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时萋时常在想, 如果没有认识文珈罗, 现在的她是不是会过得更轻松一些?只是这样的问题想也是无意义的。命运的轨迹已经相交,或交叠缠绵或渐行渐远,实在难以预见。
文宝华最近有些感冒, 所以一直没有到老宅里来。现在的孕妇不比旧时,恨不得拿个金丝笼装着, 四周再贴上祛病防灾的符咒,好保得这十月时景。等感冒好了, 她就回了老宅, 说什么也要住上几天。
她来做伴,徐时萋是十分高兴的。冬天日短,她有时候回来的早, 就会无所事事。老太太有时候也有访客;这宅子里的大人们都是长时间不在;那个叫文昱的总是来去匆匆的;至于文珈罗自从路边没有上她的车后就更没有单独来往了。
老宅里是有电脑可以上网的, 可是她基本不太去使用。以前工作的时候办公室的电脑经常有人用来偷着看看小说下下棋,但对于她来说纸质的手感流动的墨香永远比冰冷的屏幕要生动。
明明自己只是个临时居住的客人, 却体会着无比的寂寞, 与日俱增。
好在这个时候文宝华来了。
她来的时候背后跟着一个保姆,还有背着她睡衣棉鞋的夏邦。她们几个人一来整个屋子就更有人气了,尤其是夏邦乍乍呼呼的,总会弄出什么声响来。
当天晚上就是她和徐时萋一起伺候老太太睡下的。
两个人出了房后就到了徐时萋的屋里。
像是约定好了一样,文宝华出现了, 文珈罗就消失了。徐时萋摆弄着几块小点心,装了盘送到文宝华面前,心里想问, 话到嘴边又回去了。
“哟,我现在可是很能吃的。”文宝华一边吃着零食,一边笑。她最近确实养胖了些身子,脸上显得珠圆玉润了。
“这可是喂给我干儿子的。”
文宝华笑:“为什么就不能是女儿,十七,你竟然也重男轻女?”
“不是。”徐时萋摇头,有点出神,“男孩子更勇敢些,也更有魄力些。”她看着对面的孕妇,“再生个女儿,有个哥哥保护,就天不怕地不怕了。”
“啧,你倒想得挺美的。”文宝华脸上有些害怕的神情,“听说生孩子是极痛的,受一次苦就行了吧……”
徐时萋笑了,她想似乎自己永远也不必承受这种痛苦。想着又有点小缺憾,可只是很小的一点,立即又滋生了更大的决心。没有爱的婚姻不会幸福,不是因为爱而生下的孩子,想必一辈子都会留有痛苦的烙印吧。
她只顾想着,文宝华的眼睛却落在了地上的一双红鞋子上面。
“这鞋挺漂亮。”文宝华拉了椅子坐下试着,“我现在怕热得很,穿棉鞋一会儿脚下就全是汗了。”她和徐时萋的脚差不多大,穿好了鞋子在落地镜前转了两圈,觉得很精神,“十七,鞋子哪里买的?”
徐时萋沉默了一下,虽然老太太那么说着听起来是在开玩笑,但是面前的这位可是孕妇,敏感着呢。为了自己这个外人不造成人家什么负担,她只好笑着说:“你穿着合适就穿着呗。”
“真的?”文宝华也不客气,“明天我正想陪奶奶出去走走。这回倒有合脚的了。”
“嗯。”徐时萋应了,听到门外夏邦的声音,就过去开了门,让孕妇出去。
第二天只要跟老太太说孕妇要穿,应该不会生气吧。
到了隔日,她起得依然不算早,下楼时却看到文珈罗和老太太都坐在大沙发里。
徐时萋站在转弯处扶着梯手愣了愣神,俯视下女孩的脸越发的尖瘦。明明最近她都好像有按时按质的吃饭,也确实没听说她的胃再有不适的消息,可怎么那女孩就那么坐着,还是很空灵似的。
一下楼后,沙发里的两个人也看到了她。老太太笑着朝她招手,又对着她身后打招呼。
原来文宝华跟在徐时萋的身后也下了楼。
而这回沙发里两个人的目光又同时低下去落在了文宝华的鞋上面。文宝华今天穿着纯白的羊绒大衣,于是脚上的那双红色的鞋子就越发显眼了。
“这双鞋子怎么你穿了?”老太太奇怪地问。
“因为今天要陪奶奶出去啊,”文宝华笑吟吟地,“我怕脚出汗,这鞋透气挺好的。”
“我说这鞋太薄了,会冷着呢。”夏邦也跟在后面下来。
“没事的,”徐时萋解释,“走一走就好了。”
老太太推了推老花镜没说话,慢吞吞地回头看了小孙女一眼,然后就被小孙女“噌”地站起来的动作吓了一跳。
“我去发车。”文珈罗冷着脸说。
文宝华莫明其妙,等她走后才问:“她怎么了?”
