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仲似是猜透了她的想法,亲昵地捏一下她的脸颊,“也不是毫无用处,你看太后不就允你闭门半年吗?这样既不用进宫免得遇到皇后,也无需应付贸然上门的客人,要是想父亲跟外祖母了,就让人接他们来住几天,岂不是很好?再者,经此风波,皇上固然不能当众跟皇后没脸,可私下定有举动,皇后吃此教训必不会再轻举妄动……阿楚,我跟皇上说过,咱们约定好同生共死呢,我不信皇上会坐视别人再欺负你。”
易楚抬眸,撇着嘴,水汪汪的美目斜睨着他,“谁跟你约定了?是不是你记错了人?”
易楚老成持重,平常多温婉大方,何曾有这样娇俏灵动的时候?
怀了孩子,就好像她也跟着小了几岁般。
杜仲哑然失笑,索性将她抱到自己膝头,胳膊搂着她的后背,笑道:“果真是记错了,我是跟晓望街济世堂易家姑娘说的……没有亲口说,可心里确实如此想的,想必她跟我也是同样想法,你觉得呢”
易楚伏在他肩头笑得喘不过气儿。
第二天早朝时,嘉德帝果然并没提及此事,只下令文定伯要慎言谨行严加约束子侄。
朝堂纵有不满之声,可皇上既然做了决定,谁会在老虎头上捋胡须,尽都沉默着接受了。
杜仲自然没有上朝,昨夜两人恩爱了许多时候,早上醒得便有些晚。一起吃了顿不早不晌的饭,又携了手到花园里逛。
已是冬日,园子里花木疏落草叶凋零,感觉寂寥了许多,那面湖倒显了出来,湖水映着冬阳,风吹处波光粼粼,金光闪闪。
易楚穿了夹袄,外面又披着连帽大红羽缎斗篷,帽沿上镶了一圈雪白的兔子毛。杜仲怕她冷,将帽子系得紧,一张小脸便被兔毛包围起来,越发显得如雪后清空般明净清澈。
杜仲仍穿着鸦青色道袍,连夹袄都没套一件。
两人沿着湖边走,走到围墙处,杜仲笑道:“墙里头还藏着一万多两银子的银票,也不知以后哪个子孙能得了去?”
易楚也随着笑,“不知道要等多少年呢,没准银票早烂掉了,毕竟是纸的。”
“不会,藏在银镯子里呢,”杜仲打量着围墙,“以防万一,等咱家孙子成亲时就把这事告诉他。”
易楚瞠目结舌,他们连儿子都没有,这就惦记上孙子了?
好吧,就算肚子里这个是儿子,儿子十八岁成亲,头一胎就生孙子,孙子也是十八岁成亲,那么至少还得过三十七年吧?
那时候杜仲六十二,自己五十五岁,白发苍苍地坐在堂前,等着孙子来行礼。
应该也是件极美妙的事儿。
两人嘻嘻哈哈地憧憬着未来,杜仲眼尖,老远看见一个未留头的小丫鬟提着裙子往这边跑,不由得眉头皱了皱,待小丫鬟跑近,冷声问:“什么事儿?”
小丫鬟被他面上的寒意骇着,“扑通”一下跪倒了,“门房说陈六姑娘来了,等在角门那边,问夫人……”
话未说完,杜仲已然打断她的话,“俞管家没吩咐过吗,不管是谁一律不见。”
小丫鬟愈加害怕,颤抖着说:“门房也是这么说的,可陈姑娘不走,说不求别的,就进来看一眼,知道夫人安好就行。”
“子溪……”易楚刚要开口,杜仲止住她,先一步吩咐丫鬟,“就说夫人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要是她想夫人安好以后就别踏入这个门口……如果再不走,让人拿笤帚打出去。”
“是,”小丫鬟点点头,顾不得拍拍裙子上沾的土,一溜烟往外跑。
“等等,”杜仲喊住她,“再有这样事儿不必往里通传。”
易楚叹口气,好半天没有说话。
说实话,易楚对陈芙印象颇佳,她生得好看处事也聪明大方,还怀着一颗少女的闺阁之心,以前几次交往都很能说到一块儿。
就是这次的事,易楚也不认为陈芙掺和在里面,只不过是被皇后利用了而已。
可他们与文定伯府交恶是迟早的事儿,两人交往太多倒教杜仲不好行事,陈芙也跟着受煎熬,倒不如就此断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易楚所言不错,这几天陈芙确实颇为煎熬。
她在易楚进宫第二天的下午才知道出了事。
当时,她正在正院陪母亲说话,文定伯怒气冲冲地进来,话不说一句,也不顾及屋里还有伺候的丫鬟婆子在,劈头给了她一巴掌。
陈芙吓傻了,呆愣愣地站着,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平常文定伯对她并不喜爱,可也说不上讨厌,就是那种很平淡的父女,除去日常的请安问候,她基本跟父亲没什么交集。自然也没在父亲面前犯过错误。
而这些天因为开始冷了,她也没有出门,就老老实实地躲在家里陪着母亲。
父亲为何发这么大脾气?
