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趴跪在台阶上, 用湿布擦拭着扶手和地板, 她穿着麻布群, 上面已经沾上了污水,但她浑然不觉, 只顾着低头干活。
“艾米!过来喝口水。”朋友在叫她。
艾玛把湿布在水盆里搓了搓,扭干后挂在扶手上, 小跑着去喝水。
她们现在喝的水都是过滤后煮沸的,要放凉才能喝。
艾米接过水杯,她灌了一大口, 一杯水很快见了底。
“明天就要开门了。”跟艾米说话的女人心神不宁, 她有些迷茫的望着窗外。
艾米也很迷茫, 她们还不到八岁就被卖到了这里,关于家人和父母, 对她们而言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当妓|女其实不能算是一个很低贱的工作,顶层的妓|女能像贵妇人一样锦衣华服,出入于贵族的宅邸, 而中层的,好歹能混口饭吃,如果运气好一点,客人不太折磨人的话,生活也还过得去。
最可怜的是底层,她们普遍年纪偏大,外貌也不怎么好。
她们只能接到最低等的客人, 这些客人或许有什么怪癖,或许纠缠着不给钱,或许给了钱还要殴打她们,死在床上的妓|女多不胜数,她们没有任何保障。
能挣钱的时候,自然是妓院最看重的宝贝,金饰银饰,想要什么有什么。
即便是连一些小贵族都买不起的布,她们也能穿在身上,做成一套套漂亮的裙子。
那是许多贵妇人都没有的风光。
可成百上千个妓|女中,只能出几个这样的人。
风光的表象下,是一层层堆叠起来的女人尸骨,她们从生到死都不由自己做主。
她们还没成年的时候,就开始疾病缠身,那种病现在是治不好的,看似没什么威胁,但会慢慢掏空人的身体,叫人一天天体会着自己在逐渐腐烂。
“听说阿曼达现在在城堡里。”女人跟艾米闲聊。
艾米有些迟钝的点头:“她长得那么漂亮,领主大人会喜欢她的。”
“柏莎也被领走了。”女人叹了口气,语气里还有些羡慕,“她命好呢,那位大人还没有妻子,她应该能过几年好日子。”
而她们还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是什么样。
有出路的女人已经走了,只剩下她们这些没有出路的人留在这里,守着这座妓|院——不对,现在应该称它为旅馆了。
就旅馆而言,这座旅馆是超乎普通旅馆的大,房间也更奢华。
曾经这里是所有人男人花钱积蓄也想来的销金窟,现在这只是一座死气沉沉的旅馆而已。
艾米忽然说:“好歹有住的地方,有东西吃。”
艾米在被抓住,被卖来之前流浪过很长时间,每天都在街头跟野狗争食,那时候她认识了一个差不多大的男孩,两人一起找吃的,一起睡在肮脏狭窄的巷子里。
男孩说他离开家之前也有一个妹妹,就真把她当亲妹妹对待,挨打的时候,他总是护着她。
后来……人贩子出现了,他们抓住了她。
她让他快跑,可他那么丁点大个人,拿着树枝追上去,要把她救回去。
然后,她眼睁睁看着那些人打死了他。
他躺在地上,流出来的血染红了一小块地面,而她被人贩子丢到马车后面,她只能嚎哭,却什么也不能做。
她想为他复仇,可那么多人贩子,她甚至都不记得仇人的脸了,她想死,又不敢死,她想活,又不知道自己该为什么而活。
似乎人生下来,就是为了受罪的。
他们没能从贵族的肚子里出来,就注定一生受尽折磨苦楚,连哭泣的权力都被剥夺了。
艾米回到台阶上,继续擦着扶手和地板,她专注的干着活,只有这样她才能放空大脑。
现在这里还有一百多个妓|女,年纪最大的快三十岁了,年纪最小的只有十岁,她们身上也没什么活力,只有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哪怕受尽折磨,还保持着少女的活泼和热情。
她一边扫地,一边唱起家乡的歌:
“打着瞌睡的牧人躺在阳光下,远处是羊群和牧羊犬……”
她似乎很快活,有年纪大的女人问她:“贝芙丽,你在唱什么?”
十二岁的贝芙丽停下歌唱:“是我家乡的歌谣,我以前在家的时候,我妈妈会带着我唱,她说我的嗓子好!”
女人:“那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贝芙丽扫这里,声音里听不见一点难过和悲伤,她的声音又轻又高,像是一只百灵鸟:“我爸爸欠了老爷的钱,爸爸就把我卖了。”
女人奇怪了:“你不恨你爸爸?”
贝芙丽扭扭腰,她那粗糙的麻布群旋起一个漂亮的弧度:“妈妈跟我说过,恨比爱长久,也比爱痛苦,她让我不要恨爸爸。”
“我恨他,痛苦的也是我,不是他。”
贝芙丽扫干净了脚下的地,她推开一扇窗子,屋外的阳光照进了这个虽崭新,却腐朽的屋子,驱散了一屋子的阴霾和秽气,她转身,插着腰说:“以后我们要靠工作挣钱了!”
