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在一开始时连宣蝉都没有想到, 他的心理测验竟然会严重到必须要强制干预。

梦境开始变得愈发琐碎, 再也没有连贯的剧情, 缪宣旁观着这些细碎零散的记忆走马灯似的晃过, 一时间竟然有些头晕目眩。

宣蝉开始注射辅助药物了。

随着被通知的病情不断加重，宣蝉所注射的药物也具有越来越大的威力，这些药物都具有致幻性与强效成瘾性，宣蝉隐约察觉到不对劲, 但他无法与勒托的检查体系为敌，他所能做的只有汇报反馈。

当然，没有任何回音。

缪宣大致看懂了宣蝉的被迫害经历, 越看就越是觉得蹊跷，宣蝉被注射的药物效果太过激进，这简直就是要毁掉生理躯壳的架势，即便是勒托现在的心理治疗也不会使用到这些药剂, 而在一大堆副作用的堆砌下, 宣蝉的精神力也在疯狂地增长。

宣蝉到了治疗后期后不得不暂停工作, 此时他确信自己陷入了致命的陷阱，他向外界求助，但他曾经的同僚们只会给他同情与鼓励, 他信任的上司与亚神正在星际远航的路上，他关系密切的情人只一味地体量安抚, 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够为宣蝉提供任何帮助。

宣蝉的意志力惊人，即便在生理的折磨下他还在想尽一切办法去探寻真相，但他的努力似乎每一次都功亏一篑, 永远有一层薄纱遮挡在真实面前。

这个梦境变得愈发压抑，缪宣对此感同身受，这种感觉就像是身陷于泥潭之中，一切挣扎都是徒劳。

而就在宣蝉的身躯濒临崩溃之前，这个梦境戛然而止。

缪宣爬出医疗舱，随手抓了颗糖，浓郁的甜味冲淡了濒死窒息的痛苦，让他产生了一种死者回到人世间的错觉。

……可能也不算错觉，毕竟亚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与幽灵是一样的东西。

假如宣蝉的死亡真的和赛克斯塔有关，那么赛克斯塔到底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最糟糕的情况是赛克斯塔主导了这一切，但要真是他主导的——什么人能亲眼看着情人正遭受精神上的凌迟而不动声色？

这未免也太可怕了。

—————

缪宣五天的休假结束了，当他回到母舰赫利俄斯的岗位上时，陨石带的探测已经完成，新的路线已经规划出来了。

指挥室中的立体星图一如既往的璀璨，其中一条红色的通路清晰地标注出了舰队的航行路线。

“……这条通路我们已经测试了三次，能量反应都非常稳定，我们将立刻启程。”钦那瓦上将指着道路，“少校，这一次您要外出探查吗？”

以往在危险路段时缪宣都是全程监护的，他能够稳定能量波动，极大提高了临时通路的安全性。

“当然。”缪宣点点头，“开始吧……争取早些抵达目标星域，我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

在这几年的星际流浪中缪宣的直觉起到了强大的示警作用，几乎是每一次稍有不对就必然会出现大批航舰的死伤，从未空落过。

钦那瓦上将顿时警惕起来：“可是我们的三次检验都没有出现任何问题，甚至那些已经投放过陨石带的信息源还能够工作！”

缪宣按了按太阳穴：“我的感觉也是一阵一阵的，总之先把舰队编好阵列，随时准备——我先去外面等着，到时候给我信号灯。”

钦那瓦上将走到主操控台上：“去吧，我这就开始了。”