陈夫人看着女儿红肿的脸,心里顿时来了气。可她到底年龄在这儿,不好当着下人质问丈夫,先忍气对身边的婆子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们出去后,陪着笑脸问:“伯爷,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芙儿怎么就惹着你了?”
“怎么了?你还有脸问,你看你养的好女儿!”文定伯冲陈夫人嚷了句,转头又看向陈芙,“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闲着没事干?有工夫给那个市井出身的婆娘缝裙子,怎么不替你娘做条抹额,不给你姐做双绣鞋。为个不相干的人倒是用尽了心思?这下可好,惹了祸上身,连累全家跟着你丢人……没脑子的东西,怎么不去死?”
陈芙被骂得晕头转向,好容易理清头绪,颤着声音问:“父亲,我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何会给家里惹了祸?”
文定伯“哼”一声,斥道:“你还在装傻?信义伯杜氏都闹到太后那里去了,说你送给她的裙子染了麝香,你存心想弄掉她的孩子……早朝上,多少人斜眼看我,就连皇上也没给我好脸子。”
“不,不可能,”陈芙大惊失色,“那裙子本来就是杜夫人的,我只是绣了几条水草纹,而且因着杜夫人有了身子,我绣的时候特意用了没熏过的丝线……娘是知道的,就是姐姐赏下来的天青丝。”
“没错,”陈夫人随着点点头,“丝线是我亲手拿给芙儿的,芙儿绣好后我也看过,哪里有什么麝香。兴许别人是弄错了,芙儿最是心善自小连蚂蚁都不去踩,哪会做那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儿。”
“弄错了?”文定伯冷笑,“太医当着太后的面查得清清楚楚,丝线是用青紫木混着麝香水泡过的,遇到茶就发散出麝香来。”
陈芙不敢置信,也不吩咐丫鬟,一路跑着回到自己的住处将剩下的丝线拿过来,用茶水浇上去。
果然,不过数息,有麝香味发散出来,越来越浓郁。
陈夫人看呆了,摇着头不迭声地道:“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这样?芙儿是我生养的闺女,我最了解她,这事绝不是她干的。她为什么要陷害杜夫人,这对她有什么好处?”
“好处?”文定伯再度冷笑,“我陈家的女儿是嫁不出去了,上赶着给人当继室?”说完,哐当一声摔门而去。
这下,不但陈夫人,就连陈芙也听出来文定伯话里的意思。
陈芙凄苦地看着陈夫人,“娘,不是我,我没有。”因着脸色苍白,那五个手指印就格外显眼,明晃晃地像是扇在了陈夫人心里。
陈夫人心如刀绞,正如方才所说,她生养的女儿她了解。
皇后陈芫是长女,从小就有主见,喜欢发号施令,而陈芙是幺女,被兄姊宠着,除了有点娇气外,性情一向温和。
可这事不是陈芙干的,就只能是陈芫。
而且陈芫老早就看重杜仲了,想把陈芙许配给她。
手心手背都是肉,陈夫人心疼陈芙,可也说不出长女的坏话来。
陈芙滚在陈夫人怀里哀哀地哭了好半天,才止住泪,终于也想通了事情的缘由,凄然一笑,“娘,姐姐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陈夫人无言以对,只能轻轻拍着陈芙的背温言安慰,“你姐,她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陈芙含着眼泪讽刺一笑,“杜总兵是人中龙凤不假,可是娘,你可知他对杜夫人有多好?他们府里的下人对杜夫人有多尊重?姐姐魔怔了,难不成娘也跟着糊涂杜夫人若是有事,咱们家就是杜总兵的仇人,你说他得有多傻,才会眼巴巴地把仇人家的闺女娶回来……姐不是为我,而是为了她自己吧”
陈夫人微闭一下眼,叹道:“谁能想到麝香这么快就发散出来,要不是恰巧碰了茶水,只怕过上大半年杜夫人也未必能察觉,到时……哪里就知道是仇人了,只是事有凑巧。”
陈芙慢慢从陈夫人怀里坐直,盈满眼泪的双眸牢牢盯住陈夫人,“娘,你也是这个意思吗?”
陈夫人摇摇头,“你姐说你的亲事,她做主……芙儿,娘也不好违逆。”
“不!”陈芙嚷道:“她不是我姐,她……她是皇后。”
陈夫人只能沉默。
半晌,陈芙慢慢收住眼泪,唤丫鬟进来为自己重新梳洗过,淡淡地说:“我去信义伯府看看杜夫人,她动了胎气也不知严重不严重?”
