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8画情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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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头顶飘着雨丝太庙戟门桥周围却仍挤满了人。

在同治一行还未到达前所有人都在桥旁围观着什么对着桥下那条金水河指指点点。及至同治御驾到达,立刻散开跪地,显现出刚才被他们围堵住的那些桥和桥下那条波澜荡漾的金水河。

没到跟前同治已被河内扑鼻一股剧烈的腥臭呛得干呕了两声。

等一眼望见河里的景象,更是惊得脸色煞白,直直望向一旁随心的载静,惶然道:“你可见着了你可见着了?!”

载静亦有些惊诧。

那原本荡漾在戟门桥下的河水引自紫禁城内御河,向来清澈见底可现今却仿佛里头涌动的根本不是水而是血。浓稠得几近黑的血带着股浓重得连风雨都吹不散的腥臭在金水桥下微微晃动着,并随之泛出一团团蜡黄的泡沫。

当即回头朝跟随在銮车之后的莫非望了眼,莫非立即闪身而出,跪到同治面前恭声道:“皇上,恕臣冒犯,但金水溢红,还请皇上圣驾立刻退后些许才是。”

闻言不等令下,一旁太监立刻推着銮车朝后退开。

直退至十来步远的距离,方始停下,车内同治依旧没从刚才的惊恐中缓过神,呆呆望着前方那条黑红的河,过了好一阵才开口喃喃问了句:“怎么回事,金水河怎的会变成这样”

“待微臣仔细查看一番。”

说罢,莫非起身朝戟门桥边上走去。

到桥边从衣内取出掌心大小一张镜子,镜面朝里镜背朝外,对着那条河照了照。随后收起镜子从边桥一路到了对面,在那里新建起的七座汉白玉石塔边绕了一圈。

那是七座齐人高的莲花佛塔,内设佛龛,各自供奉着七座小小金身佛像。此时也不知莫非究竟在那些塔前看些什么,一路走,一路在塔下用脚尖轻轻划了几道线,至最后一座塔处,伸手在塔身离地四尺距离的地方用那镜子往上敲了敲,就听噗噗两声轻响,眼瞅着一道黑红的液体从那地方的佛龛底下渗了出来,如一条细线,一路沿着塔上纹理垂落到了地上。

“禀皇上,”随后转身回到同治驾前再度跪下,莫非道:“臣勘察过了,金水河中所溢河水为地血,恐是因河边新立七座石塔伤到了戟门的命脉,日积月累,风水起了变故所致。”

“地血?那是什么东西?”

“回皇上,是整个儿太庙所在地界的地气。”

“地气?这样多的地气,竟能将一条河都染红??”

“皇上,若太庙整个儿地气全部溢出,岂止一条金水河,便是整片地面,只怕都要成为血海了。”

闻言微一蹙眉,同治迟疑了片刻后道:“你暂且先莫武断,质疑那四座塔便如同质疑西太后老佛爷,你确定地气的泄露是因那七座石塔而起的么?”

莫非点点头。

“既如此,早先怎的没有看出,也完全没有地气泄露的迹象?”

“回皇上,”似早知同治会有这样一问,故而立即从怀中取出刚才那张镜子,双手呈上,交予一旁小太监手里:“因早先臣目光愚钝,并未窥见戟门桥近前有此物存在,因而疏忽了。现证物在此,请皇上过目。”

说罢,小太监已将铜镜小心递到了同治面前。

同治犹疑着接过。刚入手中便感觉到了它异常的份量,这东西非金非铜,似乎是极其坚硬的一种乌木制成的镜托,却重得仿佛实心的金属,握着沉甸甸的,背面刻着一些奇怪的纹理,不知究竟是什么东西,遂翻至正面,立即被明晃晃的反光照得眼前一阵花。

不由立即用手在眼前挡了挡,再朝镜中看去时,把同治给生生惊得一个激灵。

险些脱手将那镜子跌落到地上,因为这镜子虽面对同治,却完全不似普通镜子那样倒映出人的脸,而是显现出前方那座戟门桥。

桥上雾气氤氲,隐约可看出有数条蛇一样的东西上下浮动着,头团团拥挤在桥面上,身子却各自分散着,被七座石塔分别钉压在地上,因而有些痛苦地挣扎扭动,弄得身上鲜血淋漓。

“这是什么”那样呆看了半晌,同治才在一阵脚步声中回过神,抬头直直望向莫非。

“皇上,此为蟠龙。”莫非回道,“并非书中所说那种天上的神物,而是戟门桥上龙形望柱所化。听祖上说起过,应是从前明永乐年便已生成,历经数百年,守着戟门至今,俨然已跟戟门同化在一起。”