缪宣立刻母舰，踏足到宇宙虚空之上，此时他的脚下是鱼群一般的勒托远征军，他的面前则是宛如海底暗涌的陨石群带，此次远征的目标地点就在陨石带之后。

宇宙鱼群在洋鲸的带领下游弋，从直面陨石带的平铺状分布逐渐排列成纵向的队伍，右.翼在前，左.翼在后，本处于绝对中心的母舰则移动到最靠前的位置。

赫利俄斯外亮起了橙色的信号，这是母舰给缪宣的提示，这一阵长长短短的闪烁意味着队伍阵型已经准备充分，随时能够。

缪宣几步移到了陨石带前，小系统早就在他的意识海小地图中标注出了远征军的移动路线，他将自己的感知最大程度地铺展开，像是要把自己融入面前的宇宙。

缪宣的直觉仍然在为他传达隐隐约约的示警，但是这种不安也像是潮汐一样波动，缪宣沉默的等待着，直到潮汐落到最低端的时候，缪宣抬起手，拨动了光。

一层银蓝色的光幕眨眼间出现在预计路线的入口，于是赫利俄斯便像海鲸一般发出无声的长鸣，它向着光幕的方向游弋而来，带领着身后无数的航舰，组成了一条熠熠生辉的光带。

缪宣先一步走入自己创造的光幕，垂首看着这条光带驶入陨石海，远征军的舰队略微降低了些许速度，在早已规划好的路线上缓慢游移。

按照预计，先锋军经过这条通路总共需要三天。

—————

先锋军左.翼，指挥舰。

孔星云在舰桥的控制室中，一边接受母舰的信号，一边矫正着周围航舰的航线。

他没有穿着外套，他的上半身只包裹着纯黑色的作战服，纤薄的拟态皮肤勾勒出他所有的肌理，层层叠叠累得严密。

指挥室的副手正熟练地给周围的人扎营养针：“孔上校，来一针吗？你已经两天两夜没睡了。”

孔星云伸出手，言简意赅：“来。”

这位副手曾经是孔星云的组员，现在还是他的下属，他们之间的配合在进入三大军团后越发默契，假如他们都能活下去，那么他们将一同晋入母舰。

营养针立刻就起效了，孔星云只觉得自己再一次精神起来，他扭了扭脖颈，抬头去看母舰递送来的坐标。

驾驶员们已经按照这个坐标转向了，实际上就算是信息中断他们也不会迷失方向，因为就在此时此刻，一层蓝色的光幕正浮动在航舰外，无声地标注着正确的航道。

这层光幕由他们先锋军的亚神创造，光幕本身没有任何效果，但光幕内就是亚神的领域，更何况光幕存在的意义远不止如此，它在这三年来引领着先锋军渡过了无数难关，甚至已经成为了一部分人的精神寄托。

孔星云也不例外。

他仰望着那个背影太久，久到都已经成了习惯，也许这种仰慕会一直持续到他的死期，凡人本就不该奢望星辰入怀，但只要还能够追逐晨星，孔星云就能感到浅淡的幸福。

……等到他能晋入赫利俄斯的舰桥，他们之间的距离就又进了一步。

新的信息从母舰上送来，孔星云皱眉：“加快速度……右驱上调百分之三。”

舰长的指令立刻被执行，断后的左.翼.军在加速后微调了队形，紧紧跟随步伐，但孔星云却更加警惕，他打开了全景视角。

加速不是个好兆头，需要加速只能说明这条暂时通路哪里出现了问题，要是这片陨石海中突然产生了能量暴动，整支先锋军的队伍都有被打散的可能。

很不幸，孔星云的担忧成真了。

全景视角下的航道在短短几秒钟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温柔的银蓝色光路突兀地转变成了猩红，这刺目的颜色仿佛能够划伤人类的视野，一瞬间，有序嘈杂的舰桥内陷入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光路只起到信号与标识的作用，银蓝是安全，猩红则意味着有不明能量爆发，而且这股能量是他们的亚神无法彻底阻拦的。

母舰的信号将钦那瓦上将的声音传递到每一艘航舰上，嘶哑的中年男在孔星云耳畔声炸响：【舰队后方出现能量领域，所有指挥官加快速度，我们的亚神正在延缓领域的拓展，保持冷静，全体加速！】

能量领域……难怪指引航道会变成红色，能量领域会带来类似翘曲空间的后果，丢失在能量领域中的航舰有可能被扔到这个宇宙中的任意一个角落，除非能量领域逆转，否则根本不可能回归。

孔星云打开约束带把自己固定在指挥席上：“左驱加速百分之十，右驱加速百分之七，所有轻巡舰立刻附着最近距离运载舰，运载舰相互靠拢，确保平衡！”

指挥官的声音打破了舰桥中的死寂，所有人高效地执行着指令，孔星云打开星舰的视角，在一片猩红的光路中望向后方。

那是一片黑暗，所有的光都被能量领域吞噬后抛射，而现在这堵黑色的墙正快速地追击着先锋军的军舰，就像是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

跑得慢的星舰被能量领域浸没，只追求速度的星舰又极容易在莽撞下坠毁。

星舰的驾驶是舰桥中所有驾驶员的共同努力，这就像是一个乐队共同演奏乐章一般，在现在这危急时刻，任何一个人的错误都会带来毁灭性的结局，孔星云的身份就如乐队的指挥，他需要看到更多的、更整体的东西，他要对每个人的错误负责。

短短几分钟，孔星云的冷汗已经浸湿了整个后背。

“能量领域的扩张遏止了！”

