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大漠,雨水也跟着回到了世间。毫无征兆的一场大雨从天而降,倾盆瓢泼,雨箭如刃。原本恬静的弱水成了夜幕下被激怒的巨兽,翻涌咆哮巨浪滔天,暴雨冲击着水面,拍打着船身,溅起丈高的水浪。
周景夕独自坐在窗前听雨声,面上讷讷的,似乎神游到了天外。发了不知多久呆,她觉得有些饿了,便收回落在弱水水面的目光,看向放在桌上的食盒。
乌木雕花食盒,价值不菲,一看就是宫里带出来的东西。她慢吞吞地走到桌前,打开盒盖,顿时酒香菜香四溢。周景夕垂眼一瞧,只见食盒分了两层,头层摆着几道菜肴和一壶酒,底下那层则是些式样精致的糕点。
周景夕随意看了几眼,接着便从怀里摸出了随身带着的银针。从西厂那儿送来,又是要入口的东西,她可半分不敢大意。虽然蔺长泽在船上对她下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小心驶得万年船,谨慎些总归也不是坏事。
她拿银针依次将菜肴糕点都验了毒,见没什么异样,这才开始动筷。宫里御厨的手艺愈发精进,做出来的菜肴糕点都色香味俱全,只可惜,玉门关的五年已经将她的味觉磨得形同虚设了,好的坏的也吃不出太大的区别。
填饱了肚子,周景夕便打发魏芙进来撤盘子,自己匆匆漱完口便拆散发髻倒床上去了。这些天一直在马不停蹄地赶路,休息的时间少之又少,她很疲累,几乎是沾着枕头便陷入了梦乡。
外头是一池瓢泼冬雨,梦中却是漫天盖地的大雪,层层叠叠,在大宸宫的屋檐高瓦上堆积,险险欲坠。
她神思混沌,迷迷糊糊地走在宫道上,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又回到了皇宫。飞檐下的铃铎在风雪中飘摇,叮叮的脆响不绝于耳,仰天殿前的长梯有三层,每层四面出阶九级,威严又高峻的祭天大殿,一眼望不到尽头。
眨眼之间,原本只有她一个人的宫道变得异常拥挤。周景夕环顾四周,一大群着宫装的妇人都在朝一个方向疾行,双手交握神色凝重,面上说不出的焦急。她皱眉,在后面的人群里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娇俏美丽的少女,梳着双环望仙髻,发间的步摇随着她的行进而颤动,在日光下金光璀璨。少女的神情也是紧张的,她的唇上下翻动,似乎在和同行的嬷嬷说着什么,然而周景夕听不见她的声音,整个天地万籁俱寂,只有雪在无声地飘落。
没有人注意到她,又或者是没有人看见她,宫人们簇拥着尊贵的少女急急而走,出丹凤门,直奔沛国公府而去。
少女不是别人,正是十四岁的自己。她的目光在四周的檐牙高啄上流连,这场雪也并不陌生,她想起今天是沛国公的三儿媳,也就是大燕的四公主生产的日子。
周景夕在睡梦中动了动,额头大汗淋漓。
周遭的景物忽然变了,眼前没有仰天殿的长阶,没有沾满飞雪的宫墙,原本死寂的天地也忽然喧闹异常。她呆愣愣地站在一扇菱花门前,有女人的惨叫不住从里头传来,声嘶力竭,凄厉可怖。
丫鬟嬷嬷们往来不绝,血水端出来了一盆又一盆。周景夕像个游魂一般穿梭在人群中,忽然,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雪天,与此同时,所有人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入了腹中。
她抬眼看,十四岁的自己正抱着魏芙喜极而泣,沛国公和诰命夫人也是一派欢天喜地的模样,整个沛国公府仿佛是拨开云雾见了青天。
已经两天了,所有人都以为四公主会难产。女人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死与活都是一线之隔,如今听到啼哭,当然是天大的意外之喜。
周景夕浑浑噩噩的,不知怎么又看见了一个高个儿的男人。他行蟒朝服外头披着厚实的大披风,色泽泛陈的蜜蜡手珠缠绕在五指间,是蔺长泽。
他微咳了几声,缓下来后便拿手指摩挲蜜蜡珠,面色晦沉,斜眼扫向面前神色紧张的年轻人,“你说……是个男婴?”
面容清俊的年轻人在厂督面前弓着身,恭谨道:“回督主,千真万确。”
“那可不大好。周氏不可出男婴,凡出便是不详之兆。”蔺长泽似乎在叹息,他的声音听着有些空洞,传进周景夕的耳朵,仿佛隔了千重山万重水。少顷,她看见他半眯起眼,清漠的眸子里杀意渐浓,“女皇之命不可违。你让接生的婆子做得干净些,到时候公主若问起来,便说孩子在她腹中憋了太久,生下来便是个死婴。”
“那沛国公一家那边……”任千山有些迟疑。
周景夕愤怒得浑身发抖,她双目赤红,瞧见那位厂督垂了眸子随意地理袖口,淡淡道,“事关大燕国运,沛国公向来识大体,不必担心……”
然而话音未落便被一个女子的声音打断了,“让婆子做得干净些是什么意思?大人要杀了我姐姐的孩子?”
