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质极细极韧的针在蓝色火焰上反复烧灼, 修长手指拿住它往不知名的药水里一放, 又拿起另一支。
夏笙看得心惊肉跳,眼睛动了动,移开目光。
穆子夜发出细不可闻的的笑声, 垂下头去继续和七七四十九枚银针没完没了,他出去了七八天, 尽管刚刚沐浴了,白净的脸上依旧是掩不住的疲惫, 水眸下已经泛出青倦。
空空荡荡的地下石室只有他们两个人, 横着寒床,温度低得不可思议,尽管夏笙内力不俗, 还是会觉得很冷, 他看着穆子夜沉默的忙碌,更是纠结, 废武功啊废武功, 其实,也没觉得病的多严重……
“别怕。”穆子夜放下最后一枚针,抬眼轻声安慰,黑亮的发丝披散在墨色的睡袍上,衬着白皙到极致的脸庞脖颈, 被蓝光照映显得十分神秘。
夏笙道:“我没怕。”
“不怕你抖什么?”
小韩立马左手握住右手,心迹露馅,哀声说:“可不可以不治……”
“当然不行, 谁叫你去练那种东西,寒毒我能解,害我五年不够,要害我一辈子吗?”穆子夜回身拿了块方巾,语气温柔里带着笑谑。
“怎么害你了……”夏笙满脸忧心忡忡,眼角都快耷拉下来了。
美人回首,勾了下小韩的尖俏下巴:“碰都碰不得,亲两下就会晕。”
“你怎么总想这种事情……”夏笙更不乐意:“我不想变成废人……光有好身体有什么用,我还要当大侠呢……”
这个年头,出了老人和骂人,已经没有人说大侠了,所以穆子夜很认真的愣了好一下才疑惑:“什么废人?”
“我不想废掉武功。”夏笙理直气壮起来,抖落了裹着的被子站起来:“那不比病死还要难受。”
分明的眼睛眨了眨,穆子夜道:“你又信了谁的话?”
……
“你练了因缘心经体性寒,我不过是要废掉你心经的修重,内力还是在的,怎么会变成废人?”穆子夜拿起一枚浸得碧透的针,笑:“来,脱衣服。”
小韩大松一口气,脱掉外衣往床上一坐。
“都脱掉。”穆子夜拿针指了指他的亵衣。
“不。”夏笙退缩。
“乖,又不是没看过,我是你相公,不用腼腆。”穆子夜笑的媚眼弯弯,看着他脸红就觉得好玩得不得了。
“不……”夏笙开始往里蹭。
“大家都是男人,你怕什么?”
知夏笙者莫过子夜,小韩闻言立马解扣子,却不知自己雪白的肩,纤直的腰,修长的腿被青丝掩掩映映比少年时更为动人,坐在微蓝的冰床上如精灵下凡,不似男女,让穆子夜眼神顷刻沉了几轮。
见夏笙不知所谓的抬头,他又暗吸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默念要忍常人之不能忍;容常人之不能容,顺手撩起碍事的长发一针就精准的扎了下去。
――
夏事荏苒,菡萏开了又败,穆府的池子里被清干净,粼粼池水又开始迎接桂花闲落,满庭芬芳,那些淡金的小花被初升的太阳映染,簇簇迷人可爱。
杨采儿拎了只吃了怪药的病鸟,溜溜达达的照例晨间散布,丹凤眼却是暗藏警觉的巡视。
“杨姑娘。”
专门伺候主上的小丫鬟端着托盘经过长廊,脆生生的打了招呼。
“恩……”杨采儿掀起绸布看了看,坏笑:“又穿新衣服,他越来越不务正业了。”
大家都知道她嘴坏对穆子夜却是绝顶忠心,丫鬟也便跟着笑:“主上说今日要和韩公子出去赏菊,所以……”
“切,什么韩公子,要叫夫人,知道吗?”
