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琳琅(下)
月见的记忆是从三月那个夭夭桃花的时候开始的。
他记不起任何的事情, 然而脑子却很清醒。
在这近一年里的日子里,他看过的每一本经书, 听过的每一句话。
甚至连堂前春日飞过几只燕, 几月几日落了雨,什么时候开始飘雪。
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住持说过,他很有佛性, 也很聪慧。
这世上少有人会像他记事这般清明,且过目不忘。
正是因为他能够清楚得记得每一日, 每一刻发生的事情。
所以他也记得琳琅, 记得桃花村。
桃花村闹了霍疾, 镇上又到处是因为饥荒而逃过来的难民。
官府的人已经封锁了城门,不允许任何和桃花村有过接触的人进来。
哪怕是隔壁村子的也不行。
凡尘人得了病,哪怕是个风寒,要是不及时医治都有可能要人性命。
更别提这样的传染病了。
上面的人做出这样的决定, 果断且无情。
在他们看来, 这是目前为止最好的办法。
死一村子的人, 和死一个镇子甚至整个王城的人。
她们自然会选择前者。
住持的提醒月见听进去了,但是当天夜里他少有的辗转没有睡着。
若是说平日瞧着那些无家可归, 奄奄一息的难民。
他心中大多的怜悯慈悲的。
可这一次却有些不一样。
桃花村的那些人,和那些来逃难的难民其实并没有什么两样。
他们的生死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他干预不了。
也做不了什么来拯救他们。
就像住持说的那样, 这些事情他无能为力。
他能够做的只是多诵经祈愿,超度那些没有挺过去,而死于寒冬的人们的亡灵。
月见心里通透, 很多事情其他的入佛门好些年的和尚都没办法看破,参透的事情。
他都能为他们答疑解惑,且无半丝烦忧。
而这一次其实也很简单。
琳琅曾经帮助过他,他想要报答,可他就算是心有愧疚或是忧虑却也没办法以一人之力救了一个村子。
霍疾有多可怕?
只要一个地方有一个人得了这个病,那么整个地方的人几乎都在劫难逃。
月见这个时候去了,也只是白白搭上自己一条命而已。
这些他都懂,像他这样心如明镜的人怎么可能不懂?
然而月见就是将一切都想得太明白太透彻了以后,更加觉得这是自己怕死,逃避一切的借口。
他没办法真的说服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去管这件事情。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是所有人都明白的道理。
晚上的时候月见的思绪是一团乱麻。
他想了很多,几乎是一夜未眠。
利弊各种他都思索了许久,却得不到任何能够让他做出决定的念头。
他怕死吗?
好像又不怕。
月见只是在寻一个理由,如果自己要去只是白白送死。
毫无意义。
他想要寻一个能够让自己这条命逝去的有意义的理由。
隔日时候,月见顶着黑眼圈与主持说了自己与桃花村的渊源。
也说了那个曾经救了自己一命的少女。
住持捻着佛串的手一顿,掀了下眼皮看向一旁紧皱着眉一脸苦恼的月见。
“所以,你是想让我为你寻一个舍命的理由?”
月见薄唇微抿,长长的睫毛颤了颤。
他低头时候鸦青色的发滑落下来,遮掩住了他的眉眼。
“我不怕死,但是……”
“我不想这么不明不白的去送死。”
“我没有以往丝毫的记忆,哪怕如今在清绝寺待着也觉得自己好像一直身如浮萍,没有归宿,整日浑浑噩噩的行尸走肉一般。”
青年很少说这样的话,他对自己的心事和情绪一直藏的比任何人都深。
他深吸了一口气,手不自觉攥紧了衣袖。
“我既然生时一片混沌,那么我想死得清明。”
住持似乎并不意外对方会说出这般话。
他能够理解,且也能觉察到平日里月见的不安。
没有人会对自己的过去一片空白这件事感到平和,且毫不在意的。
哪怕是月见,会不安也是正常的。
住持沉默了一会儿,在月见以为寻不到什么的时候。
他叹息了一声。
“痴儿。”
他这般说道,声音有些沉。
“这世上哪有做什么事情是样样都有原由的。”
“只要遵从本心,做你所想做你所愿的事情便可了。”
住持抬眸看向他。
“世上万般事不如人意。”
“你能够做的,也只有让自己万般如意。”
月见怔住了,听得半知半解。
他垂眸看向年过半百的老者,他的眼眸已经不再清明,面容也苍白不已。
可心里却依旧明亮通透。
“没什么原由,你既然哪怕知道是送死也想要去……”
“无非只是,你想见她。”
住持余光瞥了一眼月见长及腰间的黑发,语气很淡。
“想去便去吧。”
“你尚未剃度,你去了我便不曾与你见过。”
“倒也清净。”
老住持的那句[想见她]如同心头魔咒,一下一下,一字一字全然敲在他的心头。
心尖发颤的那种。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以星星之火而瞬间掀起了燎原之势。
