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胡迪领着安特文离开了皇帝所在的房间, 没有打断安特文喋喋不休的抱怨。
他对此习以为常, 安特文总是这样, 一旦你将他拽出法师塔, 他就有一肚子的不满冲口而出, 无时无刻不在念念叨叨地抱怨来抱怨去,好像对这个世界已经忍无可忍, 只有实验能平息他的愤怒。
不过实际上,安特文只是抱怨得厉害,并不会真的做出危险的举动。
作为一名常与死亡为伴的亡灵法师,他从不为了获得死尸大肆屠杀村民, 不研究一些稀奇古怪而又令人心惊肉跳的刑具并在活人身上试验,鲜少用邪恶的咒语折磨死者的灵魂, 除非必要;他偶尔会传播瘟疫, 但仅仅是为了获得实验数据,并不沉迷于腐烂和恶臭,对制造痛苦和绝望也没有特殊偏好——鉴于多数亡灵法师的都性格阴沉、行为残酷,和大多数同僚相比, 安特文委实显得无害而且仁慈。
他是目前为止唯一一个公开身份并在法师公会中担任重要职责的亡灵法师, 如果文卿在这里, 一定会兴奋地围观这位被载入史册的亡灵法师, 并且就皇帝奥古斯都为亡灵法师这一群体平反正名的行为发表一番长篇大论。
事实上,亡灵法师们性格古怪的最大原因不是他们研习死亡,而是他们在没有成为亡灵法师的时候性格就很古怪。
一切魔法的本质都是元素,而元素是没有善恶倾向的。亡灵法师作为魔法师的一个分类, 特殊性确实有,比如这类人绝对是整个社会的边缘人物,大多都会因为先天和后天的环境导致性格孤僻,也会常年与灾祸、苦难、死亡相伴。
他们看待世界、看待人的角度和方式与多数人迥异,在很多时候,他们都显得过分冷漠和残忍。
实际上他们就是过分冷漠和残忍。
但先天因素是他们过分冷漠和残忍的主要原因,亡灵法师这一职业至多不过是给了他们力量去施行邪恶,而非致使他们邪恶。
安特文是一个漂亮的门面,他的强大实力千真万确,而他的活泼和跳脱,包括那张甜蜜而年轻的脸孔,都无声地向人们——主要是贵族和官员——证明亡灵法师并非都是罪孽和混乱的使徒,只要人选得当,亡灵法师就是强大和可控的。
在未来,亡灵法师不再是不可明说的禁忌。
他们曾在阴沟里偷生,凶恶、恐怖是他们的代名词,于是人们也就理所当然地忽略了他们为魔法领域所做出的贡献。一个鲜为人知的事实是,几乎一切与生命有关的魔法都是亡灵法师的研究产物,他们是最能理解死亡的魔法师,不仅仅是理解如何致死。
亡灵法师的终极命题是如何使死者复生。
他们试图以人类的力量去理解灵魂的构成,而在研究灵魂之前,研究承载灵魂的**,是亡灵法师们无法避免的道路。
这条路是对的,只是难免显得诡异和怪诞。在亡灵法师们刚诞生的时期,他们的形象和文卿的世界里“疯狂科学家”的形象相差无几,亡灵法师们被视为异端——特别强调一下,这里的异端没有宗教上的概念。神眷大陆上有宗教,但神眷大陆的宗教不玩“一神论”那一套,没有非我教徒皆为异端的说法,也不会见到异教就打打杀杀。
神眷大陆的异端一般专指亡灵法师,有时受到恶魔蛊惑的人类也会获此称呼。漫长的时间里,亡灵法师们以其挑战常人承受能力的作风和百无禁忌的行事风格成功跻身为职业者恐怖之首,止小儿夜啼倒不至于,亡灵法师主要用来吓唬大人,是泼妇骂街的常用台词,效果和“死全家”系列相类。
……这么说好像一下子就拉低了亡灵法师的格调……嗨,别管了,按照文卿的说法,普普通通的日常生活哪会有格调?没有格调就是最合适的格调,大家热热闹闹凑凑活活地快乐着,开心劲儿比那些王公贵族神气多了。
但这些人习以为常地做法,也说明了亡灵法师在广大群众心中等同于厄运的地位,和他们行踪的隐秘,多数人基本就把他们当成一个和自己无关的传说了,然而这传说毕竟又比恶魔更亲民。
这种根深蒂固的对亡灵法师的认知不是安特文一个人的形象就可以洗刷的,可对亡灵法师这一职业来说,正大光明登上历史舞台的未来也是可以期许,甚至已经实现的。
他们最终会和普通的法师一样享受到尊贵的待遇,当然,鉴于亡灵法师的特殊性,也必然要迎接远超过普通法师的防备和恐惧。
而在现在,在三百年前,无论是各族的交融和谐,还是亡灵法师自由行走在路上,都是文卿才能看到的景象。
耶胡迪和安特文吵吵闹闹地走远了,皇帝所在的房间内归于沉寂。
奥古斯都没有说话,他一贯不怎么说话,有时候你不得不对此感到震惊:在无人胆敢反抗的情况下,他竟然能把掌控欲限制得如此精妙。他对于掌控余地的纯熟丝毫不亚于他对魔法和政治的天赋,他惊人地擅长收买人心,甚至能让人心甘情愿地顶礼膜拜、奉献生命。
有时候你会觉得他实在太刚愎自用了,他的统治和暴政没多大区别,他压榨臣子的智慧和民众的力量,并且舍弃不能使帝国前进的族群;然而没有重税和毒刑的暴政,一个平安的、不用担心殒命的世界,似乎正是人们的所求。
更何况皇帝在统治中能得到什么?他是个古法者,而且是高阶古法,他定然也曾诚心诚意地醉心于魔法的奥秘,并且确乎在魔法中得到了某种共鸣。
他不可能沉迷于权力。统治人民只是人的权力,而在这个世界,元素即神灵,魔法即神权,一个爱好权力且有能力追求权力的人,怎么会舍弃神的权力,转而去追求人的权力?