“这样神奇怎的过往从没听人说起过”

“回皇上,臣这也是头一回才见到它,以往听虽听过,从来只当是传说,因而未敢对圣上乱说,恐有妖言乱语之罪”

“你祖上本就是风水世家,说出此言,朕又岂会怪你。”说到这儿,一眼见到碧落已随御前侍卫来到此地,应是已见到了金水河内的光景,站在离河不远的地方兀自沉默着,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不由一声冷笑,道:“宣碧落前来觐见。”

“嗻!”一旁太监立即领旨,回头朝碧落扯高嗓子宣了声:“皇上有旨,宣太医院碧落觐见了。”

碧落接旨上前时同治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望着他。

这男人一年前入宫时同治就看他不妥,因朝野上下几时见过这么年轻美貌的男子,即便后宫,也找不见有此等容颜的,偏一双眼还妖娆得紧,勾魂摄魄,离得近甚至可以感到扑面一股妖娆之气,简直如同书中所写的狐魅所化。

因而入宫不出数月便深得他皇额娘的欢心。曾几何时,西太后身边再看不到旁的御医,一有个头痛脑热,就心心念念只找着碧落一个人,且碧落要什么,她便给什么,碧落说什么,她便听什么,长此以往,岂不是活生生一个安德海第二了。

想到这里,同治握着扶手的手指不由慢慢收紧。此时碧落已到了銮驾跟前,掸了下箭袖,单膝跪地恭声对着他道:“臣碧落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同治故意无视了他的下跪。

只淡淡扫了他一眼,随后径直问他:“碧落,戟门桥上那七座佛塔可是你奏请老佛爷命人建起的?”

“回皇上,正是碧落。”

“那你可知现下金水河里突然溢红究竟是怎么回事。”

“恕臣愚钝,不知。”

“呵,碧落,金水河数百年来一直清可见底,唯有在你那七座佛塔立起后,就突然生变,你还有脸说你不知何故?”

闻言碧落微微一笑,将身子朝下欠了欠:“皇上,玉带金水的风水虽好,但在数百年间已被时光磨出折损,有了疏漏,长此恐会造成风水外泄,故而臣照着大悲寺内廷布局,竖起七座佛塔,内中供奉七位西方极乐佛祖,以七星揽月之势守着戟门,以及戟门后的享殿,以稳住原有格局。若皇上对此布局心存疑惑,今有察哈尔家族的后人在此,圣上问过便可知真假。”

“回皇上,”一听碧落将话头引向自己,莫非立即上前一步跪在碧落身旁,道:“碧先生在戟门所设风水的方式,倒确实如他所说,是按着大悲寺内廷布局而来,若布置得当,的确是对玉带金水有利无弊,这也就是为了什么臣先前不觉有异。但时至今日才现,它明着确实同玉带金水相安无事,实则却分明扰了戟门前的地脉,而那地脉才是太庙气运之所在,故微臣以为,碧先生在戟门设立佛塔一事,的确是祸害之举。”

一番话说毕,同治微微点了点头。

随即目光一转冷冷扫向他身旁的碧落,正要以此再度质问他,忽听远处太监一声高宣:

“西太后娘娘驾到!跪迎了!”

当即,四下呼的声又再度跪了一地。

就连同治也不得不立即在太监的搀扶下从车里走了下来,抬头朝着身后方向望了眼,一眼见到在一群披红带绿的侍女和蓝灰色衣裳太监簇拥下,那顶施施而来的明黄色銮驾,不由露出微微一丝苦笑。

却哪里敢有所怠慢,立刻同载静一道朝那方向迎了过去,待载静行过礼,恭恭敬敬道了声:“儿臣见过皇额娘,皇额娘千岁千千岁”

“都免礼了。”车到近前,慈禧自内朝他俩瞥了眼。随后将目光转向他身后所跪的莫非和碧落,眉心微微一蹙:“这是怎么回事,一个个都如丧考妣似的,是有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生了么。”

闻言,知是慈禧明知故问,同治仍得耐着心性恭声回答:“回皇额娘,今日金水河里出了异状,恐是因了新设那些佛塔的缘故,伤到了太庙的地气。”

“你怎的断定是因了新设佛塔缘故?”边问,慈禧边在李莲英的搀扶下出了凤銮,抬头朝前方金水河内望了,旋即皱眉道:“你说,前阵子还都好端端的,怎么今天一下子就跟变成血池了似的。”

