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家在县里的别院是韩太太的陪嫁, 宅子三进三出带着两座小偏院。小白带人将喜妹和谢重阳住安顿在西偏院, 又拨了四五个丫头小厮随侍。
喜妹不确定到底是韩太太突然改变主意还是韩知鱼苦求才出现这番转折,她每每想给韩知鱼道歉,小白都说少爷从不会计较这个。谢重阳想和她去向韩太太道谢, 小白劝他们放宽心,“我们太太最疼少爷, 从小到大,凡少爷所求无不应允的。太太觉得耽误了这些日子, 很是怜惜两位, 所以特让小的带人伺候,请小哥和嫂子放心住着,其他一概由小的去打理。”
喜妹和谢重阳再三道谢, 又捧了钱袋与他方便, 小白悉数拒绝。
两人独处的时候,喜妹和谢重阳都很平静, 眼里有着渴望却又不敢尽情地欢喜, 生怕到时候又生什么变故。他握着她的手道:“韩少爷帮我们是天大的人情,若不帮那也是人家自愿。你不可有任何怨怼。”虽然她不曾跟他说起那日在韩家的事情,可他自能猜度一二。
喜妹笑道:“是我错了。之前我怪他晃点我们说神医到了。我,我改天给他磕头赔罪就是。”
第二日一大早小白便来接二人去李府,谁知李府正一团忙乱, 阖府上下找不到神医影子。
小白脸上开始冒汗,这神医真是古怪到家,这边人命关天, 他倒好一大早失了踪。
谢重阳倒是镇定,反劝小白莫慌,又让喜妹不要着急。
傍晚时分,仆人无功而返,个个垂头丧气,生怕表少爷给他们骂个狗血淋头,连连求小白说说情。自家老爷向来疼这位刁蛮的表少爷,如今办不好他交付的事情,那可是谁都别想过好日子。
谢重阳见神医未归,便先告辞,说明日再来。
小白讪讪道:“小哥莫要担心,今夜找到荆神医,我们一定好好看着他,明一早就请小哥前来。”说着又让人备马车,他照旧亲自送他们回别院。
上车的时候喜妹发现自己帕子丢了,想是落在偏厅里,忙让他们等一下。小白打发小丫头陪她过去。喜妹匆忙跑回方才偏厅,却见韩知鱼站在那里,手里还拿着自己的帕子。
似是未料到她回转,他有些尴尬,忙将帕子递还她,“我想是你掉的,收起来打算改天还你。”
喜妹不想短短几天不见,他竟然像变了个人一样,原本飞扬跋扈的神情不见,反而懂礼安静,只是脸颊消瘦,眼底盘桓着似悲似冷的光芒,整个人笼罩着一种阴沉气息。让那张原本如晴天丽日般俊俏的脸染上莫名的阴柔冷意。
她惊讶地看着他,怔了怔,下意识退后一步“你……”没说下去忙福了福道歉,“韩少爷,对不住,上一次我太难过,说了……”
“算了,”他飞快打断她,哈哈笑起来,眼中闪着狡黠的光芒揶揄她道:“我有那么小气吗?你再提一次,我就真恼。”
喜妹抬头看他,依然是明净清丽的眼,神情张扬,眉飞色舞,干净得像是初春正午的阳光。她松了口气,笑了笑,向他道谢,“多谢韩太太和少爷帮忙,才能找到荆神医。少爷歇在哪里?别院还是此处?”
