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巡逻,过程就注定了和轻松挂不上钩。
但那也只是对实力较低的人来说的。
西奥洛和安娜都既是高阶战士也是高阶法师,更别说队伍里还有文卿这个圣阶,他们的感知范围非常广阔,索拉森林里有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而在这个基础上,巡逻就变成了一件愉快的集体户外活动了。
文卿跟着西奥洛和安娜,模仿他们直接在树枝跳跃穿行。
这是一个全新的视觉,他们像鸟儿一样飞掠。树影和斑驳的光柱游荡在他们身边,沙沙的枝叶摩擦在脚下更在天上,偶尔在叶子稀疏的地方,还能窥见一小块混合了蓝色天空的白云。
森林像一首风里唱的歌,文卿跟着西奥洛他们听了一会儿,忽然踩着树干跑到了树冠上,然后索性在森林头顶跑了起来。巨浪迎面而来,于是他反而跑得更轻快了,心中的欢畅实在难以言表,绿影和棕枝在他的视线尽头,如江河滔滔,而卡瑟加顿山一望无际,在比尽头还要遥远的地方。
他把收到的银铃用发带缠在脑后,一路都是银铃的脆响。
“西奥洛!”他大声喊道,“你们平常巡逻就是这样到处走走吗?”
“当然不是。”西奥洛的声音不急不缓,他和安娜也跟着文卿爬上了树尖,和文卿保持了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王在寝宫里就能知道索拉森林发生的事情,所以我们巡逻通常不是为了安全,而是保护一些失去了父母的动物。”
安娜补充道:“比如说比尔――他现在应该已经长大了不少,你要去看看吗?”
文卿回答得斩钉截铁:“当然要去看!”
“我们可以先绕一段路,随你喜欢。”西奥洛说。
文卿有些不好意思:“我乱跑妨碍你们了吗?”
“没有,哈利,而且我们都理解你的激动。”安娜说,“因为索拉森林就是这样,魅力无边,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都会爱上它。”
她冲着西奥洛眨眼,西奥洛不太自然地别过了头。
文卿看着他们之间的小小互动,忽然说:“讲讲你说过的那个吟游诗人吧,西奥洛。”
安娜有些吃惊:“你听到我们说什么了啊!”
文卿笑起来。
在蓝色的广袤天空、脚下海洋一般的绿树,和他背后只看得见冰雪的卡瑟加顿山中,大面积的纯色对比形成了清新的图景,壮丽的世界和他的魅力产生了奇异的化学反应,这个忽而绽放的笑容清澈天真到让人觉得仿佛被婴儿一样的纯洁刺痛了。
“我听得到。”他说,把手背到身后,“西奥洛也跟你说过了啊。”
安娜很震惊:“那我还说你哭了呢!你都不害羞!”
“我不羞。”文卿在背后掰手指,“我比你们小好几轮,有什么好羞的。”
话是这么说,他的脸还是红了,眼神也有些躲闪。他很努力地试图直视安娜的眼睛,可惜每当他鼓起勇气想要直视安娜,一触到安娜好奇的灰眼睛,就会不由自主地移开视线。
重复了好几次之后他终于不情不愿地承认:“……好嘛好嘛,是有一点点……你不要提起来就行了啊!”
西奥洛很不给面子地笑出声来。
反倒是安娜不好意思自己揭人短了,一边笑一边用手肘撞了一下西奥洛:“哈利问你呢,那个什么最好的吟游诗人。”
“卡贝松。”西奥洛敛去笑容说,“他叫卡贝松。”
然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陷入了沉默。
安娜好像意识到什么一样不吭声了,只是投给文卿一个抱歉的眼神,一声不吭地跑到前面去带路。他们三人形成了一个三角,安娜在最前面,西奥洛在安娜的斜后方,而文卿在西奥洛的斜后方。
那个“佛仑最好的吟游诗人”好像触到了西奥洛的某个禁区,三人埋着头跑了好一阵,微风在他们之间摆荡,文卿一点一点的,慢吞吞地加速跑到了西奥洛的身旁。
他觉得西奥洛根本不像是表面那样不高兴,可能是有一点不高兴,但是更多的是惊讶和无措。
西奥洛面无表情大概不是因为他生气或者不想说话,而是因为他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也不知道他该说什么。
比如此刻就是证据:文卿和西奥洛的手臂之间只有不到二十厘米的距离,但西奥洛并没有拒绝他的靠近。
“西奥洛?”文卿做贼一样偷偷摸摸地问他,“你不想告诉我吗?关于卡贝松?”
安娜立刻支棱起耳朵。
“没有。”西奥洛低声说,“我只是……太久没有想到他了,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你不要不开心,是我不对。”文卿说,“我不问了。”
“……不,我想说。”西奥洛无声地笑了一下,露出两个酒窝,“我也该说了。”
文卿又凑近了几分,几乎贴到西奥洛的耳边:“你就是不想告诉安娜对不对?”
安娜的脖子动了一下,似乎想要回头――西奥洛的眼角一跳,能够想象到接下来她热情的追问,而他一定抵挡不住,最后他会告诉安娜,得到对方的嘘寒问暖。
那是他最不想要的东西了,实际上,他并不认为自己需要安慰,可他也知道那并不是一段非常好的经历,以安娜的秉性,大概会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到最后反倒是他安慰她。
但她忍住了,没有回头,于是西奥洛松了口气,又有些失落。
把一切看在眼里的文卿小声笑起来:“我觉得你们在一起超配哦。”
安娜在前面叫:“那当然!”