“她呀,”老太太指着她脚上的鞋,“这鞋是她买了送给时萋的,大概是你夺人所好了吧。”
“啊?”
“啊!”
徐时萋和文宝华同时出声。
前者被这话给震住了,不由看着老太太,老太太只好说了实话:“珈罗说看你天天来回挺辛苦的,再怎么样也是我们留你住宿,所以她想送双好走路的鞋子给你。可是又怕你不收,就把这个人情卖给我了。”她笑着问,“你不会生气吧?”
徐时萋僵硬着摇了摇头,前面是老太太,右边是老同学,后面还有一双眼睛看着,她无论如何也要控制自己的表情,不至于泄露太多。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就落在了那双鞋上,心里竟然真的开始后悔将这双鞋给宝华穿了。
可是这么小气是不对的,不应该的,所以她只能对文宝华说:“你穿着吧,你比我需要。”
直到等文家人都出去了,她慢吞吞也准备去店里时,她都一直攥着手机,想给女孩打个电话。
错过了那天路上的邀请后,她们就接触的更少了。徐时萋一直觉得自己耐性十足,现在却愈来愈按捺不住了。
她最终还是有点颤抖地按了那个电话号码,然后在对方的“喂”一声中屏息片刻,无比的紧张。
“谢谢你送鞋子给我,”她还是十分顺畅地表达了自己意思,微微的示好,“我很喜欢。”
那边沉默了会儿:“我在开车。”
“……”徐时萋茫然了一下,才忙回应:“那回头再说,我挂了。”
“再见。”
徐时萋僵硬着手指捏着手机,无法想象那个干脆利落地挂了她电话的女孩会送鞋子给她。
心一直半悬着直到晚上,文珈罗载着文家现在最重要的两位女性回到家里。今天老太太让徐时萋去休息,她的两个孙女在她床前尽孝。
徐时萋一直站在门后面,她倾听着外面的动静,直到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她忙拉开了门,文珈罗果然正走到她的门前。
“我们能谈谈吗?”徐时萋拉着门没放开,像是要借力一样,轻声说。
文珈罗看着她,长久地,在她几乎要在那目光下退缩时,才点了点头。
像是故意的折磨,徐时萋的手都要握不住把柄了。而这时偏偏文珈罗的手覆盖上她想要再拉开些门好让路的手,声音低低的响在她耳边:“我们出去谈。”
文宝华两夫妻住在老太太房间的另一边。在走廊里走着的时候徐时萋不是没想过如果这时宝华突然出来,看着她俩穿戴整齐着,她该怎么面对。可是现在她的大脑全部都被要和女孩出去这样的事实灌满了,她实在来不及想别的东西。
好在没有人注意她们出去,而坐在女孩车里的时候徐时萋还有点像在梦游,明明不知道坐了这车多少次了,陌生的紧张感还是侵袭了全身。
文珈罗把车又开到了那个沿江公园。深冬的夜里这里简直像一个潜伏着的正在冬眠的怪兽一样安静,连路灯都显得惨淡。几乎没有人在这个时候光顾这里,所以像很安全似的。可是徐时萋偏偏又没了什么安全感,空旷的四周无处可藏,像会暴露出整颗心一样。
下了车后才发现确实找了个不怎么好的地方,寒风穿掠,再厚的衣服也像浸在水里一样。两个人只得又重新上车。
车里开了空调很温暖,徐时萋的手指一会儿就热了起来,她一寸寸地抚着指节,像企图抚平心境一样。
人是她约出来的,可是却突然不知道要从哪里问起。而女孩也好像只是在等着回答她的问题,被动地一动不动地坐着。
“你……最近很忙吗?”徐时萋终于问。
文珈罗眯了眯眼,懒懒地回答:“还好。”
“都没怎么看到你呢。”徐时萋又说,头略低了下去。
“有人送你不就行了。”文珈罗说得很轻巧,仿佛她们之间的关系也仅此于此。
徐时萋突然就固执了起来:“你不是答应了我天天送我的吗?”
“可是不行啊……”文珈罗摊了摊手,似叹息般,“这样不行。”
“现在觉得不行了?”徐时萋握着拳说。其实心里明明不是那样想的,可话还是故意地冲口而出,“你现在觉得这么不自在了吗?那你刚知道我只喜欢女人的时候为什么不离我远远的。”
文珈罗扭过头来,仿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她沉默了会儿,才低声问:“你生气了?”