韩知鱼笑微微地看着她,“别院。”
喜妹又拜了拜,再三致谢,方告辞。
喜妹上了车请小白启程回去,路上谢重阳也不问她为何耽搁,只握着她的手。
一行人回到小院,还没进门小厮忙迎出来道:“神医已经来了一会儿,小的们想去通报,他老人家却不许。”
小白连声叫苦,这神医还真是性子怪异,也不计较他怎么来的,立刻请谢重阳和喜妹先进去,他打发人去李府通报一声。
喜妹和谢重阳进院子的时候,只见一树白玉兰下立着位淡青色衣袍的中年男子,身形颀长,正伏在树上不知道捣鼓什么,嘴里念念有词。
谢重阳携了喜妹的手上前拜见。
那男子哈哈一笑,“可算逮着了!”手腕一翻,金光一晃,一只白虫已经被他从树干中挑出扔在地上,随即男子霍的一声,拿脚把虫子踩烂。
喜妹这才看清他的脸,相貌儒雅,颌下三缕长须,很是飘逸,只是与方才的行径怎么都不搭调。
他举步走到喜妹跟前,捻须叹道,“像!真像!”歪着头左瞧右看,沉思片刻,颔首道:“还真有点麻烦呢。”
喜妹咳嗽了一声,“荆神医,病的是我相公。”
荆神医细长的眼梢微微一抬,“咄,蠢材,自己病得要死还管别人。”
谢重阳一听大是吃惊忙施礼道:“请先生屋里喝茶,慢慢珍视。”
喜妹瞥了神医一眼,总觉得他像虚有其表的走方郎中,说他是神医,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模样好看点,气质优雅点,身上却没有什么草药的味道。心里腹诽忙又亲自沏茶捧了过去。
荆神医指了指旁边让她坐,示意她伸手号脉。喜妹索性坐下,撸起袖子给他看。荆神医也不像别的郎中那般管男女之别,竖起两指点在她手腕上,一点点延伸至肘部。片刻她只觉得脑子里鼓鼓得胀痛,不禁啊的叫了一声。
荆神医哈哈笑道:“无妨,你别怕,你脑子里虽有点淤血却也不会死得太快。待我给你诊治自保你长命百岁。”
谢重阳忙道:“先生,内子确实撞过头,先生真是神医。”
荆神医捋着胡须颔首微笑,看了谢重阳一眼,道:“可惜,老夫有个规矩,你们两个只能救一个。”
喜妹立刻道:“神医还是赶紧帮我相公看看吧。我们原是求了神医来给他治病的。”她倒是怀疑这厮不会看病,假装说她有病,又想起人家说这神医古怪,却没见过这样怪的。请他来看病,正经病人没看,先说她这个好人有病,
谢重阳却很笃信,说让先生先给喜妹看病,至于他反正病了这些年倒无大碍。
荆神医朝他笑了笑,察言观色片刻,笑道:“庸医害人,施针方式不对,又让你乱补一气,还吃什么大补丹,没死算你造化。”
喜妹诧异,看向谢重阳,“小九哥,你何时吃什么大补丹了?”
谢重阳摇头,“不曾。”
荆神医重新坐下,端起茶喝了一口,“你们也别忙,我除了一时间只救一人,还有一个要求,诊金不能不收。”
谢重阳忙问他所需为何。
荆神医手指敲着桌面,笑道:“你小子倒是对老夫脾气,没问我收多少钱。不过呢,我怕你们付不起。”
两人说自当尽力。
荆神医点了点头,“好,我要一只眼睛。”
喜妹气道:“我给你两只眼睛,你把我俩都治好吧。”这是什么破医生,还神医,一看就是哗众取宠骗人的。
荆神医摆手道:“不必不必,我只要一只,救一个人。”
回来的小白在廊下听见,现身施礼,跪下道:“神医,您就别为难耍弄小哥了,他都够可怜的。”
荆神医笑道:“他有啥可怜,我又不要他的眼睛,我要她的。她的眼睛跟我一位故友很像,我那好友眼睛瞎了,拿她的换刚好。”
“呸,什么悬壶济世,誉满天下,我看不过是满口疯话的神棍庸医。就算她的眼像你那朋友的,相似的不过是外型,眼珠子谁家还有方的不成?”韩知鱼从外面大步流星进来,进了屋狠狠地瞪着荆神医,“亏我表舅说你是天下第一等神医第一等心善之人呢。”
荆神医却不恼,起身走到韩知鱼身旁,笑道:“现在可又加了你,你们三个我只能救一个了。”
韩知鱼冷哼道:“满口疯话,还神医呢。怕不是根本治不了谢重阳的病,所以胡乱说这个病那个病吧。”
荆神医却也不恼,盯着韩知鱼道:“你说我疯话,我且问你,最近是否经常恶心呕吐?翻江倒海得吐,彻夜难眠?”