“恩……”少女答应了一半又恢复严肃,杨采儿还没回过头,就听一声久旱逢甘露似的大喊:“杨小妞!”
随着声,夏笙翻过廊檐飘然落下,杨采儿暗叹,他进来身手是越来越匪夷所思了,脸上倒是正常,打发小丫鬟:“你去忙吧。”
“是,韩……夫人好。”她回头一行礼,颠颠的就送衣服去了。
“你又到处胡说,揍你。”
杨采儿摇头晃脑的一个可爱鬼脸,然后满脸怀疑:“你怎么起这么早,做什么坏事了……”
“我早就起了,我在读书。”夏笙扬扬手里的诗集,刘海跟着一动,清清爽爽。
“你疯了?”杨采儿大吃一惊,这个半大不小的家伙,练练剑还是有可能,看书……
“我们今天要出去玩,”他满脸炫耀,又挺惆怅的叹:“我老婆一定会提那些诗啊词啊,提前看看,省的自己又不知道。”
“你忙。”杨采儿话不投机,看傻瓜一样看他一眼,拎着鸟笼子要走。
“干吗,你最近是不是讨厌我,我很快就不住在这了,你还爱答不理的。”夏笙拉住她。
“谁讨厌你,你住去哪?”杨采儿斜眼瞟他。
“不知道,反正住在这怪怪的……”
“哼哼,你是不是以前听人说季云如何如何,怕别人这么说你。”
“也不是,不用你管,我吃早饭去了,你遛鸟吧。”夏笙说露了嘴,顾左右而言它。
杨采儿也不追问,反是一把抢过诗集:“干吗折磨自己,主人喜欢你就是喜欢你,用不着别的复加条件,这点道理都不懂,哼。”
说完,倒是自己抬腿先走了。
――
人的一辈子,值得珍惜与回忆的幸福,其实并不会很多。
也许,真真正正算得上的,也只有那一次两次,一天两天。
但,确实就是这点点短暂,填满了我们的百年时光。
――
那天,秋高气爽,天朗朗然的万里无云,湛蓝如海。
秦城的红房白瓦,大街小巷,来往少女的彩衣,都在这水色下明媚如画。
夏笙从来也没有如此开心过,可以在人群熙攘的大街上和穆子夜像孩子一样手拉着手,不去管旁人或惊艳或惊讶的目光,只见得他精美绽放的笑颜,清风中衣袂轻扬,风华胜于璀璨秋景千分不止。
“还记得吗,我们分开时,也是重阳。”穆子夜反握住夏笙的手,眼睫垂下,再抬起夺目美丽已经变成春水温柔。
夏笙点点头。
他岂是记得,简直如刻骨铭心。
他,绮罗,穆子夜,三段命运,都是在阳明塔上改变的,到如今,如何弥补,恐怕也很难再似当初时溪水似的感情倾斜直下,没有恐惧,也没半点保留。
在市井间混过了,自然知道如今南风盛行,都是有钱人的玩意,而自己,扮演的不就是惹得大家所不齿的角色吗?但是,强势如同穆子夜,也没有半分瞧不起他。
夏笙突然觉得很好笑,为什么自己从来也没怀疑过穆子夜对于自己的感情,就像是天生的一样,无意识便觉得韩夏笙和穆子夜,就是要在一起。
“笑什么?”穆子夜见他不忧反喜,微怔。
“没事儿,我们去哪玩?”夏笙四下观望,几缕长发顺着洁白衣领划落,清新之气浑然天成,穆子夜又忍不住掐了掐他的脸:“真可爱,水晶似的。”
红了的水晶不吭声,穆子夜轻轻微笑,拉着他便往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店里走。
雕花的门柱,披彩的窗棂,门上大匾上书五个字:巫山云雨阁。
“干吗,我不要去。”夏笙往后蹉,当初的恐怖印象可是记忆犹新。
穆子夜也不回答,不由分说就把他弄到了里面。
――
花店自来都是越晚越热闹,午时刚过,除了挥之不去的脂粉气味,倒也算是清静,除了几个茶壶小厮的路过,姑娘们大概都在休息。
夏笙松了口气,生怕再有女人对自己拉拉扯扯,小孩子似的跟着穆子夜亦步亦趋。
阁里的伙计见了他们,不惊奇,也不吭声,夏笙奇怪,转念一想便问他:“不会这里也是你买下的吧?”