“儿臣也觉得诧异,所以命察哈尔莫非立即用他家祖传风水镜望了,之后觉,是戟门外守门蟠龙被那七座佛塔所伤,因而将一池清水染成了现下这般肮脏”

说到这里,偷眼瞧见慈禧一双目光冷冷朝自个儿望着,同治便没敢再直言往下述说,只轻轻吸了口气,随后将手中那道镜子递交给一旁小太监,欠了欠身道:“皇额娘息怒,儿臣不是质疑皇额娘的决定和行事,只是当儿臣见到镜子里这些东西后,未免心生恐惧,望皇额娘见过后亦能明察。”

说话间,小太监已将镜子恭恭敬敬递到慈禧手中。

她蹙眉朝镜子上看了,立即跟同治先前一样,有些炫目又有些惊恐,几乎险些脱手将镜子丢到地上。

见状李莲英慌忙将她搀扶住。

靠在李莲英肩上慈禧方才定了定神,低头再朝手中镜子内看了阵,方才稳了情绪,抬眼问同治道:“这到底什么东西镜子里头怎么会照出戟门桥上那些那些怪物!”

“回皇额娘,察哈尔莫非说了,这不是怪物,而是自前朝时起就由戟门桥上望柱所化的蟠龙,世代在这儿看守着太庙的风水。”

“是么”目光因此而变得有些犹疑,正欲再朝镜中看,忽听一旁碧落道:“臣启奏太后千岁。”

“说吧。”

“关于皇上所说蟠龙一事,可否请太后开恩,让碧落也瞧上一瞧。”

“瞧吧。”边说边示意一旁太监将镜子给碧落送去,同时望着他那双绿幽幽的眼,淡淡道:“瞧完了你也给我好好说说,这些东西眼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是,老佛爷。”恭声应了,碧落抬手接过太监手中那张镜子。意识到身边莫非的目光随之转到他身上,便将那镜子轻轻一抚,转头朝他笑了笑:“察哈尔家果然不愧为蒙古风水大相的世家,此镜用的是云南金刚红,为所有红木中质地最为坚硬的一种,因对生存环境极为苛刻,数百年前就已销声匿迹。如今能有幸得以亲眼见到,当是托了莫非大人的福。”

“哪里,”莫非闻言笑了笑,“先生倒真是识货之人。”

轻一点头,碧落不再多言,只低头将那面镜子翻转过来,仔细朝上望了,眼见一道亮光自镜中透出,旋即不动声色将头略微侧了些开来:“呵当真是面宝镜,险些被晃到了眼”

“先生可仔细瞧着了。”莫非望着他。

碧落便再度低头朝镜中看去。

看了片刻,笑笑,抬头将镜子递回给太监,对慈禧道:“回老佛爷,莫非大人所言极是,七座佛龛果然伤着了七样东西。”

闻言慈禧不由眉梢一挑,有些愠怒地望向他:“碧落,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

“老佛爷,”他恭恭敬敬一欠身:“碧落先前看仔细了,那七座佛龛确实不经意间伤着了七样东西,但它们并非如莫非大人所言,是什么望柱所化的蟠龙,而是七条未能化成龙的独角蛟而已。”

“独角蛟?”

“老佛爷如若不信,可再仔细观之,那七条长蛇头顶生有软角,形同瘤状,可是?”

慈禧一听立即再朝镜中望了一眼,随即轻轻吸了口气:“确实如先生所言”

“如能生出犀利如剑状,便可寻着机会腾化成龙,可惜终是欠缺功力,因而只能沦为妖孽,长期在此地蛰伏着。”

“碧落,”听到此处同治冷冷一笑,道:“此地乃是天子家祭天之地,怎会有此等妖孽出现?莫非你在暗指我爱新觉罗家已经气运衰退至此了么。”

“皇上息怒。此妖孽原是龙胎,正因是在天子家祭天之地,方才得以形成,原是祥瑞,只是因了金水玉带出了损耗的关系,所以没能修身成龙,一飞冲天,因此变成妖孽,实属无奈。而微臣在戟门所设那些佛塔,正是为了震慑和度它们而来,假以时日,便可无恙。”

“哦”一听此言,慈禧微微舒了一口气,面上也即可缓和了下来,朝碧落和莫非摆了摆手:“你俩先起来。都是我朝中深藏不露的高人,切莫为了这点儿事情争锋相对,”说着,朝一旁同治望了眼:“你也瞧见了,碧先生为我大清风水端得是尽心尽力。你却偏袒心如此之重,身为天子,总得各面都瞧仔细了,不要人云亦云,先瞅瞅究竟谁更在理,方能定夺,你说可是?”