韩知鱼神色一滞,立刻反驳道:“可笑,我好吃好喝,夜夜一觉到天亮,你说的真是没影子的疯话。”
一旁的小白却神情紧张。
荆神医捋髯哈哈大笑,举步便走。
几人第一反应立刻追上去,求他留步。
荆神医为难地看着他们,“老夫只能救一人,你们说救谁?我看你们还是好生商量一下。这位小哥自然想救他娘子,可他娘子自然想救小哥。如今又怕韩少爷真个有病,韩太太和李老爷自然是要救他,是也不是?你们还是好生商量,再来说与老夫听吧。”
说完举步就走。
韩知鱼一把拉住他,“我们原本请你来救谢重阳,如今你还没给他看一眼呢。”
荆神医笑道:“他有何难治。倒是你最难治。”
韩知鱼瓷白的脸立刻通红,恨声道:“只怕你不会治吧。”
荆神医笑了笑,“老夫还怕激将法不成?”阔袖一展,将韩知鱼推开,负手飘然而去。
韩知鱼气得直跺脚,吩咐小白,“快走,去把这厮截住。他要是敢走就绑了他。”
谢重阳想上前劝解,他们主仆却一溜烟追了出去。
喜妹苦笑不得,拉着谢重阳道:“小九哥,这样倒好,我们也不要治了,便一起等死吧。”荆神医说得没错,如果他说韩知鱼有病,只能救一人,那么谢重阳自然没机会。
想来真是好笑,好笑至极,带人求医,反被人说自己病得要死。
谢重阳将她抱进怀里,轻轻地吻着她,“喜妹,若能同生共死,是不是我太自私。”
喜妹张臂抱住他,“别信那个庸医,我好着呢,我既没觉得头痛也没觉得迷糊。要说死,谁个不死呢?青年不死,老年也要死的吧?”
过了两日小夫妻俩收拾了想要回镇上去的时候,韩知鱼又带了荆神医来,说给谢重阳治病。
谢重阳握着喜妹的手,“要眼睛不给。如果神医定要,重阳可以给。”
荆神医嘿嘿道:“算了,先记着吧,你们的眼睛虽然不错,可我打量他的眼睛最漂亮。”
两人一惊立刻阻止。韩知鱼烦躁道:“荆老头儿,你有完没完?”
荆神医竟然很纵容他的样子,一点不恼,跟他们商量给谢重阳施针。让喜妹惊讶的是神医既不要眼睛,还答应为他们治病,她不敢相信,却是真的。她第一眼看到神医,觉得他儒雅倜傥,没想到竟是个老顽童,说话做事丝毫没有一点神医的派头。
谢重阳却不肯,定要神医明说要了韩知鱼什么东西,直到荆神医恼了说反正不是眼睛才答应治病。
荆神医哼哼道:“好你个臭小子,给你治病,倒是我求着你。”
谢重阳又连连致歉道谢,又求他先给喜妹治。
荆神医眼睛一斜,“她么,没那么急。”
荆神医为谢重阳治病并不困难,轻车熟路,第一日施针两次,三日后再两次。到二月中上县试的时候谢重阳已经感觉好了很多。按照神医要求每日跑大半个时辰,脸红气喘,却没有半点异样。
喜妹则每日变着法儿给神医做菜,前世今生吃过的见过的凡是想得出又能弄来材料的都给他做,韩知鱼也跟着天天吃喝,很是惬意。过了几日韩太太来县里跟表弟李老板李宏言一起照料儿子参加县试。有荆神医发话,喜妹便也让谢重阳去考。
小白已经派人给镇上传话,告诉他们谢重阳得神医救治,如今好了许多,正参加县试,让他们不必挂念,只是让他们闲杂人等别来添乱,届时谢重阳康复自会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