穆子夜理所当然的看看他:“怎么了?”
“可,可这是妓院啊。”夏笙觉得匪夷所思。
“衣食住行与吃喝嫖赌有什么不一样?”
小韩语结,想说自己要是吃喝嫖赌一定会被韩惊鸿狠揍,怕被笑话。
一路七拐八拐,巫山云雨阁除了住房还有好些个亭台水榭玉树花田,看得夏笙目不暇接,这里和穆府宅院不同,总归是让人愉悦享乐的,即便日光下依旧显得纸醉金迷奢华的有些过火。
“你……很像我爹。”夏笙突然说。
“哪里像?”穆子夜闻言倒是没半点高兴,反倒黛眉一挑。
很有才华,很会赚钱,对自己又好。
夏笙想想,才发觉自己并不怎么了解穆子夜,不了解他的过去,他的喜好,他在做些什么,自己甚至甚少与外人交流,连天下人眼里的穆谷主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至于爹,很沉默,很爱想事情,他的风光,也不过是旁人口中的流言而已,或许自己的爹并不是韩惊鸿,而只是貘寨的韩年。
穆子夜本来俊脸被他说的冷了,见夏笙走神表情怅然,又心软下来:“我和他不一样,你放心,我不会和他一样的。”
明亮的眼睛疑惑不止,但夏笙没再问,因为穆子夜又在笑,他总是薄唇微翘,脸庞就如青山清水似的气质透彻,见者无不失神。
两人到一僻静的青石台阶,穆子夜漫步上去,白靴踩在青苔上,寂静无声。
环形小门,被锁挂在了一起,夏笙满头雾水接过他递过的银色钥匙,门是旧的,锁却是新的,很轻松的便打了开来。
满园花海,淡黄的菊花似是一道美妙至极的绒毯,勾勒出了简单却雅致的池水竹阁,分不清是阳光还是水光,把夏笙眼睛晃得微微眯起。
他就像忽然打开一个意外而至的宝盒,心里顷刻装得满满的,说不出话来。
这里,不大,更不如穆府华贵,但屋环水绕,却与五年前那个无门小院别无二致,就如同夏笙独自躺在山野小屋里时梦到的一模一样,只不过,新菊初绽,遮掩住已经随着岁月荒芜的边边角角,这是夏笙最喜欢的颜色。
两步迈进去,喉咙却像哽住了般,说不出话来。
模糊在一起的桂香菊香,都掩不掉亲爱老婆身上馨然独特的气息,穆子夜温柔的环住夏笙,轻咬了下他几近透明的耳垂,低声说:“再等我一年,等到这些花第二次开放的时候,我们就可以长相守,长相守……”
清冽磁性让夏笙红了脸庞,又泛起莫名忧伤,心中复杂的微微发痛,道:“即便你愿意一直这样下去,即便你还是什么都不愿意对我说,我仍旧不会离开你,我离不开你了,我也只剩下……”
忽而落在颈间的细碎的吻让夏笙停了话语,他被穆子夜翻过身去,眼眸就像满院秋水,承载了许许多多他根本无力承担的东西。
穆子夜习惯性的抚摸他的脸,忍不住地心疼,他从来也不知道自己可以把一个人牵挂到这个地步,简直处处感同身受。
这个傻孩子,无缘无故的糟了这么罪,他远比精致的外表看起来坚强,丧亲病痛,全部可以藏在心里不说,总是笑,笑,把人心都弄碎了的灿烂笑容。
“我也许真的不聪明,但总有能做到的事情,我不想像个废物似的让人贡着,就让我帮帮你好吗?”夏笙忽然紧紧抱住穆子夜,他们几乎一样高了,夏笙不再费力,就能把下巴抵在他的肩上,看着两人柔顺丝发缠绕不清。
“不,你比这世上的人都聪明。”穆子夜手紧臂弯,羽睫垂下去,黑蝶翩跹。
他说:“韩惊鸿没有教给你,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吗?”