周景夕忽然发现开口说话的就是自己,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锦绣宫装,惊觉自己竟然变成了十四岁时的样子。那位厂督闻声侧目,视线在她身上漠然地投注,“四公主诞下死婴,这个时候,殿下应该在屋里陪伴安慰才是。”
“不,不可以……”她疯了一般猛地扑了过去,双手揪扯着他的蟒袍狠狠拉拽,嘶喊道:“原来大燕皇族不是没有男丁,而是在出生的时候便被你们害死了!那些都是刚出生的孩子,你怎么能如此狠心!母亲怎么能如此狠心!”
他拂手,一把将她狠狠甩在了地上,面上的笑容无比冷漠,“咱家只是奉女皇之命行事,为陛下鞍前马后。事已至此,殿下已经无能为力了……”
周景夕摔得狠,牙齿磕碰嘴唇流出鲜血,然而却不觉得疼痛。她咧开嘴笑,嫣红的血丝沾在皓齿上,看上去异常可怖,“是啊,无能为力,我从来都无能为力。救不了四皇姐,救不了她的孩子,救不了陆筝,救不了定远侯一家……我谁都救不了,谁都帮不了……”
她口里念着,忽然急火攻心呕出一口血水来,一股浓重刺鼻的血腥味在在唇齿间弥漫开……
周景夕痛苦地皱起眉,猛然发觉口中的血腥味异常真实,她蓦地惊醒过来。
强烈的光线刺痛双目,她抬起左手略微遮挡,耳畔便传来魏芙夹杂哭腔的声音,道:“谢天谢地,殿下你终于醒了!”
脑子又疼又重,她甩了甩头,艰难地撑着床榻支起半个身子。魏芙赶忙过来搀扶,她半倚着魏芙扫了眼屋子里的几个人,面上不明所以,“出什么事了?”
魏芙双眼有些泛红,她道,“殿下不知道吗?你中了毒,已经昏迷三天三夜了,这才刚刚醒过来呢。”
毒?周景夕先是一脸茫然,思索了会儿才想起来之前发生的事。她吃了秦禄送来的晚膳,接着便睡下了,若是中毒,那毒一定就下在那些送来的吃食里。她心头一沉,转念又觉得不大可能,那些东西她都验过,没有毒啊。
“我中了什么毒?怎么中的毒?”她困惑地合着眼捏眉心,“我怎么都不记得了?”
“是云寒草的毒,无色无味,我们也不知道你是怎么中的毒。厂督已经派人彻查了,相信不日便会水落石出的,殿下放心。”魏芙沉声回答,忽然目光扫过一处,又赶忙补充道,“云寒草之毒只有蛇胆天葵可解,殿下能醒过来,可多亏了蔺大人。”
闻言,周景夕抬了抬眸子,看向桌前那位一直被自己无视的厂督。他面无漠然地坐着,右手平放在软垫上,双生子中的一个正垂着头仔细地替他包缠白纱布。她隐约瞥见白布上的暗红,不由感到诧异,“厂督受伤了?”
蔺长泽目光微斜瞥了她一眼,声音平淡得没有温度,“蛇胆天葵是逍遥门炼制出的奇药,世无其二,殿下觉得这艘船上会有能救你性命的灵药么?”
才从昏迷中醒过来,周景夕的脑子还不大灵光。他说完,她想了想还是没明白话里的含义,于是蹙眉望向身旁的魏芙,压低了声音道,“究竟怎么回事?”
魏副将不大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这才朝她靠近几分,小声道:“殿下忘了么?唯一的一株蛇胆天葵六年前被用来救了厂督的命。”
这就怪了。唯一的一株被他吃了,那她这会儿怎么还没死?周景夕半挑了眉,又听见魏芙继续道,“所以殿下这几日喝的,都是蔺大人的血啊。”
“……”
听了这话,周景夕的脸色猛地一变。唇齿间还残留着一丝血腥味,她的视线落在那只缠着纱布的手腕上,心头思索了瞬。霎时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周景夕忍了忍,然而没忍住,竟然别过头干呕了一声。
一时屋子里的众人悚然大惊,纷纷将头埋了下去,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蔺长泽冰冷的目光扫过她的脸,眼神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一般。半晌,他移开视线垂下眼,徐徐起身,面无表情地去了。
脚步声渐远,周景夕抬起头,望向他背影的目光中带着些歉意。她回首,用力压下胃里强烈的呕吐感,吩咐魏芙道,“修书一封给四公主,告诉她,皇妹很快就要重返京都了,一路平安,让她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