观测员大声喊出这个好消息，让所有听到的人精神一振。

孔星云下意识分神望向航舰后方的能量领域。

那片黑色的区域似乎真的在减缓移动，但孔星云在黑域后看到了一个荧蓝的小点，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色彩，那也是一切猩红通路的起点。

玛忒斯在为他们延缓能量领域的扩张。

孔星云深吸一口气：“保持这个速度！不要放松警惕！”

此时先锋军的前半段已经安全驶出了陨石带，只剩下最后结尾的左.翼军，一旦离开陨石带后航舰的速度就不再受到约束，它们能全速脱离能量领域的威胁。

所幸他们已经航行了绝大部分旅程，接下来的路途只需要半个小时。

能量领域的靠近扭曲了光线，母舰的信号早已无法传达，孔星云紧紧盯着他面前的屏幕，不错过任何一个数字的跳动。

近了！不远的前方就是陨石带出口！

孔星云：“准备加速，脱离陨石带后立刻将速度提升至百分之百！”

一艘艘航舰正依次脱离出危险的星域，但就在孔星云看到曙光的那一刻，他身后那漆黑的能力领域突然间炸开了。

扭曲的能量牵拉住了所有范围内的航舰，强大的能力逆流灌注，航舰的动力被打断，照亮舰桥的光线消失，黑暗笼罩在每个人的身上。

孔星云的耳道中炸开一阵嗡鸣，随后他失去了意识。

—————

孔星云再一次睁开双眼时，他似乎看到了柔和的银蓝色辉光。

黑暗降临在舰桥的驾驶室中，唯有这片光晕从远处传来。

他这是怎么了？

哦……能量领域爆炸了，他的航舰躲避不及被吞噬。

他死了吗……可是死亡不应该是永恒的沉睡，他怎么可能看到这魂牵梦萦的光芒……简直像是在做梦一样。

“……”孔星云张了张嘴，发出一声嘶哑的声音，随后他试图支撑起自己的身躯，耳道中仍然在嗡鸣作响，粘稠滚烫的东西正在流出他的耳道。

孔星云擦去耳鼻端的血液，他想要爬起来望一望光晕的源头，但此时此刻他浑身无力，根本动弹不得。

孔星云像只虫子一样在地上蠕动，他再次尝试着震动声带，嘶哑的音节总算是连成了词汇：“……玛忒斯。”

远处的光晕徒然强烈起来，光源在快速地靠近，一个天籁般的声音在孔星云耳边响起，连耳鸣都无法遮掩它的美妙。

“还有人活着吗？！太好了你醒了，你是指挥官么——星云！你怎么在这里！”

熟悉的容貌，只是玛忒斯看起来比平时要透明一些，这是怎么了，是那股波动伤害到他了吗？！

孔星云努力想要抬起手：“玛忒斯……”

“你先别动，能量波动破坏了你的身体，等航舰的能源供应恢复后我让智械带你去医疗舱！”

银蓝色的亚神双眉紧皱：“约有三分之二的人已经脑死亡，但剩下的人都还处于昏迷，你是我第一个见到苏醒过来的人，躺好不要动。”

孔星云深吸了一口气：“已经有这么多人死亡了吗……我们现在在哪里……”

“能量领域爆炸了，剩余的舰队被抛到了未知星域，”玛忒斯轻轻道，“死者在能量爆炸的那一刻就丧失了生命……我很抱歉。”

怎么回事你的错呢？

孔星云想，这是谁都没有办法阻止的意外，能量领域的爆炸足以杀死亚神，我们能够活下来才是奇迹。

“你的苏醒也许是因为精神力的强大，但其他人还在危险中。”玛忒斯单手撑着额头，那星云一般瑰丽的眼眸中写满了担忧和焦虑。

“我现在只是精神体，没有办法给你们提供帮助，要是有素.体我就能去手动重启能源供应，把昏迷的人先运到医疗舱——你知道左.翼35编号后的航舰上有素.体吗？硅基的，哪怕供给ai接轨的都行……算了，这怎么可能，只有母舰才需要ai接轨——该死的，我的素.体也全在母舰上。”

孔星云咳出一口血，他赶紧挣扎道：“等一下，有的……玛忒斯，我的房间……舰桥控制室a-037，有你的碳基素.体，一直保存在我床边的培养舱里，密码是0921。”

神祇一般的亚神愣住了，他瞪着孔星云：“你说什么？！”

孔星云：“碳基素.体，可以立即穿戴，我亲手培养出来的，想要……送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