夏笙离了半点,看着他:“坏事不能做。”
穆子夜轻笑出来:“嗯。”
“可你不坏……唔。”夏笙又被他用亲吻堵住嘴巴,只得无奈张眼,再缓缓沉浸到穆子夜温情之极的世界里去。
他还是力气大的很,吻够了一下子把夏笙抱了起来,俊美的脸庞笑得暧昧:“爱妻,我很久都没抱你了,我想要你。”
夏笙水眸眨眨,低头看着他不说话。
穆子夜贴到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轻声道:“你也想要我,是不是?”
语气温柔,动作却利落,搂着夏笙的腰,几步就踏过水面,落在竹台上,白衣飒飒,翩若惊鸿飞燕。
夏笙被放到软榻,立马七手八脚的爬起来,欲言又止。
“怎么了?”穆子夜坐在榻侧,手轻轻拉开发带,青丝就水似的流淌而下。
“我……我要在上面。”
穆子夜闻言只是微微一笑,脸庞又是流光媚彩:“好啊。”
夏笙反倒慌了,看着他轻脱下长袍,完美至极的身形露了出来,木槿花的长链衬着雪肤,魅惑蔓延。
“院门没关。”小韩傻眼了,忙顾左右。
穆子夜侧头,长发脖颈勾勒出了十分好看的曲线,掌风一推,木门瞬时就合上了,柔柔的眼光又回到夏笙身上。
小院里只剩下花叶静落,寂寥无声。
他忽然就把小韩按倒在身下,支着身子看着他弯了眼睛,青丝随风微动,锁骨深深,夏笙不是女人,却被迷惑的回不了神志。
“你是不敢,还是不会?”穆子夜勾着他的下巴。
“我会。”夏笙想躲开,又无路可退。
穆子夜意味深长的点点头:“不会最好,爱妻,我什么事都愿意让着你,这个却有点勉强,你不知道自己的味道是如何让人受不了。”
越说就越近,最后湿热的吻又落在夏笙颈间。
夏笙有点垂头丧气,还是不受控制的拥住他细直的腰,□□的背,肌肤一寸一寸暴露,发出慑人心魂的闷哼。
他在深深的欲望和悸动中忽而想起了那个晚上的春江花月夜,那个颦笑似仙的穆子夜,忧伤不经意就涌上心头,江湖风云变幻,每天都有生,离,死,别,而他,可能再也受不了离开他的片片须臾了。
迷幻中的一个挺身,让夏笙疼得扬起脖颈,弧线如同天鹅般高贵迷人。
他看到水蓝的天幕。
金灿的桂树。
花瓣似雪似的纷扬而下,包围住了他们。
像是一场永不破灭的梦境。
或者一种放不开的执念。
如露亦如电。
――
浓黑的夜,暗金花影打在窗纸上,画了几抹美丽的轮廓。
屋内醇酒飘香,美女在侧。
男人们此时总是会话多,如果这五位一起出现在江湖,定是不安宁到了极点,然而在雅致考究的房间里,锦袍穿着,反倒像是江南才子吟风讼月,个个温文儒雅。
青萍谷四大护法,除了精通医药的顾照轩,另三位其实极少公然露脸,紫雅耽迷财商,水云天长于暗杀,林诗痕奇门遁甲过目不忘,个个做的也多半是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西域的酒好是好,不过太淡,像是娘们喝得东西。”紫雅人可不如名,穿着随意,一张俊脸说话更是极为随便,捡到就讲。
顾照轩弯着美眸嘿嘿一乐:“那给我们夫人送去倒是不错。”
林诗痕闻言温软的笑,眼神却贼得很,只有那个冷冰冰的刺客,僵着脸没反应。
