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太太早将闲杂人都摒退, 只留贴身的两个丫头彩霞和彩云, 又拉着喜妹的手流泪道:“真是不怕亲戚笑话,我这儿子任性至极,有几个毛贼想去偷刘师傅的秘方, 他不问青红皂白上去一通骂,以为是他父亲让人做的, 竟然深夜去闹。他爹有个睡下就不能被吵醒的习惯,上来脾气, 不管不顾地打了他一顿再问话, 一听他将没影子的事儿往老子爹头上安,这一下子动了火气,将他们主仆三个关去柴房一顿打, 要不是我眼皮跳, 倒真要从此当没生在这个儿子了。”
喜妹将信将疑,却不信韩知鱼会如此莽撞。
韩太太拉着她的手问:“我们知鱼除了两个小厮, 就是跟你近便, 最近他可说过什么?”
喜妹犹豫了一下,便道,“近来我除了织布便是在家染布,极少出来。只有一日听刘槐树在巷子里跟人嘀咕,像是说要偷刘师傅的秘方。这刘槐树整日价不知道打什么鬼主意, 还跟刘师傅告状我受太太指使偷过秘方。我怕他要害人,便跟韩少爷说了,当时他也没怎么的, 谁知道……若是,若是因为这个,倒是我的罪过。”
韩太太低头拭泪,她也知道自己男人一直想图谋那方子,可刘师傅藏得紧,轻易不让人近配料房,且一直布着障眼法。她劝男人不要那么贪婪,钱是大家一起赚的,他却不听,甚至使唤老四勾搭刘妍玉,以偷取秘方。谁知道关键时候刘师傅警觉,老四没成功。她则找了个借口让男人打发老四出去做生意,免得在家争这个夺那个。
男人趁着刘师傅病重,刘妍玉年轻稚嫩,想要趁机图谋也不是不可能。她觉得没那么容易,想那刘师傅向来很注意细节问题,到了刘妍玉这里竟不记得布障眼法?她憎恨男人总想为那几个儿子和女人谋利益对付她,所以就算有想法也不会跟他说。有些人发达了就忘记当初创业的艰辛,不栽个跟头,不知道谁才跟他血脉相连。
韩太太恨得咬牙切齿,昨夜秦管家的人去小院偷偷动手脚被儿子带人搅乱,韩一短怒极攻心,在儿子院门口堵着一脚踹在他心窝上,又让人将主仆三人关去柴房毒打了一顿。
韩太太冷眼看着喜妹,眼前这个女人,明明是她害得小鱼儿如此,却还敢厚颜无耻地撒谎!要不是看在儿子对她有那么点兴趣地份儿上,她以为她能那么逍遥?
她抽泣了两声,哀伤地道:“我还寻思有人故意害我的小鱼儿,既然是你不小心说错了话,那就算了。”韩太太叹了口气,“这孩子单纯,不喜欢的人说话他听都不听,喜欢的人随口说说他就认真记着,自打认识了你和重阳,那是掏心掏肺地对你们好,整日价让我这里照顾你们,那里别忘了你们,这孩子虽然任性,可对朋友却是至真至纯的。”
喜妹忙站起来道谢又道歉。
韩太太擦了擦泪,道:“他不喜欢丫头们伺候,嫌她们烦,我看他倒是喜欢跟你和重阳相处。原本也不想麻烦你,可他这个样子,醒过来肯定要吵闹,太不成体统。不如你留下来帮忙照看一二。”
喜妹感激韩知鱼帮忙,又佩服他如此磊落,她觉得跟韩知鱼已经算朋友,虽然平日里说话依然针锋相对,却不再是先前那样。她便痛快答应,又请韩太太派人去告诉谢重阳一声。
韩太太见她肯照顾韩知鱼,似乎很满意,又偷着瞧了瞧看她非常上心便吩咐彩云在外面伺候。
韩知鱼倒安安静静地,等他醒来喜妹问他到底发生何事,他却不肯说。还是小白悄悄将事情经过告诉她。昨夜韩知鱼不但搅乱了父亲谋取刘家秘方的计划,而且公开表态韩家自始至终都没想过要谋夺刘师傅的秘方,不过是有些小人造谣生事。他还说以后待刘师傅更好,允许他们在黄花镇购房置地,与韩家比邻而居。
原本刘师傅被韩一短从扬州救来此地,以此挟制他只能得钱,不能离开韩家。韩知鱼此番一出头,逼得韩一短不得不退步,人前要面子,人后肉疼得他连连跳脚,狠狠打了儿子一顿都不解气。
喜妹心下连连自责,只能尽心照顾他。韩知鱼倒也争气,没两日又活蹦乱跳,越发神采飞扬,看不出半点被父亲毒打过的颓丧样子。