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要说什么,但是却如何也无法说出口。
月见的脑子里闪现过很多画面。
有夭夭桃花满目,有当时月夜清冷,最后都停留在了少女笑靥如花的画面。
原来他不是心有不忍而辗转难眠。
他只是想要见她,想要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陪在她身边。
仅此而已。
月见想到这里,唇角不自觉上扬了。
不为别的,只是他在这个时候才想明白为什么住持一直不让他剃度。
不是因为修行不够,也不是对前尘之事不明不了。
他只是六根未净而已。
在想明白了一切后,月见当即便拜别了住持。
然后在天色昏沉时候,连夜迎着风雪出了城门。
城门只出不进。
他这一出去了,便再也不能回来了。
哪怕知道这一次出去九死一生,但是月见的心从未像此时这般轻快过。
风雪割面,路途遥遥。
夜里很冷,到处都是“呼呼”的风声。
听着格外骇人。
月见的记性一向很好,哪怕时隔一年,他也记得去桃花村的路。
他到的时候和他一年之前来的时候一样,每家每户都紧闭门窗。
然而却又有些不一样。
每家每户的灯火熄了好多,只有村头和村尾的地方还亮了几盏。
大部分前期没有被传染的年轻人逃难离开了,走不动的老人和一些孱弱的女人死在了屋子里也不会有人知道。
月见薄唇紧抿,踩着厚厚的雪,一步一步地往村尾那地方走去。
在看到琳琅的房间里的灯还亮着的时候,他心里的石头重重落在了地上。
“咚咚咚”,他轻轻扣响了门。
里头的人听到了动静,不像最开始时候那般快。
她走到门口位置,却并没有开门。
“……哪位?”
琳琅实在想不出,这个时候还有谁会来拜访自己。
外来人不敢靠近,村子里的人更是自顾不暇。
“琳琅,是我。”
月见这一次没有唤少女[施主]或是[琳琅施主],而是直接唤了她的名字。
声音很轻,和四周呼啸的夜风相比起来,实在温和太多了。
“我是月见。”
里头的人听到这个名字后下意识地想要将门打开。
可想到了什么,她又生生顿住了手上的动作。
不为别的,她前几日已经被传染了。
这个时候让月见进来只会害了他。
“……家里最近没什么吃的,你要化缘便去别处吧。”
“不要来桃花村。”
月见似乎早就料到了少女会这么说,他眉眼弯着,俊美的脸上如春风拂面一般。
“你不用怕传染给我。”
“我虽没得霍疾,但却被大夫诊出了不治之症。”
“没准你活的比我还长呢。”
他的语气太过轻松,好像谈论的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此时的天气如何一般。
“……你不会是在骗我吧?”
琳琅皱了皱眉,她虽然很想见见月见。
但是却不敢拿人性命冒险。
“我之前是救了你,给了你一口饭吃,但你也不用拿自己的生命来抵。”
“我无父无母,死了倒也算解脱,你不必介怀。”
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沉,并不像她说的那样洒脱。
琳琅早就想开了,她不怕死,只是心有不甘罢了。
“你今日能够来这里与我说说话我已然很感激了。”
“我没骗你。”
月见轻声凑近门边与琳琅说道。
“我是真的要死了,所以这才下了决心来找你。”
“……真的?”
“当然,出家人不打诳语。”
琳琅还是不怎么信,但还是犹疑了。
月见觉察到了,又柔声与她说。
“既你执意不放我进来,那能否开个缝隙让我瞧瞧你?”
“你放心,我离远些瞧,不会有事的。”
琳琅犹豫了一会儿,外头正是大雪漫天。
月见在这个时候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而且她也很想见见对方。
只是看一眼,应该没什么事情。
少女这么想着,轻轻将门栓给取下,打开了一条两指宽的缝隙。
然而只是那么一瞬,她还没有来得及往外看。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便伸了进来,扣住了门扉。
月见的力气比琳琅大太多了,她试探着想要将他推出去,对方却纹丝不动。
“你,你这人怎么这样!”
少女见怎么也无法将人赶出去,她急哭了。
“你说了只看一眼,出家人怎么可以说谎!”
月见弯着眉眼笑了,他微微弯腰低头和少女对视。
瞧见她眼眶泛红,抬起手轻轻将她眼角的湿润擦拭。
“出家人不能说谎,但我可以。”
“琳琅,我还俗了。”
他声音很柔和,仔细一听很是轻快。
“我想与你共生死。”
“不过这次若能挺过去,我更想与你共白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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