“他不会喝酒。”穆子夜本来在走神,听到了只是轻声一答,绝美的脸庞全是想到好事情的样子。
“哎,现在老大是只惦着美人,把我们都忘喽。”紫雅怪腔怪调的闷哼。
“你不要笑韩公子,他只是没有机会,流着那样的血,决不可能只是现在这副样子。”水云天终于开了口,生硬的中土话,东瀛味道十分明显。
“拉到床上去,管他是谁,漂亮就好。”顾照轩满不在乎,大吃一口菜。
林诗痕折扇一敲:“顾兄真乃禽兽也。”
“谁禽兽?”紫雅水亮的眼珠子转转,他自来与顾照轩好,连说话也帮着:“有人啊,说是逛街过重阳,足足五天不回来,可叫人好等。”
穆子夜本就没朝桌子坐,静静端着杯酒赏玩把弄,听他说像是烦了,干脆倾身靠窗看起月亮,白玉杯中的酒红稠,声音却清冽脆然:“我忘记了,和爱妻在一起总是忘记事情。”
睫毛闪闪,垂下时嘴角又带着淡笑。
紫雅一副大受不了的表情:“哎哎,老男人,你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真可怕。”
穆子夜侧头瞅瞅他们,他不吭声,也没人接下句,好一会才道:“是么,我觉得很好。”
紫雅也知道说的有点随便,转了话题:“话说回来,老大,你真把因缘心经扔到池子里去了?”
“可不,等我捞出来,全泡烂了。”林诗痕颇有些怨气。
顾照轩耷拉下眼睛,故作可怜:“原来找的那么辛苦,真是功亏一篑。”
“当时有些气了,她如何害我都好,为什么要牵扯夏笙,再说,心经草草一看确实相当精妙,不扔掉,夏笙难免会忍不住再练。”穆子夜倒是无所谓:“有了爱妻,我也不想练了。”
“卖掉也好……”紫雅眼睛一眨,开始哼哼。
“确实不该练,只是,似乎晚了。”水云天不冷不热地说了句。
又是一片寂静,三个人你瞟我,我瞟你,最后却是穆子夜回过头去对着弹筝的美女说:“你已经弹错两处,怎么回事。”
“哈哈,老大莫非要向周公瑾看齐?”林诗痕晃着扇子找气氛。
穆子夜闭上眼睛,靠着窗框,雕塑似的五官一动不动的冷硬。
“都累了,不该叫你们陪我这么久,回去休息吧。”他终于说了话,顾照轩长松口气,第一个抬腿要跑,却被叫住:“照轩,有事和你说。”
他抽筋拔骨的坐下:“老大,我约好了……”
“安定下来吧,安定下来很舒服。”见人走光了,穆子夜象是松了神经,又是一脸云淡风轻。
顾照轩撇着嘴。
“我叫你,是让你把这个送到京师。”
穆子夜从一旁的柜子拿下个锦盒:“此事非同小可,你最稳重,反映又快,总不会出什么乱子。”
顾照轩想打开好好瞧瞧,却被穆子夜修长的手一按。
“不要和这些扯上关系。”
“安然那贱人惦记这么久,看看还不行。”他把盒子收好:“放心吧,我什么时候犯过错。”
“嗯。”穆子夜点点头,又倒:“带采儿一块儿去。”
顾照轩和他对视片刻,双眼眯眯,嫣然一笑:“好啊。”
“早些休息吧,明日便启程,我走了。”穆子夜收好青玉长萧,漫步向门外走去。
顾照轩点头,又觉的不对,这不是穆子夜的屋子么。
回首,早没影了。
“新婚就是感情好,做个专属流氓的劲头比以前大多了。”他无奈,拿起杯酒仰头而尽,习惯性的顺着窗户就窜入月色没了踪影。