女人:“难道我们以前不是在工作吗?”
贝芙丽:“妈妈说,要靠自己双手挣钱。”
她像一朵明媚的花,像初升的太阳,她在污泥中成长,却没有被污泥淹没。
就在女人们准备把窗户都打开的时候,旅馆的大门忽然被人推开了,管事的要检查这里的卫生情况,还要检查有没有缺损的东西,他以前从未来过这里,最多也只是从门前经过。
因为他妻子是个很有力量的女人,巴掌比他的脸都大,两人很少起争执,主要是妻子怕不小心把丈夫打死了,而丈夫也担心自己被妻子打死。
所以这个管事的是所有管事公认最洁身自好的人,于是他就得到了这个任务。
管事的身后还带着卫兵,这些卫兵都是被克莱斯特教训过的人,十分有规矩,进去以后绝对目不斜视,只是按照管事的吩咐,去每个房间查看被褥是否干净,桌上地上是否有明显的污物。
管事的则对女人们训话。
“都到这边来!”管事的拍拍手,女人们就走了过去,聚集在管事的面前。
管事的目不斜视,他甚至没有看清这些女人的脸,只是照着来之前打好的腹稿说:“明天开始,这里就要正式营业了!”
“将来,这座旅馆就会成为斯德丁最大的旅馆,接待南来北往的客人们,你们的职责就是保持这里的整洁干净,招待客人们入住,为客人们提供热情周到的服务。”
“但是!”
“你们要记住,这里是旅馆,客人们对你们提出无礼请求时你们可以拒绝,如果客人胡搅蛮缠,你们也能寻求巡逻卫兵的帮助。”
“要是有人私下和客人做交易,一旦被发现就会被赶出这里。”
管事表情严肃,他继续说:“旅馆会给你们提供居住的地方,也会给你们提供食物,每个月你们都将得到三十个铜币的酬劳。”
“如果旅馆的生意好,挣得多,你们就会得到更多的奖励。”
“都听明白了吗?”
女人们互相看了一眼,最终小声说:“大人,我们听明白了。”
管事松了口气——他这辈子都没跟这么多女人打过交道,现在话说完了,他也终于放松了下来。
管事和卫兵走后,女人们又开始去收拾餐厅,明天就要营业了,该采买的时候都已经采买了回来,就是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有人到这里来入住。
但每个月能有三十枚铜币确实是个好消息!
以前在妓院里,虽然她们一日俩餐都能吃到,衣服也由妓院请裁缝来做,但是她们从来都拿不到钱,就连地位最高的妓|女,她们也是没有铜币银币和金币的,只有金银做的装饰品,或是最细的布匹织染成的高级衣物。
要把金银饰品换成钱币,这是需要门路的。
这三十枚铜币看起来不多,但她们的吃住都不花钱,这三十枚铜币已经足够花用了,还能存起来,等老了,干不动了,就买一套房子,养只狗,或是养只猫,都很不错。
贝芙丽开心的在旅馆里奔跑,她的脚踩过楼梯,发出如音乐般的美妙声响。
艾米并不觉得贝芙丽弄出来的声音很吵,她羡慕贝芙丽,羡慕贝芙丽拥有这样的活力,羡慕被贝芙丽在被父亲卖出来之后依旧保持乐观的态度。
她像永远不知疲倦和忧伤的小精灵,每天跑跑跳跳,唱唱歌,就会变得很快乐。
第二天,旅馆正式开业了,女人们穿着灰扑扑的裙子,但都把自己的脸和手打理的很干净,旅馆的门口摆上了花篮,所有的窗户都敞开着,室内明亮干净。
路人们只在门口围观,却没有一个人进去。
还有抱着孩子的妇人朝站在门口的女人们吐了口唾沫。
女人们僵硬的站着,人们审视的眼神从她们身上一一扫过,她们低下了头,尝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耻感,似乎她们是罪孽深重的犯人。
直到第一位客人的来临。
那是一辆非常华美的马车,马车夫驱赶着两匹马踏步前来,马匹高大威猛,皮毛油光水滑,在阳光下反着光,马车左右都有门,门框还雕刻着繁复精致的花纹。
只凭这一辆马车,都能让人意识到,坐着这辆马车的大人,必然是一位身份高贵的人。
路边的人没有被卫兵驱赶,他们站在原地,几乎是屏息等待着这位大人物走下马车。
一只手推开了马车的门。
所有人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只手。
那是一只手指细长,骨节分明的手,白的有些晃眼,因为白,所以手背上的青筋十分明显,这是一只属于男人的手,可手指不够粗,手掌也不够宽大,所以这样的一只手,绝不会属于一个农民,或是一个商人。
它必然要属于以为高贵的贵族。
所有人屏息以待,等待着这位贵族露出他的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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