了夕阳的大床上,同昨晚我见到的他一样,身形单薄,脆弱得像是张轻轻一碰就会碎开的纸。所以整个人仿佛隐匿在光线中,苍白的脸色同床铺的白几乎融为一体,如同一道不太真实的幻影。
两眼始终紧闭着,即便我脚步声一路到他附近,仍不见他有任何细微的反应。
于是没有出声打扰,我在王婆搬来的椅子上轻轻坐下,随后见她阴沉着脸朝我施了一礼,无声无息朝屋外退了出去。
她对我的反感如此明显,理解倒是并不难。
素和寅对我的特殊,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而此次回庄后的探访,更应是出自素和甄的安排。这对于整个素和山庄的人而言,都是极为不妥和费解的。
却又不能因此说些什么,就只能以这样露骨的情绪来向我无声宣泄。
然而,对此我又能怎样呢。
无论素和甄还是素和寅,无论大天尊者亦或凡人,他们这样对我,无非因为如意背后那一段梵天珠当年遗留下来的孽缘。而我则是套着如意的皮,装着梵天珠的芯,有嘴说不清。
想到这里,不由轻轻吸了口气,我打算再坐上片刻后找个机会离开。
却不料刚抬起头,就见到素和寅定定地看着我。
也不知几时醒的,他在窗外那片繁花夺目艳丽的映衬下睁着双眼。
却比之前两眼紧闭时看起来更显死气沉沉。唯有一双瞳孔,似乎集中了他身上所有的力量和光彩,晶莹剔透,染着夕阳火般颜色,无声中跳动着两点琥珀色的光。
这生与死并存的诡异一度令我无法出声,但沉默片刻,我仍还是稳了稳情绪,看向他问道:“是寅大哥让二爷送我来这里的么?”
他点点头。
“不知大哥找我有什么事?”
他依旧没有吭声,只若有所思望着我,见状,便没再继续绕圈子,我径直问道:“昨晚我见到的那个人,是你么?”
素和寅嘴角轻轻牵了牵,没有否认。
“你病成这样,绝不可能亲自跑到那么远的地方,所以当时你出现又消失,是因为你用了某种法术,对么。”于是我再问。
而他依旧没有否认。
“二爷知道你这样做么?”
“他不知。”
终于开口,素和寅的话音和昨晚一样,喑哑得几乎细不可闻。
这显而易见的孱弱,令我难以将后面的话继续说出口,所以只能再次沉默下来,我避开他目光垂下头,下意识捏紧了身上这件狐狸的外衣:“你身体怎么样了。”
“你觉得呢?”
“我只是觉得,你不应该再为了我去使用那些法术。”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山庄。”
“我”这问题我没法回答,而素和寅倒也并不在意我回答与否。
兀自朝我看了片刻,他目光落在我衣服上,轻轻问了句:“这件衣服是谁的。”
我摇摇头。
“不知还是不想说?”
“寅大哥为什么要在意这个?”
“我不知。”
话音淡淡,他眼里的光似乎一瞬间也变得有些暗淡。
我不得不再次朝狐狸的衣服上用力捏了一把,由此放下内心悄然而起的软弱,我抬起头,看向素和寅那双若有所思的眸子:“寅大哥,坦白说,大天尊者是你么?”
问得突兀,素和寅的神情倒并不感到突然。或许对此早有准备,他笑了笑,撑着床沿慢慢坐起身:“大天尊者是什么。”
“你不愿说,我也不能逼迫你。但我已想起很多东西,所以我不希望你再继续这样下去。”
“继续怎样下去?”
“为了一段过去,就毁了一段历史。”
这句话令素和寅短暂沉默了几秒。
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兀自看着自己纤细已如枯枝般的手指,随后低低一声苦笑:“你几时发现的。”
“自从在哨子矿见到了一些东西之后。”
“什么东西。”
“那口井,你们说它里面囚禁着什么了不得东西的井。我不知道是否因为它的缘故,被关在那里时,我曾做了一场梦。”
“什么梦。”
“我梦见你是个和尚,而他们把你称作大天尊者。”
“他们是谁?”