――
她十岁在大雪纷飞的乱茔前哭的小脸都冻伤时,便看到还是少年的穆子夜只着淡薄的锦衣,面如白梅灿然,黑发及腰,被风吹拂的如燕尾之蝶,面目忧伤的凝视自己。
他说,没有家,没有人疼,你还有自己。
她便跟他走了,过了胶州坐船一路南下,到了阳光灿烂的海岛,简直如同仙境,是自己梦都梦不到的盛景。
她父姓杨,没有名字,穆子夜轻携起朵花,笑的万物失色,说,多美,真让人想采摘下来留住,你就叫采儿吧。
他教她读书写字,剑法医药,风采绝世,简直无所不能,杨采儿把他当作神,控制不住的崇拜,仰慕,毋庸置疑的忠心耿耿。
穆子夜是给她幸福的那个人,但顾照轩,简直就是灾星。
不知何处而来的也便罢了,整个人长得不男不女,行迹放荡,没半个规矩,得到机会必来欺负她不可,着实讨厌得很,十多年不让人得半点安宁。
而她,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完成重任,竟然要和顾照轩同行,太令人崩溃了。
――
杨采儿挑着丹凤眼只管赶路,手拿着剑,长发竟然长过短裙,掩映着紫靴晃晃然大步向前,完全不管讨厌鬼不是如厕就是休息要不饿得鬼哭狼嚎,整个成了冷面煞星。
“杨小采,走不动了,休息休息。”
顾照轩又开始放缓步子。
“谁要你不骑马,大男人连路都走不动。”丹凤眼使劲一瞟他,不管不顾的往前走去。
顾照轩又拎着剑颠颠的跟着,华丽的紫衣随风而飘。
“还有,我都说你不许穿紫色衣服,难看死了。”
“这样显得咱们是一伙的嘛。”
“谁和你一伙!”
顾照轩故意气人的声音:“你穿也不好看。”
“好看,比你好看多了。”
杨采儿大喊一声,自觉和这个白痴说话显得像个傻子,索性扭过头去。
“不就是老大给你起名字拿了紫花吗……”
顾照轩哼哼:“你暗恋也没用,又没夏笙那个小劲儿。”
长剑还未看清就卡到他脖子上,杨采儿很认真地想杀人的表情:“你怎么如此恶心,不要以为全天下人都和你一样。”
顾照轩很无辜的看着她,漂亮的脸蛋像只纯良无害的白兔。
杨采儿深喘一口气,收了武器。
“我是傻啊,暗恋确实没用,有时候就该霸王硬上弓。”顾照轩又补了句。
杨采儿很堤防,头上的轩儿跟着颤了下。
“快点走,到了城里就买马,拖拖拉拉的两个月都赶不到。”她跟大姐头似的,又开始冷着脸。
两人彻底无言的继续行路。
当然,只是暂时。
沉默是片刻的,吵架是永远的。
――
二人沿大道北上,景色渐渐萧条荒芜,山也不似南方郁郁葱葱,骨骼在寒风中逐渐露出,险而刚直。
漫漫长路,浅浅荒草,两个绚烂的小点在初冬的单调中就格外显眼。
“顾照轩!”
北方的天有些冷了,杨采儿穿着白绒紫衣,可爱的不得了,站在地上气的跳脚。
顾神医奸笑。
“我的马呢?!”
“大概是跑了,谁让你太沉,它肯定苦不堪言。”
“你……!”
杨采儿气急了,使劲拉他的腿:“你给我下来,谁让你放我的马,不许骑,滚下来。”
顾照轩索性把两个脚都盘到马上,那马也乖乖的不动换,杨采儿瞪眼睛拿他没辙:“我怎么办,赶不了路了,都怪你神经病!”