卡尼加纳沼泽里鸟雀与昆虫的响动声渐渐消弭,喧嚣不再,周遭归于岑寂。童话般的城堡安睡在半山腰,蓝天白云下,湖面如镜,绿草如茵,城堡内鹅黄的颜色略微暗淡了,像一件穿惯后无比妥帖的旧衣。
多么温暖,多么安静。
可当奥古斯都站在窗前,眺望着远方,又有谁敢说他的眼神不能跨过虚空、穿越时间,望见百年后、三百年后,甚至更为久远的未来,望见兽人、侏儒、矮人和人类走在同一条广阔平坦的路上,身着不一、高矮不同、相貌大相径庭,却如同族一般说笑和交谈,而他们的身旁华楼林立,头顶上,巨龙飞过天际——
皇帝静静看着远方,露出一丝笑意。
而这时候,文卿正坐在艾布特对面,捧着艾布特端给他的果汁愣神。
他离开精灵王的寝宫后没急着走,而是在精灵国中游来荡去地散心,无所事事地盯着精灵们玩耍嬉戏。那个他刚走进精灵国时碰到的纯洁极了的精灵女孩儿没在果园里,他也没有再特意去找,只是咂舌感叹了一下,心想大概再也遇不到那样纯洁得发光的女孩儿了……
纯洁是一种很特殊的气质,它是天授的,后天再怎么精心呵护都会破坏它的美感,唯一能保护纯洁的就是不去触碰,可是不被触碰的纯洁又很容易因为不切实际而惹人生厌。
如那个少女一般恰到好处的纯洁很稀罕,因为注定折损而显得尤为珍贵。
就在这时候文卿看到了艾布特。或者更准确地说,艾布特看到了他。
那双蔚蓝色带金边的瞳孔镶嵌在柔和美丽的面孔上,似乎永远都柔软包容。没有多想,文卿就调转身形,顺着窗户跳进了艾布特的房间。
艾布特在书房里读书,看到文卿进门并没有吃惊,反而有种早就料到的平静。他含着笑合上书页,把手里的书册放到一边,给这位不速之客倒了一杯果汁,然后摆出一副聆听的架势。
文卿想了一会儿,慢慢说:“我有一个梦想。我知道总有一天它会实现。”
艾布特顺着文卿的话往下问:“是什么梦想?”
“严格说起来不算是我的梦想,”文卿又说,“我说不清楚它具体是什么,但是它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
艾布特微笑:“一个非常好的梦想,你说的已经就够了,不需要解释更多。”
文卿却摇了摇头,说:“我还没说完。梦想是好的,但是实现的过程会发生很多不好的事。”
他恹恹地垂着眼睛,失落的神色止也止不住。
“你想得太多太远了,哈利。”艾布特便温声宽慰道,“你不用考虑这些。你只需要牢记那些好的东西,就可以忍受和克服坏的东西。”
“噢,艾布特,谢谢你。”文卿笑了,他喝了一口果汁,舔舔嘴唇觉得好喝,就又喝了一口。
然后又喝一口。再喝一口。又再喝一口。
文卿微皱的眉头渐渐松开了,他津津有味地喝着果汁,小口小口的,每一口都留细细品味后才咽下,专心致志的样子,简直已经把他刚刚才说过的所有忧心忡忡的话都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不过这才是艾布特心中文卿应有的表现。小孩子只要开开心心的,相信世界会越变越好就够了。
为了梦想所做出的迫不得已的改变和忍让,不懈追求到最后却发现初心不再、事与愿违的悲伤,清明战胜混乱以及腐朽被新生所取代途中不得不出现的时代阵痛——那些所有伟大事业中的妥协和牺牲,对一个孩子来说,实在是太过残酷。
但当文卿放下杯子,精神抖擞,笑嘻嘻地向他告别的时候,艾布特却问道:“哈利,你不同意我的话吗?牢记好的,就可以克服坏的。”
“我没有不同意啊!”文卿说,他看着艾布特似乎严肃起来的神色,想了想,“只专注于美好的一面也是个很好的做法啦……”
我以前就是这么做的,他想,爱丽丝瘦削而有力的,小小的身体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但是还有另外一些事情,你一看到,就没办法继续忽视下去了。”
他冲着艾布特摆了摆手,然后从窗口跳了出去,白色的斗篷在他身后飘荡,像一朵跟着他飞来飞去的云。
就是这个,艾布特想,这就是他最担心的一点。
为了梦想所做出的迫不得已的改变和忍让,不懈追求到最后却发现初心不再、事与愿违的悲伤,清明战胜混乱以及腐朽被新生所取代途中不得不出现的时代阵痛——那些所有伟大事业中的妥协和牺牲,即使如此残酷,也有着惊人的魅力。
别人他是不知道了,但如果是哈利,如果是哈利……那首惊艳的、狂风暴雨般的管风琴曲在艾布特的耳边回荡……音乐和那孩子眼睛的深处都藏着那么多的肆无忌惮。哈利会被那惊人的魅力吸引吗?这问题似乎只有一个答案。
艾布特满心担忧,可乐曲又使他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说开新大家都好担心本文会坑……安心啦!不会坑的!要我保证多少次你们才放心【笑cry
如果卡文,作者会捋一捋前文,充一充电什么的,最多缓更,不会坑的。
本文真的是为爱发电,怎么着也会写完的。
另外开新的事情不着急,手上的文好几个了都,作者只是崩溃之际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