短短几句话,说得同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想照着以往那样点头称是,却又总也心存不甘,当下目光一转,望向碧落道:“虽然你一言解惑,但同莫非一样,皆是口说无凭。他将蛟蛇错看成蟠龙,但你又能以什么来证实那被佛塔所伤之物,就必然是你所称的妖孽。眼下生生还脏了一池清水,也不知几时才能清理干净,虽说是出自你一片忠心,可也脏了咱这祭天的太庙,不是么。”

闻言碧落双手一揖,笑了笑:“皇上所说句句是真,若碧落无法印证自个儿的说法,无论是对着老佛爷,还是对着皇上,皆都是说不过去的。因而此刻若皇上不嫌弃,碧落便立即为皇上当场印证过来,皇上可恩准?”

“准。”

此字刚刚出口,碧落立时转身往戟门桥方向大步而去。

到了桥边褪了外衣卷起衣袖,径直伸手往河中一捞,不出片刻,竟真的从那浓稠的血水中捞起一条银白色的长蛇来,上身银鳞闪烁,则满是血污。

被碧落随手一丢扔到地上,它就如陀螺般扭曲起来,口中出呱呱声响,好像婴儿啼哭的声音。直惊得边上人纷纷朝后推开,离远了定睛望去,果真见到那蛇头上有鸽蛋大小一颗肉瘤,微微红,碰上雨丝还会腾出一道道白烟。

不多会儿就静止不动了,眼看着身下所留鲜血越来越多,它的身体也就越单薄起来。碧落走到它跟前,抓着它七寸部位将它提了起来,一手剥去它头顶那颗肉瘤,一手将它朝前方的佛塔处丢去。

眼瞅着它细长身影在撞到佛塔的一刹一阵颤抖,随后腾的声燃烧起来,不消片刻,化成了一片焦黑色烟雾,被风轻轻一吹,立刻消失不见。众人不由倒抽了一口气,甚至连同治也不由自主定定站在了原处,一动不动对他瞧着,见他再度走到戟门桥便,伸手将掌中那颗肉瘤朝玉带河中丢了下去。

肉瘤入水就立时蒸腾出一团巨大的白汽。

温度极高,因为纵然离得远,同治仍能感到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夹杂着一种无法言明的古怪气味,不多会儿就将原本充斥在周围的浓腥化了开去。

随后,眼睁睁看着那道血池般的玉带河,竟如变戏法似的从底下直透出一股清水。

很快就将河中浓得化不开的那些血水给冲走了,转瞬恢复了原先的清澈,在天上飘落的雨丝中,微微荡出一圈圈透明的涟漪。

“先生果然神人”眼观至此,慈禧不由脱口赞道。

碧落回过身将外衣重新披到身上,单膝跪地朝她嫣然一笑:“老佛爷谬赞。”再将目光转向同治,轻轻一揖。

同治自是再也无话可说。

却不知为何,明明亲眼所见得心服口服,心下竟更气闷了起来,一时两眼有些黑,见状慈禧便也不再多说些什么,只轻轻道了声:“皇帝,以后万事记得查明,免得冤了忠臣,叫额娘看着心里也难受。”说罢,转身返回銮驾,起驾回了宫。

直把同治听得心里更加憋闷起来,眼见他额娘那一行人身影渐远,转身一拳打在边上的銮车上,见他又要挥上第二拳,载静忙伸手止住:“皇上息怒,切莫伤了自个儿身子。”

同治这才稍稍冷静下来。

抬眼见到一旁莫非似有话要说,便道:“你讲。”

莫非立即将太监递还那张镜子取了出来,捧到掌心正要将镜面朝上翻起,突然听见底下咔擦一声脆响,心知不好,立刻将镜面翻开,一眼望见里头情形,不由苍白着一张脸朝后倒退半步。

随即倏地望向戟门桥前的碧落,目光骤冷,却又一言不。

只同他两人相互望着,直至望见碧落眼中浮出一道妖娆的笑,便硬生生将心口那团怒气给压制了,亦随之笑了笑,转向同治道:“皇上,老佛爷说得是,碧先生果然神人,往后莫非还需多多向先生请教才是。”

话一出口,眼见同治扬手一甩啪的声将他手中镜子甩落至地,他脸上依旧笑吟吟着。

然后蹲,静静将那地上被摔成数片的镜子一片片拾进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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