“神也有,魔也有。”
“你梦见了天庭,宝珠。”
说出最后那两个字的时候,傍晚最后一点斜阳轻轻滑落在素和寅的脸上,一度令他看起来就像梦里置身于佛光中时那样。
他终于说出了一点我等待已久的东西。
他叫我宝珠。
本以为这会是一种久旱逢甘露般的振奋,毕竟我终于成为了我自己。
然而根本振奋不起来。因为我非常明白,这声称呼以及致使他这么称呼我的那段记忆,对我和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它沉重得让我每次想起的时候,都有些透不过气来。
所以,当斜阳拖着它金红色长尾慢慢消失时,我看到素和寅幽黑的瞳孔内,逐渐沉淀出一道无法形容的黯淡。于是我问他:“你不想说些什么吗?”
他淡淡一笑:“你希望我说什么。”
“说你恨我。说你虽然恨我,但后悔把我带到这里来,因为你知道这么做是错的。”
他再度笑了笑:“其一,我并不恨你。其二,我知晓这么做的确是错的,但我绝不后悔把你带到这里来。”
“为什么?”
“因为无论怎样,无论什么代价,你都无法阻止我要回原本属于你我的命运。你是我的,梵天珠。我不会听凭你受着那只妖狐的蛊惑,被他当做一件难以获得的藏品般自私掌握在他手心。”
话音落,似乎已耗尽全部力气,素和寅一瞬间沉默下来。
继而定定看着我,仿佛在观察我听完后脸上的神情。因此我只能朝他苦笑了声:“然而现在把我当成藏品的那个人,是你。”
说完,见他久久没有吭声,我便接着再道:“你用这种方式把我带来这里,无非只是想让我看到历史中那段你无法对我说出口的骗局,并且为了让我感同身受,于是让我在相同的环境中也将这段历史经历一遍。
对于那些关键性的东西,我只能看不能说,于是就只能眼睁睁听凭一切在自己眼前发生,而自己对此一筹莫展,就像当年的你一样。
所以你不恨我,但你希望我因此而去恨一个人,那个我无法叫出名字的人。可是”
说到这儿,突然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我再次朝素和寅看去。
就见他依旧直直看着我,但眼里原本闪烁不定的光泽消失不见。只留空洞一片漆黑,仿佛一团看不见底的深渊,任由我说到现在,始终将他魂魄无动于衷锁定在太虚之外。
“寅大哥?”我不由立即叫了他一声。
半晌见他没有理会,心知出了事,忙起身想叫人进来,冷不防却听见他轻轻吸了口气。
随后目光微动,转瞬似乎从那深渊里挣扎了出来,他看向我道:“我刚才是不是失去意识了。”
我点头。
他苦笑:“我的时间不多了。”
“你的病”
“并非只是病的原因。”眉头微蹙,他回答时似乎想站起身,但没能成功,却又拒绝了我试图搀扶他的举动。然后带着一丝黯然,他看了看我:“我想你应已觉察到,我是从素和甄身体中被分离而出的一部分,一旦恢复了素和甄的记忆,那么我将无法与他继续共存于这个世界。”
“但,你为什么会和他分开?”
“利用时间的代价,其实便是被时间玩弄于股掌之中。这一点直至我想起一切时,才幡然醒悟。”
“你曾失去过记忆么?”
“不仅失去过记忆,且还丢失过时间。”
“什么意思?”
“你觉得历史是因我的作为而发生改变么,宝珠?”
“对。”
“呵。我曾和你一样,天真地以为自己是个历史的闯入者。然而后来才发觉,历史却根本不是个能听任别人摆布的东西。”
“那它是个怎样的东西?”
“它么,它是个吞噬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