喜妹向他道谢。韩知鱼哼道:“你们都爱往脸上贴金。我帮助刘师傅,不是为他,自然更不是为你。”他扬眉睥睨着她,“我只是不想被人戳脊梁骨罢了。”
喜妹便放了心,又跟韩太太汇报了。韩太太很满意,特意送她诸多谢礼。
韩知鱼挨了打,也解决了刘妍玉的问题,韩一短表面上不得不对刘师傅父女更加客气。往年按照文契,他一直给刘师傅丰厚报酬,却不允许离开韩家置地买房子,必须做韩家的附属。如今被韩知鱼这么一闹,刘妍玉便托谢重阳王先生等人帮她父女在镇上置房买地,另外也雇几个婆子佣人在家照顾她爹,她则仍由两个婆子陪着忙的时候住在染坊后面的小院里不忙则回自己宅子去。
刘妍玉买了新宅子,摆酒暖炕请客,邀请谢重阳的时候,他借口跟喜妹商量事情,婉言推辞,只托王先生捎了礼物去。
晌饭后大家各自忙活,喜妹和谢重阳看花样算账目。
阳光透过墙外几乎落光叶子的梧桐树丫洒落下来,院子里晾着蓝底白花的布匹,影影绰绰,温暖而馨香。两人并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听得人说刘姑娘来拜访,忙迎上去道喜。
刘妍玉装扮一新,满脸喜气,瞥了谢重阳一眼埋怨道:“当日邀请三哥和嫂子去染坊合作,三哥说身体不舒服推辞了。如今二位自己开了小染坊,好得让人真是羡慕。二位是大忙人,连妹妹搬家去吃杯酒的时间也没了。”
喜妹瞪了谢重阳一眼,她咋不知道刘妍玉邀请他们去染坊?至于喝酒,她又未被邀请干嘛要去凑热闹?
谢重阳笑了笑,拱手道:“还请见谅。原本你嫂子倒是要去,只是我身子有些不爽快,怕到时候扫了大家兴致,索性过些日子再道贺。”
刘妍玉便趁机邀请他们同去吃酒,谢重阳推说家里事多,一时间走不开。刘妍玉似笑非笑地道:“三哥怎么忽然这般怕了妹子,难道我们还会给毒酒喝不成?三哥和嫂子不给面子,那真是妹子做人失败。”
这时候那边孙秀财几个又喊着问喜妹事情,让她过去看看。刘妍玉便笑着跟喜妹说也去瞧瞧,喜妹自不怕她看,领着她去了染坊。
刘妍玉见染坊里摆着两张长木桌和几只大缸、木架等。跟着喜妹看了一圈,待出了门刘妍玉笑道:“当日我父亲要把秘方送给三哥,三哥拒绝。却没想到原来是肚子里自有乾坤,染出这等布来。”
喜妹听她的口气,倒似谢重阳教自己一般,也不辩驳,笑道:“他自然是聪明的,我们有什么疑问去问他,保管能知道答案。当然像刘姑娘那种绝密手艺我们是不能学一二的,也只随便染染这样普通的布了。”
刘妍玉随手拿起一块布看了看,淡笑道:“三哥这样聪明的人,可惜身体不好。嫂子,你不知道,这次若不是三哥帮忙,我和父亲真的要被韩扒皮算计的骨头渣都不剩了。”
不待喜妹说话,她又叹气道:“是他给妹子出主意,让妹子故意装作疏忽,然后给贼人能钻的空子。逼着他们早点下手,自以为拿了方子跟我们父女撕破脸,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离开韩家。实际他教我,那方子已经做过手脚,就算韩家拿了去,哼,管叫他弄砸成王府这票货,到时候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谁知道韩知鱼那厮多管闲事强出头揽了去,让韩家躲过一劫。那厮还以为帮了我的忙,装模作样来跟我说什么亲如一家,以后我父女的事就是他的事,谁若欺负我们就是跟他过不去。”
喜妹扬了扬眉,这么说谢重阳早就胸有成竹布好后招,这边给刘氏父女出了主意,那边又请韩知鱼帮忙,两边各自行事,便把事情圆满解决了。既让韩家一段时间内暂时绝了夺刘家秘方的念头,又让韩家免了天大损失,他――倒出得好计策。
看来韩知鱼也不枉挨一顿打,毕竟是保住了韩家家业。
刘妍玉观察喜妹脸色,笑道:“嫂子可别生气。三哥没告诉你也是不想你担心。你看连韩少爷都被他爹毒打一顿,要是他们晓得你知道,到时候岂不是连累你?”