“我怎么会生气呢?”徐时萋笑了,“你不过是对我这样的人好奇罢了。猎奇心理对吗,我懂的。可是到底还是会不舒服吧,所以你才躲着我。送鞋子什么的,也是为了减轻负罪感吧?”她一边说着一边浑身都在颤抖,她觉得这些天的日子是那么的难熬,以致于现在紧绷到了极点。她闭着嘴等着,等女孩说什么,像在等判生死一般的绝然。可是人家只是阖眼靠在座椅里不说话,这让她无法忍耐了,“你说话啊,你为什么不说话,你……”
还有更多的不堪的话无法控制,而女孩突然睁开了眼,像柄利剑一样刺了过来。
“你不是说你不会爱上任何人的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
徐时萋忘了怎么发声了。她呆呆地看着暴起的女孩,那双眼眸里并不是像自己一样的丑陋的无由的怨恨,而是像海一样的包容和深广。
有什么崩塌了,女孩也终于坐不住了,推开了车门走出去。
外面是那么冷,她立在那儿就像一棵孤树,伶仃的。
徐时萋摸着自己的心口,那儿的跳动紊乱地简直要失控了。她努力使自己定住神,也推开车门出去,然后她又听到女孩的声音。
“那你说,我们中间是否应该保持一些距离?”
怎么就这样了呢,为什么,竟然是这样……
徐时萋想,其实如果你是猎奇心理,我会更好受一些。她瑟瑟地抱着自己,望着女孩:“我没听到你说的话,收回去。”
女孩转过身来,翘了翘唇:“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为什么这么温柔的声音会组成那么狠心的话,却依然令人甘之如饴。她随即又释然了,“我能理解你的心理,所以不怪你这么说。我不会要求你怎么样,既然你没听到我说的话,那哪有收回来的必要。”
“你真的懂吗?”徐时萋茫然地问。
“懂。”文珈罗静静地说,“有太多舍不得伤害的人,所以一开始就封闭了自己。我以为世界上只有一个我,其实不是的。”她走近徐时萋,目光依然专注,“如果你决定要孤独的活,我就陪你孤独的活。反正……我本来是没打算要去爱上什么人的。你也不要有压力,我真的不会逼你。”
“送你那双鞋,也只是因为我想这么做,你不用想太多……”
明明是这么善解人意的体贴的话,听到的人实在应该感激涕零。可是徐时萋却像被困在一张无形中已经撒大到无处可逃的网里,她的灵魂在中间挣扎着,大喊着的,竟然是不甘心!
她猛地伸手,要去抓住文珈罗。
而文珈罗却是灵巧地避让开,退了两步:“不行。”
“不行?”徐时萋低叫,跟进一步,“为什么?”
“你要想清楚。”文珈罗缓缓地说,“抓住我的话就再不能放手了。”
徐时萋愣住了。女孩的目光还是那么坦荡,可是话语里难道不是在逼她做决定吗,是谁刚刚说不会逼她的?
文珈罗侧过身,低叹声起于黑暗中而消失在徐时萋的耳朵里:“我会给你时间,你……好好想清楚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不要的……是什么。”
坐在车里的时候,文珈罗又说:“不管你的决定是什么,我就在这里。”
像一颗子弹,正中胸膛。
徐时萋没有说话,咬紧着下唇。她不敢转头看一眼身旁的人,那个人用什么表情说着这样的话,她光是想象就觉得很心疼。
车在路上奔驰着,车内的气氛低落的令人难以呼吸。徐时萋紧揪着自己的胸口,眼前模糊成一片。还没有品尝到爱情的甜蜜,就先流出了痛楚的眼泪;还来不及去看女孩眼睛里的情意,就先深陷在得与失的挣扎中。这或许就是她们这样的人的爱情,每一寸的萌芽都是在太烈的阳光中受着灼伤而成长,甚至都顾不上去欣赏它的模样就想着该如何疗伤。
天平在摇摆,理智和情感在拉锯,进步是失重眩晕的深渊,退步是荒芜无尽的平原,徐时萋终于面对了本以为永远不会面对的难题。
许是太安静太安静了,文珈罗放慢了车速,伸手调着fm频道。
一个低迷的女声就这么突然闯进空间里,歌声里有着悬于崖边的临风寂寞。
“北方的风是否听到南方的雨,
天上的鸟可看见水底的鱼。
我爱的人在哭泣,
可我却不能使她心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