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出于对幼儿的爱护,李轻描淡写地揭过了这一页,文卿乐得装傻,当然也不会提起。
不过也有后遗症,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报复,李更改了教导文卿剑术的地点。那片专门开辟出的平地被弃之不用,取而代之的,是李的小屋背后所留出的尖角。
卡瑟加顿山脉最高峰,那块刺向天空的顶部斜坡。
大概只有一个洗脚盆那么大的落脚地,站在上面背向小屋的时候不用低头都能看见脚下浓密的云雾和森林。
文卿刚站上屋顶就腿软了,头晕目眩,很没面子地哆嗦着死活不敢往下跳,是李硬生生把他拎到那块尖角上。脚踏地面之后文卿别说站着了,恨不得能化成无脊椎的软体生物瘫到地上。
也不怪他害怕。
人体的正常结构是上大下小,正常情况下,一个人的肩宽远远大于双脚宽度,而这也就意味着很难把握好平衡,稍微被什么东西绊一下就有可能摔倒,而这块尖角不仅落脚地小,还凹凸不平,再加上最主要的高度带来的压力,文卿自认为没有当场吓哭已经很有勇气了。
一般国内的短途航班是在四位数的海拔上飞行,长途航班也不过堪堪到五位数。
官方公布的卡瑟加顿最高海拔是多少来着?那可是八打头的六位数。
李立在屋顶,欣赏着文卿战战兢兢,紧张到不敢发抖的样子,好一会儿才大发慈悲地告诉他:“你就在这里练剑。”
……风太大了,还有些恐惧产生的恶心,文卿觉得刚才一定是他产生了幻听。
他想说什么,还没张嘴就听李慌忙呵止:“不许说话!”
停了一下,李缓过气来,慢悠悠地解释道:“这是为了你好。动作上的习惯是很难改变的,只有生死存亡的危机感才能迫使你不断修正自己的剑法,原本我打算陪你练习,慢慢指导你,但是那建立在你无法反抗的基础上――显而易见,我们之间,我才是无法反抗的那一个。”
他站得高,兜帽下扬起的唇角写满了不怀好意。
文卿看见了。
他身体僵直,欲哭无泪:果然是在报复我!
但李“懂得教导徒弟”的名声,还有最重要的,在短短的相处中李所表现出来的善意让文卿按捺住了,乖乖站在那块针尖大小的地方,抽出了细剑。
这个小小的动作没有打破平衡,他稳稳地站定,摆出起手式之后竭力集中精神,但越是集中精神,越是身不由己地感受身处的过分的高度,关注脚下莽莽榛榛的墨绿,偌大的海洋上看不到波涛,只有临近山麓的位置上有一条细长的白线,大约是拍击山石产生的的浮沫。
带着彻骨寒意的强风时不时刮过,就连这风的呼啸也在吸引他的目光。
太高了,自我保护的本能让文卿根本放松不下来,也完全不知道在肌肉僵硬的情况下该怎么怎么使力。
“行了。”这时候响起的李的声音恍如天籁,“站都站不好,练什么剑?站好了再说。”
伴随着这一声宣告,文卿在李手中水深火热的生活拉开了序幕。
他没花多少时间就习惯了站在极高位置上的紧张感,在发现这具身体良好的战斗素质,明确自己绝不会掉下去之后,需要克服的仅仅是心理上的小小障碍。
“很好。”李对此只是说,“我们终于完成了最基础的基础部分。看我做什么?这么简单的事还需要我表扬吗?”
文卿:我以为你说很好就是在表扬我。
在此期间李对文卿的管束十分严格,但在他练声和弹奏乐器的时候总是躲得不见人影。
因为自己不敢保证嗓音会产生什么效果,文卿在确定就算情绪激动也不会发出本音后,拦住了试图再次逃之夭夭的李:“拜托拜托,帮个忙啊老师――你再跑我就唱歌了!”
文卿:这么说为什么总觉得有点悲凉。
但这句话很有效果,李顿时定在了原地。他保持着随时可以跑开的动作,警惕地回头:“这不公平,我停下来也得听你唱歌。”
“就听听嘛,听一下就好了老师,我还能控制不好自己的声音不成?”文卿循循善诱,“就是以防万一,需要有人听一听,测试一下,绝对不会出问题。”
李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什么,然后在兜帽下露出一个只看得见小小弧度的笑容:“你唱歌是对所有生物都有效果?”
已经有些了解李小孩子一样恶劣的性格,文卿马上联想到卡瑟加顿山顶部还有一些能够生存下来的特殊种族。
他在心里为那些可怜的家伙们掬了一把同情泪,随即果断回答:“没错!”
