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关位于大燕的西南边境,从大漠到京城,须先行陆路再行水路,相去数千里。初冬时期的大漠,已经有了几分隆冬的寒意,这处看似荒芜的关隘,实则却是大燕与西戎的交汇处,与红门口相同,都是大燕西南方的兵家重地。
西戎之国位于大燕的西南,过去只是一个弹丸小国,臣属大燕,年年都要奉上金银珠宝无数,以祈得太平安稳。然而就在数年前,西戎新帝即位,推行新政,整治官场,如若一阵突如其来的疾风,卷清了国内的一切浊流。自此,西戎国力兵力日盛,在几年的光景中迅速崛起,成为了屹立在大燕南方的巨大威胁。
西戎崛起,屡犯边境,周景夕拜将以来虽数度将之击退,却从不敢掉以轻心。毕竟一只沉睡了太久的狮子忽然醒来,再使人小觑不得。此番返京,她将绝大部分的精兵强将留下来驻守,由此可见其对西戎的忌惮。
遥遥一轮红日挂在天上,普照大漠,一扫之前的风沙阴霾。周景夕骑着战马奔走在队伍的最前头,往后是魏芙等她的亲信,再然后才是西厂众人。大漠的风沙极重,因此每个人都戴着一副皂纱面具,一眼望去,整个队伍都是肃杀的黑,浩浩荡荡从黄沙上奔驰过去,马蹄飞扬尘沙。
大漠之中的天,变幻莫测,这会儿艳阳高照,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卷来另一股沙尘暴。所以众人都不敢耽搁,纷纷快马加鞭赶路,希望能在天黑之前赶到风沙渡。
风沙渡不是一个渡口,而是嘉峪关的一间客栈名。一个极其风雅的名字,自然也有能与之匹配的故事。朝堂江湖,举燕内外,从来都不乏关于风沙渡的传说。而这些传说的根源,便是风沙渡十年一次的“沙市”。
既是市,理所应当是和买卖有关的东西。风沙渡每十年便会兴一次沙市,彼时,万国能人都会在这间客栈聚集,买卖世间的各种奇珍异宝。十年就像一个轮回,为荒漠上的嘉峪关带来全新的生机。
“殿下,”背后传来一阵呼喊,周景夕目不斜视,少时便听见魏芙的声音从边上传来,伴着耳旁呼啸的风声,不那么真切:“近午时了,可要稍作休息用些午膳?”
身下的战马马蹄如雷,她抬眼观望了一番天色,只见头顶艳阳如火,果然已经日上中天。略沉吟,她微微颔首,道,“也好。令众人稍作停顿,进些东西。”
魏芙应声是,当即“吁”了一声勒紧马缰,调转马头高声道,“公主有令,原地稍作休息,进午膳。”
话音方落,背后众人纷纷应声,一时间马匹的嘶鸣声不绝于耳,激起尘沙漫天。魏芙骑着黑马往周景夕踱近几步,关切道,“公主,咱们也下马吃些东西吧。你从昨夜到现在粒米未进,铁打的身子也捱不到嘉峪关哪。”
周景夕将视线从远处的沙丘上收回来,闻言点点头,也没说什么,只是径自翻身,从马背上落了地。魏芙连忙跟着下马,又从怀里掏出了早晨准备的干粮,恭恭敬敬地呈递上去,道,“殿下请用。”
她接过来,复又随意地摆了摆手,道,“你用膳吧,不必伺候我了。”说完摸了摸战马的脖子,掰下一小块饼子喂到那马儿的嘴边,一人一马同吃起了一份干粮。正喂着马,忽然又听见背后传来一个细声细气的嗓门儿,言语间恭谨有加,道:“殿下。”
这个声音并不陌生,周景夕不用抬眼也知道是伺候蔺长泽的小太监,“什么事?”
那白净的少年一笑,道,“殿下,厂督命奴才送些点心过来。”
周景夕动作一顿,目光往小太监手上的金丝楠木雕花食盒瞄了一眼,淡淡道:“点心?什么点心?”
“这些点心都是厂督临行前命宫中御厨做的,有桂花糕,翠玉豆糕,枣糕,合意饼,全是殿下爱吃的。”小太监面上的笑容谨慎而适度,又道,“厂督说了,殿下一路颠簸恐怕胃口不好,这些点心将好能派上用场。”
她有片刻的沉默,少顷转头看了一眼那小太监,含笑道,“让厂督费心了,还请公公将这些送还回去。请公公替本将带几句话给厂督,本将征战沙场数年,餐风饮露惯了,这点儿颠簸还不能奈我何……”
“再者,人的口味是会变的,殿下说,她过惯了吃肉饮酒的日子,早已不喜欢这些甜腻腻的玩意儿了。”
秦禄说到后头,声音愈发地小,就连脖子几乎都要埋胸门口去。他有些忐忑,握着食盒的双手早被汗水湿透了。五公主将厂督送出去的东西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这无异于是丝毫不给厂督面子。
秦公公抿了抿唇,目光悄悄抬起来往垂下的轿帘看一眼,心中七上八下,只巴望着厂督若是动怒,那怒火也千万别殃及自己这条小鱼。
良久,轿帘后头才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来,语气不咸不淡,也听不出喜怒,只是道:“行了,下去吧。”
“……”秦禄稍稍一愣,很快回过神来,连忙拎着食盒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走到一半儿才想起来忘了问这些点心怎么料理,他有些犯难,回头往官轿看了眼,最终还是缩了缩脖子,决定躲得远远儿的。
一连串的咳嗽声蓦地响起,云霜云雪的面色不大好看,对视一眼,稍沉吟,其中一个才恭敬道,“大人,需用药么?”