陈夫人劝道:“动了胎气的都得卧床休息,去了她也不一定能见你,还是过两天再说。”
陈芙摇头,“不管见不见,于情于理我都得走一趟,也顺带跟杜夫人解释一下……倒不是撇清自己,那裙子是经我的手送出去的,怎样也脱不开干系。我就是想看看她,杜夫人人很好,当初我宫寒的毛病也是她诊出来的……”
说到此,眼泪不自主地又往外涌,吸口气忍住了,回住处换过衣衫,乘着马车往信义伯府赶。
门房说得很客气,夫人卧病在床,来客一概不见。
陈芙没法子,她在门口看得清楚,别的府邸也有送帖子的,也有上门看望的,门房尽数给拒了,连拜帖都没留。
虽是无奈,也只能黯然回去。
度过了一个漫漫长夜,第二天吴韵婷竟然来了。
沉着脸,既不喝茶,也不进屋,直愣愣地站在门口,“陈芙,认识你这么多年,我还真不知道你是这种人。你处心积虑打听我杜夫人的事儿,又千方百计想接近她,就是为了嫁过去当继室?杜总兵再好,他正眼看过你吗?下贱!”
陈芙又一次傻在原地,片刻才呆呆地问:“连你也不信我?”
吴韵婷冷笑一声,“我怎么相信你?皇后娘娘亲口说出的话,乾清宫伺候的宫女太监都听到了,连你爹也在。”说罢,从头上拔出一根玉簪往地下一扔,玉簪应声而断,“从今而后我没你这个朋友。”
像来时一样,风一般地离开了。
陈芙抖着手捡起地上的玉簪,簪是水头极好的和田玉,通体碧绿,簪头刻成猴儿状,活灵活现的。
同样的玉簪,她也有一只,不过簪头刻了只大公鸡。
吴韵婷属猴,她属鸡,两人相差半岁多,自打三年前认识后就很合得来,差不多是她最好的朋友。
可现在,就连吴韵婷都要离开她。
陈芙筛糠般站在地上,脑子里翻来覆去就回荡着一句话,“皇后娘娘亲口说的……皇后娘娘亲口说的……”
陈芙不信。
疯了般地跑到正院,对陈夫人道:“娘,我想进宫,您陪我去。”
不过一日,陈夫人也憔悴了许多,有气无力地说:“怎么想起来进宫?”
“去问皇后一句话,她当着皇上的面说,是我用麝香浸了丝线陷害杜夫人,就是想嫁给杜总兵。我想问问,这是不是真的?”
陈夫人脸色变了变,好久才慢慢地开口,“皇后是一国之母,论起来是陷害朝臣家眷,当处以重刑,换作你,不过是少女情窦初开一时迷了心窍,说起来也是件风流事……”
“所以,皇后就把事情完全推在我头上?爹也不肯为我辩解半分?”陈芙撑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陈夫人分辩道:“怎么为你辩解,你还有兄长以后要承袭爵位,总得为他们考虑考虑。”
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长女是皇后,不但文定伯离不开他,自己亲生的儿子也得指望皇后姐姐。
两害相权取其轻,与其让皇后落马,倒不如暂时委屈一下小女儿,反正以后皇后会给她补偿。
陈芙却完全不能接受,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哀哀地问:“娘,您可为我考虑过,可想过我的名声,以后还怎么活,怎么嫁人?”
陈夫人劝慰,“有你姐在,还不是大把的青年才俊任你挑,有什么担心的?大不了再拖几年,等这事淡了,往京外寻门亲事也是好的。”
陈芙完全明白了,再不言语,默默地起身回了自己屋子。
屋子摆设依旧,成套的花梨木桌椅家具,高几上摆着景泰蓝双耳三足香炉,长案上供着青花釉里红的梅瓶,墙上挂着前朝清虚道长的山水画……一件件,一样样都是千金难求的精品。
曾经,她以为自己是爹娘宠爱的娇女,是兄姊爱护的幺妹,可如今,一切都如此可笑,都是个笑话。
她自己也成了全京都的笑话。
陈芙环顾一下四周,来到案前,研好墨,铺开一张纸笺,沉思良久写了一封信,封好,扬声将丫鬟叫进来,“这封信送给信义伯杜夫人,不过别现在去,等过个三五天……办完这件事就不用回来了,这是你的身契,收好了。”
丫鬟狐疑地看着她,不敢接。
陈芙叹道:“别人我再不敢相信,只有你,从小你就跟着我,现如今都十年了,你也有十九了吧,出去后找个好人家嫁了,也算成全我们主仆一场的情意。”又给她一个荷包,“里面有几个银锭子还有根钗,就算我给你添妆。也别过几天了,你现在就走,先安顿下来。”
丫鬟仿似明白了什么,哭着道:“姑娘,信我去你送,可我不想走,想陪着姑娘。”
陈芙黯然,“难不成连你也不听我的话?”说到最后已带了三分厉色,丫鬟惶恐地跪下,接了信,东西也没收拾,只将自己平日攒的零碎银子带了,假装出门办事离了文定伯府。
见丫鬟离开,陈芙笑一笑,将其余服侍的人都叫进来,“我想洗浴。”
她才在正院哭过,脸仍是肿的,头发也有些凌乱,众人都不在意,自去提了热水来。
洗浴罢,重新梳了头发,上了妆,又换上新裁制的冬衣。
陈芙对着镜子笑,镜子里的少女巧笑嫣然,比春花更美貌。
“都去吧,我想睡一会儿,晚饭不用了,不必叫我。”陈芙挥手遣散了众人,上了床躺好,从荷包取了一小块金子,平静地放进了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