“那你唱给它们听。”
李毫不犹豫地出卖了狮鹫一家的常住地址。
自此之后,除开被李撵得鸡飞狗跳的日常以外,卡瑟加顿山上居住的一家四口又迎来了一位让它们又爱又恨的、怎么也甩不掉的牛皮糖,并且承受着文卿太过悦耳的歌声,和磕磕巴巴却飞速进步的乐器弹奏。
与此同时,剑法的训练也逐步进行着。文卿的剑法精髓就在于快和静,一般用于刺杀,没有任何防护的技巧。在教导的第一阶段,李不发表任何意见,只是要求文卿一遍又一遍地练习。
那块小小的尖角几乎被文卿的脚磨平了,奇妙的是这样枯燥无味的练习见效极快。
文卿预料到了这一点。这款游戏主要是西幻背景,不过为了吸引更多的玩家,大到世界观设置,小到职业和技能,都跟传统的西幻有显著的差异,融合了不少元素。
传统西幻里面法爷最牛逼。除开还没有入门的学徒时期,基本上低阶法师就能够在不被近身的情况下吊打其它所有同级,这让法师成为最受欢迎的职业,却对游戏的平衡非常不利。
究其原因,无非是为了平衡法师,也是为了讨某一个群体的玩家欢心,战士拥有了取自武侠的“剑术”这一技巧的概念。
设计师曾经试图将“内力”也添加进去,这样就有了可以量化的攻击力的标准,但这一举措刚透露端倪就引起了巨大的负面反响,于是所有的相关规则还未完善就被匆匆叫停,最终面向大众的,是一个还只是半完成品的“剑术”。
不熟悉武侠体系的人都会觉得这款游戏的“剑术”设定简直乱成一团。
没有统一的标准,没有固定的伤害值,最过分的是没有技能升级的上限――没有上限在宣传过程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但实际玩起来就知道究竟有多坑。
还是那句话,至少在游戏的最初,没有人能搞懂“剑术”优劣的评判标准是什么。
同等级的剑招在不同的使用者手里打出的伤害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甚至还有战士能用烂大街的基础剑招屠杀巨龙。
但只要稍微了解武侠,就能明白游戏中的剑术遵循的规律是“唯快不破”,只要技能使用度达到了临界点,系统就会自动根据玩家的天赋点数更改速度。
选择成为战士的玩家们纷纷表示厉害了我的神眷大陆,并走上了有事没事来一发技能的道路,好多人甚至真的达到了可以自己完整做出全套动作的水平。
这里面没有文卿。
李督促他不断练习剑招是最有用的,尤其是在危险的最高峰上,哪怕最细微的差错也有可能让他丢掉小命,因此每一招文卿都精益求精。
“你不是说我基础很好吗?我以为实战就可以了。”在被准许可以随意说话后,文卿有一次问李,“结果你还是要我练习基础。”
“说好是因为要求低。你要和谁比?”
文卿老实闭嘴,不再问相关的问题。
他的变化是肉眼可见的,然而日复一日地重复难免无聊。
偶尔文卿也会觉得太累,想要休息一天,玩或者睡觉,可是往旁边一看,李一直陪伴着他,有时候站在屋顶有时候坐在屋顶,目光无时无刻不放在他的身上,警戒着,好在他失误的时候能够将他救下,就悄悄把这个念头压进心底。
文卿从未有过失误。
久而久之,这种看似单纯的、不需要思考的枯燥重复竟然也有了少许乐趣。因为太过熟悉,出剑时伴随着呼啸的风声,细剑折射寒光,任何微妙的不同他都谙熟于心。他感受到自己脱胎换骨般的蜕变,每一根骨骼、每一寸肌理。
就像蝴蝶刚刚摆脱茧子,等待血液布满羽翼的过程缓慢而疼痛,但渐渐变得有力的感觉是那么清晰。
终于某一次出剑臻于化境,耳畔有遥远的鹰啼。
差不多了,他想。
“差不多了。”李懒洋洋地说。
然而这不是说文卿的剑术不再需要训练,只是进入了第二阶段。
李要求文卿收起剑,紧接着给他一根树枝――也不知道在这个寸草不生的地方从哪里找到的树枝――让文卿忘记自己刚刚在重复中变得毫厘不差的精湛技巧,只做“刺”、“挑”两个基础动作,直到左右手全力出手时不发出丝毫声音。
听起来不明觉厉,可或许是第一阶段的专注起了作用,达到李的要求只花了很少的时间。
付出总有收获这句话在文卿身上并不适用,因为即使不这么练习,他也迟早会恢复圣阶的等级,练剑不过是让他变强的过程显得合理一点。起码人们只会觉得他天赋惊人,而不是别的稀奇古怪的原因。
虽然他所展现出的天赋委实太惊人了些。
而且除了李,也没人能看见他练剑。
五年的时间在许多种族漫长的生命中都仅仅是匆匆一瞥,李只觉得他还没看清楚自己捡回来的男孩,男孩就长成了少年,少年已是圣域。
而圣域即分离。
李凝视着他,那张年幼时还显得雌雄莫辩的面孔显示出少年的英俊,唯独繁复的饰品和华贵的衣着一如往昔,五年来从未改变。
“哈利,”李说,“你确定要做吟游诗人?”
“嗯?”文卿回以疑惑的眼神,“不行吗?”
伶牙俐齿的李居然说不出话来,含含糊糊地应道:“倒也不是……算了,到时候你就懂了。”
那两只年幼的狮鹫走过来,它们的父母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的孩子拱起文卿的双手,让他抚摸自己柔软的羽毛。
李看了一会,视线移向文卿的头顶。
“我十九了,作为人类,十九岁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文卿说。
但他还是温顺地低下头,方便李摸摸他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