“没关系啊,我们骑一匹也是一样的。”顾照轩美目一眨,笑嘻嘻。
“我不要。”
杨采儿不高兴,自己转身拿着剑往前走去。
顾照轩沉思,这怎么比个男人还难摆平。
杨采儿哪愿意着了他的道,心想走不了多远你小子还不是得把马交出来,谁知身后一声马鸣,还为反映过来,忽而就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环起侧坐在马上狂奔。
“你干吗……”杨采儿刚骂一句,瞧见身后不知何处而起的一群黑衣武士马蹄急促,顿时住了嘴,任由顾照轩抱着往前冲去,长发散落风中。
她完全不知此次押送的是何物品,竟值得他们亲自远去京师,而路上追兵无数,但显然只是同一批人,对这宝物岂是觊觎,绝对是明抢。
急逃到一片荒地,顾照轩有些喘息说道:“你先走。”
话音刚落就跳下马,杨采儿自然信得过他,麻利的转身拉住缰绳一夹腿奔入岔口。
――
寒鸦在头上掠过,天色晚了。
杨采儿牵着白马站的腿有些发麻,晃了晃,身上的长剑碰到衣服首饰跟着叮当做响。
一切都静谧的几近安详,她的心,却跳的厉害。
连手也有些不听使唤了。
顾照轩虽然说起话来没个正型,但是做事从来不出纰漏。
然而现在,没多远的路,杨采儿已经等了两个时辰了。
穆子夜说过,如果你想做事准确的达到目的,就不要心慈,要选最笔直的路。
她应该带着锦盒往京师方向急去。
抬头望了望枝叶嶙峋的东树,杨采儿长嘘了口白气出来,牵起缰绳越身上马。
她还是不足以独当一面,如果哪个神经病死了,而自己逃跑,是一辈子的于心不安。
杨采儿朝着来时的路去了。
马蹄没踏多远,荒凉大道转角的石边,就露出一抹浅紫色。
她的心咯噔一下子,跳下马就跑了过去。
确实是顾照轩,不过没有受伤,只是傻愣愣的坐着。
“喂,你搞什么鬼!”杨采儿生气,拍了他一下。
如梦初醒似的,顾照轩抬起头,一缕乱发横在嘴角,又被风吹下,只留下在青天苍地中格外白皙的面容。
“你怎么回来了?担心我啊。”他拍拍衣服站起身,语气还是油腔滑调。
杨采儿眨了眨丹凤美目,竟然点点头。
“你要是除了事,主人会担心的。”
顾照轩苦笑:“我能出什么事?走吧。”
他又显得古怪,老老实实地就牵着马往京师方向去了。
杨采儿侧着头没动地方,大喊一声:“顾照轩!”
他微怔的回过头来。
“怎么了?”
“没怎么。”
“你不说我就不走了,真不够意思。”杨采儿一跺脚,抱着手老大不乐意。
顾照轩愣愣的看着这个不经意间就长大的女人,好像,能说出来的对象,也只有她了。
“你可知我们送的是什么宝物?”
杨采儿摇摇头。
“是当朝皇帝的御玺。”
小姑娘吓了一跳,瞪着眼睛半天没说出话来。
“这事,也只有我们五个知道,很多东西老大是不方便讲的,你明白。”
杨采儿还是惊愕不已,点头。
“刚才,刚才他们那些人里,大约是有个影门的长老,他说,说……”
“你怎么还学会吞吞吐吐的了。”
“他说我是个傻瓜,干嘛要替仇人把属于自己的东西送来送去…….”