西奥洛的表情松动了一下,但没说话。
文卿继续很小声地问他:“那你晚上悄悄到我房间里来,只说给我听――一二三没拒绝就是答应了!”
“……好吧。”西奥洛说。
在答应之后西奥洛的脸上也有了笑意,他好像蓦地去掉了心里的重担,三个人之间的气氛又好转了,安娜兴高采烈地反身环住西奥洛,把文卿挤到一边,文卿也不在乎安娜冲他小小的撒气,笑嘻嘻地落在最后,看着这对情侣走在他的前面。
他们在树顶直线前进,鸟儿有时候会和他们并肩而行,有一只特别小的鸟儿从文卿身边飞过的时候还不小心把翅膀擦过了他的脸,一个倒栽葱差点掉下去,好在它小,落在叶面上只是让叶子晃荡了两下,也没掉下去,赶紧扑楞着翅膀昏头转向地飞远了。
文卿悻悻地收回想要帮忙的手。
西奥洛和安娜首先带着他去看了一种非常美丽的矮小植物,大概只有几立方米那么大一小片地上长满了这种植物,它们看上去有点像是蒲公英,不过比蒲公英好看得多,因为它们像是蒲公英一样毛茸茸的圆球,正散发着蜡烛中的幽蓝色的光。
这种光和日光、月光都不一样,它朦胧得像是纱,淡极了,而且不是因为光芒小才暗淡,因为这么多植物聚在一起聚在一起之后这里就像是烧起来了似的,可是光芒依然淡得像是经过森林层层过滤的阳光,几乎有清透的意境,像是少女的欲说还休。
文卿伸手想要触摸,他看了西奥洛和安娜一眼,他们冲他点头,于是他小心地用一根手指点了一下那株植物。
他的手指陷入了朦胧的烛光里,然后他的指尖……也在发光!
吓得文卿马上把手指拿到眼前查看,没什么不对的。他又去看那株植物,被他戳出的小小的空缺正在被幽蓝的光点填补,文卿这才发现发光的并不是植物,而是某种大概只有芝麻那么大的虫子。
“火绒虫。”西奥洛说,“它们居住在火绒草上,死后只要不腐烂就会持续发光,以前曾经非常多,飞起来能把天空都遮住。后来人类商人发现了它们,大量捕捉之后制作成工艺品,为了卖出高价,又焚毁了森林外围的火绒草。多数火绒草都生长在森林外围,所以现在火绒虫已经濒临绝种。”
文卿端详着火绒草,说:“那它们一定更昂贵了。”
“按道理是。”安娜说,“但现在我们把火绒草移植到森林内部啦!一般的商人进不来!火绒虫一定能慢慢变多的!”
文卿却没有说话。他心说根本没有这回事,三百年后火绒虫无人所知,人们只能在珍惜的饰品上看见这种发光的小生物,而且一度认为这是一种已经失传的炼金技术。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西奥洛,想知道西奥洛有何高见,然而西奥洛仅仅垂着眼注视笑容灿烂的安娜,同样微微笑着。
这两个精灵站在一起的时候真是旁若无人,如同一幅油画。
文卿:圣光要闪瞎眼了都。
可他心里同时又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快乐,他自己也不明白这快乐来自哪里,但是看到这两个精灵高兴,他也就情不自禁地高兴起来。
这种愉快的心情一直保持了很久,他们又一路去看了很多神奇的生灵,美丽的濒危植物或者年幼的还不能自己捕猎的小动物。
“你们一直这样保护它们吗?”文卿问道。
安娜把不知名的浅紫色根茎一点点撕碎了喂给巢穴筑在沙土中的小毛团――不是比喻,这玩意儿就是一个小毛团,连眼睛都看不清,更别说嘴巴了,文卿都闹不明白安娜是怎么找对位置喂食的。
“有时候吧。”她没有抬头,睫羽轻轻扇动,这会儿就有一点不符合她常日表现的脆弱来了,“其实单单照看一下失去父母的孩子们还好,大多都能长大。但像是火绒虫这样被捕杀到所剩无几的,照看也不过是延缓它们彻底消失的时间罢了。”
她好像非常明确自己所做的努力都是杯水车薪,并且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也没有特别难过的样子。文卿盯着她看,又转而盯着西奥洛,这两个精灵的脸上都十分平静。
场面稍显沉重。
“唔……”文卿含糊地说,听了半天还是没有想起来接下来要怎么说。
说“弱小又美丽的生物本来就非常难以生存”?
人家清楚得很。
然而文卿想起来那些幽暗的火光落在手上的奇异景象,又有些由衷的遗憾。
“没关系的。”他最后说,“旧的物种死亡,又会有新的物种出现……生生息息,从不会断绝。”
他说到最后声音放低,摩挲那支精巧的小木笛,想起这个世界的现状。
奥古斯都让整个世界都为之一新,但旧的东西呢?还有那些旧的、尽管已经和腐朽融为一体的辉煌?
他没有继续深想,他也没办法深想下去。奥古斯都是游戏中的标杆人物,崇拜者不知凡几,官方给出了详细的资料,还为他出过个人传记。他当然知道奥古斯都在征服这个世界的路上曾做过多少不单单能用“残酷”乃至于“灭绝人性”来形容的事情,即使那些屠戮都卓有成效,可奥古斯都是怎么想的?他怎么敢笃定自己所选的就是最正确的答案,他又怎么敢这样毫不掩饰自己的冷漠,而在他毫不掩饰性情之后,依旧有数不清的忠勇之士效忠?
谁也说不清。
哪怕官方也没有给出定义,他们只是像最优秀的史官一样用不掺杂感情的文字描绘那段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