喜妹笑起来,“刘姑娘言重啦,韩少爷坦荡磊落,对刘师傅秘方没半点觊觎之心,是以如此行事。这事儿你三哥早就跟我说过,我没什么见识不便插言。”
说完她瞥了刘妍玉一眼,不冷不热地道:“刘姑娘,恭喜摆平这般大的麻烦。不过有句话我要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谢家在黄花镇也不过是小户人家,无权无势,想要照顾你们这样身怀绝技的师傅,只怕也只是空口说白话。再者说我相公还病着,自顾不暇遑论其他?”
不管刘妍玉怎么想,若自己不明说,她总要见缝插针搞点小动作,喜妹懒得与她敷衍耍心眼,索性说破了大家清净。
刘妍玉嘴角抽搐了一下,笑容僵掉,没想到喜妹会这般直爽的说出来,倒让她没法再指东说西的。
晚饭后,喜妹在灯下看账册的时候问起刘氏父女的事儿。
谢重阳跪坐在她右手边拨弄算盘,“刘氏父女并非忠厚愚钝之人,表面找我去商量,依我看这主意他自己也想得出,只是不敢与韩家撕破脸。刘师傅和韩老板的争斗,只怕也不是我们所能想的。既然我们承韩少爷和太太的情,也不能不回报,尽可能圆满解决了此事,大家也都平安。我想刘师傅他们也能感觉我的意思,大家互相尊重,各家染各家的布就好。”
末了他一转正经的表情扭头凑到她耳边,低笑道:“这般你也该放心了吧。”
喜妹顿时脸颊通红,嗔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谢重阳凝视着她娇羞红润的脸颊,情难自禁,在她耳底轻轻亲了一下,“那又是谁因为她请我去吃酒闹脾气?”
喜妹脸红如霞,忙扭头往门口看,幸亏师父和孟永良在另一屋呢。她忙挪到对面去,瞅了他一眼,让他赶紧帮忙对账。她笃定谢重阳对刘妍玉没半点意思,心里欢喜得很。
转眼冬至月,下了一场近年少见的大雪,天寒地冻。
韩知鱼身子好了,谢重阳需日日去书房陪读。好在韩太太着细心丫头小厮照应,没半点不妥,自不必喜妹操心。喜妹因前几日冒雪去看他们崴了脚,谢重阳央求她好好在家歇着,伤筋动骨一百天,生怕她因为好动加重伤势。韩太太体恤,专门拨了一辆暖车给他使唤,让他隔三差五看看喜妹。
冬日严寒,刘家小院的染坊却热气腾腾,每日繁忙异常。孟永良买了几车木炭,屋里生了大火炉,既能取暖,又能烘烤布料,干得反而更好。
过得十来天,日出天晴,房檐滴滴答答地落着融化的雪水。
喜妹的脚好些,她把自己闲着几日做的絮棉背心还有棉袜子给谢重阳送去。如今他在韩家吃喝,韩太太吩咐按照吴郎中的食谱给他补养身体,如今面色红润,声音清亮,看起来一点不像病人。
书房里暖意融融,几盆君子兰和单瓣水仙开得清雅芬芳,映着靛蓝的帐幔倒也别致。
“你定然是个顺风耳,我们才说点好事儿,你就来了。”小黑白了喜妹一眼,给她捧了一盏茶。
喜妹忙问什么好事。
谢重阳起身让她坐自己的热乎的垫子,又接过包袱让她喝茶,“韩少爷说韩太太已经联络上荆神医,他这便赶过来。说不得考试前就能到。”
韩知鱼跳下罗汉床道:“上次他在四川,我还说回头就去了云南。谁知道竟然是京城。听说奉旨进宫呢,给柳大人看病的。”
喜妹担心道:“那神医诊金贵不贵?打听了来我们也好早点准备。”
韩知鱼想了想道:“这神医古怪得很,似乎并不要钱。我问过去表舅家的老仆,他们说当年也没收我表舅诊金,另外也没听说给什么。”
喜妹却还是担心,“确切要钱,我们还有个准备。他不说要什么,若到时候没有,只怕他脾气怪异,又不给诊治,那可如何是好?”
谢重阳笑了笑,安慰她道:“你这般着急也没用。到时候见了神医自然就知道。就算他脾气怪异,既然肯来就绝对不会见死不救。”那架势倒像是别人病着,跟他无关一般。喜妹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让他陪自己去给韩太太磕头。这次崴了脚,韩太太打发人送了很多上好伤药,如今好了,她自然要去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