杨采儿看看他身后的荒草,北方的荒草特有的灰白与光彩熠熠的顾照轩对比鲜明至极,她的眼神渐渐回焦,喉口动了一下。
“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是谁……”顾照轩叹口气,又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也许他是死到临头的胡说八道。”
杨采儿聪明的很,死不说话。
“不管那些,我们先找地方歇息下来吧,京城不远了。”顾照轩轻松上马,伸出手对着杨采儿。
她看着他,说不出的感觉,似乎那个打打闹闹一直在自己身边阴魂不散的不要脸,忽然之间远了不止一点半点,简直,像是两个世界。
悠悠的古道,西洋残照。
她俏脸有些哀愁,慢慢伸出手去。
两道逆光的手影,相触,像是燕舞斑斓,紫色的衣摆堆叠到了一起。
策马奔腾。
――
顾照轩自小就生活在青萍谷里,他比采儿微微大些,只是根本不记得自己出生的地方。
他们十岁左右就认识,青梅竹马,慢慢长大。
穆子夜像是兄长,又像是个更彻底的长辈,他守着无穷无尽的秘密。
而他们,在倾其所有,为穆子夜一点点揭开秘密残忍得有些骇人的面纱。
只是顾照轩的秘密,他从不提起,也不回答。
御玺的主人,不是皇帝,就是可以成为皇帝的王子。
在江湖波及到的地方,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可是,他为什么要让顾照轩亲自来送呢?
都说穆子夜老谋深算,冷血无情。
可他们对他是有情的,而且不浅,穆子夜不过是在告诉顾照轩,你可以回去,可以,留在那里。
真真是用心良苦。
――
京城和水袖舞琴的江南不同,新建的皇城,四处都透着庄严的皇家气派。
你走在那宽阔的街道上,几乎无时无刻不能感受到权力倾天的统治力量。
这里,江湖人是很少的,至少看起来不多。
杨采儿他们到达已经深夜,找了家老字号的店休息。
鸽子放出去,还未吃晚饭,就飞了回来。
“时间地点都好了?”杨采儿衔着筷子。
顾照轩放掉白鸽,就着灯火把纸条烧毁,道:“嗯,明天傍晚就去。”
丹凤眼强笑出来,在小脸上眯眯的:“那太好了,赶快办完事回去,这里冷的受不了,我好久不回来已经不习惯了。”
有心人,自然心照不宣。
顾照轩点头。
“那我在店口等你吧,正好去逛一逛,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杨采儿又笑。
一顿饭吃得出奇沉默。
――
次日,她真的在红木黄灯的店口等着,细小的身影左右徘徊。
如果她猜的不错,顾照轩应该是不会回来了。
对于谁,这都是个不小的诱惑,况且,也许还有所谓仇恨。
京城最热闹的街,红灯一盏一盏的亮起。
她从来没想过这个混蛋会有消失不见的一天,而且,这正是她日夜祈求的。
但是,这世上第一个牵过手,接过吻,抱过肩,无话不说的人说没就没了,毕竟不是一件好受的事情。
杨采儿有些颓然的低下头,看着自己新换的靴子发呆。
迷惘中,忽而就响了有些惹人生气的感叹:“呀,杨小采,你脑子坏了?”
丹凤眼以快的出人意料的速度抬起来。
那个漂亮的倾国的臭家伙,正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水亮长袍,装的和人一样。
“你才脑子坏了。”
“那你怎么穿成这样就下来了?”
杨采儿瞟一眼自己粉色的夹袄,雪白长裙,翻个白眼:“姑奶奶乐意。”
“给,姑奶奶。”
顾照轩从身后拿出一串红亮的山楂,糖片晶莹剔透。
杨采儿故作镇定的接过,眼睛还是笑弯了。
她自幼家穷,到了南方也没有这东西,自然是很少吃到。
顾照轩挂着嘲笑的脸在她目光里开之后静了下来。
他确实犹豫了很久,一直躲在对面的房檐上发呆冥想。
直道这个丫头早早的出来,像是朵春日阳光下的花朵一样满脸担忧对着路口左顾右盼,他才忽然间顿悟。
从未得到过的东西,又有什么舍不得?
珍惜,是要珍惜。
这对于禅,对于人,都是值得参悟一生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