好半晌,那阵咳嗽才渐渐平息了下去。里头的人似乎很虚弱,声音异常沙哑,淡淡吐出两个字:“不必。”
闻言,云霜还想再劝,然而话未出口却被云雪一记眼神堵了下去。她朝妹妹轻轻摇头,示意她不可僭越,听从大人差遣,做好分内之事便可。云霜的神色莫名有些凝重,她微微颔首,左手一紧,将盛了药丸的青瓷瓶子收了起来。
恰此时,轿中那人却低声道,“云霜云雪。”
“大人请吩咐。”
轿帘被人从里头掀起一角,露出半张精致却苍白的面容。蔺长泽神情淡漠,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人一马上,漠然道:“那盒点心如何处置,不用我教你们吧。”
两个姑娘闻言一福身,垂着头异口同声道:“奴婢明白。”说罢旋身,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
他放下轿帘,微合上眸子闭目养神。粒粒佛珠从修长的指尖捋过,他唇角微扬,缓缓浮起一丝笑意。五年了,这个公主果然不仅仅只有年龄在长,从今往后,倒要教他另眼相看,格外留心了。
休整了约一刻许,周景夕观望了眼天色,抬手招来了魏芙,示意她命众人继续往嘉峪关行经。午后的风沙似乎比之前更大,她戴好皂纱面具翻身上马,笑盈盈地抚了抚马背,“好追月,这一路就要辛苦你了,放心,等回到京城,我必定好吃好喝伺候你。”
玄色的战马似乎听懂了什么,扬了扬前蹄原地转了两圈。她面上的笑容更盛,扯过马缰回首望去,长袍猎猎,朝众人高声道:“兄弟们!打起精神,前方流沙诸多,务必紧紧跟着我!定要在天黑前赶到嘉峪关!”
众人齐齐称是,一行人复浩浩荡荡往嘉峪关去。
待周景夕与蔺长泽等人到嘉峪关,已是月上枝头。长鞭挥舞的声响撕破暗夜,马蹄急踏,一望无际的大漠上隐隐出现了一缕孤寂的炊烟,远处灯火明灭,风沙渡已经近在眼前。
客栈门口坐着个磨刀的伙计,身形壮硕,左脸遍布着刀疤,看上去狰狞骇人。远远听见马蹄声,他抬头张望一眼,登时换上副愁眉苦脸的神情,回头拿土话喊道:“老板!又有凑热闹的来咯!接不接?”
“咱们打开店门做生意,当然没有把客人拒之门外的道理。”楼上的窗户轻轻推开,一个一身苗人打扮的漂亮男人倚窗而立,笑道:“能到沙市凑热闹,也不会是平平之辈,你还不快进来跑堂?”
那汉子是啐了声,伸手将尖刀往边儿上一放,骂骂咧咧道,“厨房头的各人来磨刀!老子接客去咯!”
赶了一整天的路,众人都有些疲惫。周景夕摘下面具翻身下马,仰头看,只见眼前立着座土墙筑起的高楼,门匾上寥寥草草地刻着风沙渡三个字。
西厂番子们果然雷厉风行,一到客栈便将各处把守了起来,甚至不用等五公主发一语。周景夕听见背后一番响动,眉头微微一蹙,还未开口,便见一个苗人打扮的俊美青年笑颜盈盈地迎了出来。
她不着痕迹地打量他一番,猜测这便是大名鼎鼎的风沙渡当家,央旎。
那男人手里还握着把通体翠绿的笛子,他先是看了看周景夕,接着又看了看那顶停在门口的官轿,最后看了看将他的客栈团团围住的一众黑衣人,复似笑非笑道:“客官是官府的人?我这儿可没干过什么杀人放火的勾当。”
虽然是个苗人,但是央旎的官话说得并不蹩脚。周景夕略皱眉,心头正思索着怎么解释,央旎的神情却骤然一变,当即垂下头揖手道,“不知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大人恕罪。”
她半挑眉,回身一看,只见蔺长泽缓缓下了轿子。入夜之后寒气更重,云霜替他换上一件更厚实的披风,灯火煌煌,遮掩了那张容颜面色的苍白。他轻咳了几声,随意地拂手,并不言语,眉目间冷淡如霜。
央旎又朝他揖了揖手,右手往前一比,道,“大人请。”
蔺长泽面无表情地朝前走了几步,到门口时似乎终于想起了什么来,因回身看了周景夕一眼,语气不冷不淡,“五姑娘先请。”
她将长剑换了只手拿,面上一副无所谓的姿态,挑眉道:“既然人家是给大人面子,自然大人先请。”
蔺长泽瞥了她一眼,也不再劝,提步跨过了门槛。周景夕稍等了会儿,也跟在后头进了客栈,魏芙哭丧着脸跟在后头,小声埋怨,“殿下,厂督送的点心您为什么给退回去?属下都饿死了,那可是宫里的东西啊,多可惜……”
她嗤了一声,望向魏芙:“从他手里送出来的东西,”她瞄了眼蔺长泽颀长清挺的背影,声音压得更低,歪着头续道:“除了毒还能有什么?你真敢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