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池是宫里占地最大的一处浅水湖,之所以称作“池”,是因为这里水最深的地方也不过将将没过七尺男儿的腰际。池水极其澄澈,且会随着四季的不同而变换颜色,春日里总是绿莹莹的,夏日里则是碧蓝色,秋日里的水则呈墨绿色,冬日里,水面结了一层薄冰,一片净白。
蓬莱池南面视野开阔,宫人们在南岸放烟花,贵人们则在北岸的蓬莱阁观赏;蓬莱池的东西两岸则栽种了大片梅林,远远看去,梅树紧密相依。此时苍翠的枝叶交错,风起时,池面水纹波动,岸边枝叶拂风,一唱一和;待到寒冬梅花傲然绽放时,白茫茫的一片雪景中唯有池水两岸火红一片,互相映衬,惹眼极了,是这宫里最美的景色。
虽给珵仪灌了些茶水,可她这醉意只怕一时半会儿散不了,我同元清只好将她先安置在蓬莱阁的偏室让她先歇息着,一会儿烟花绽放所发出的爆鸣声响总能将她唤醒。
在蓬莱池边赏烟花总要比在紫元殿内观赏歌舞有趣的多,蓬莱阁前面一大片空地上,各官员相互举杯,多是带着各自的儿子让人家认认脸;女眷们也三五一群,认识的、不认识的,相熟的、不相熟的,凑在一起总是有说不完的话。此处的气氛松惬很多,不像在紫元殿那般拘谨。
我寻了一处人不多的角落,倚在白玉栏杆上,等待着烟花,也等待着景泽。一想到赏完烟花之后,他便要去向皇上求那道赐婚圣旨,我的心就像这池中水一般,看似平静,实则涟漪轻展,存了一丝的惴惴不安,但更多的是小女儿家的欢喜与娇羞。
似有一道黑影自我眼角溜走,我扭头去看时,只见一角青蓝色的裙摆没入梅林中,眨眼就不见了。
沈云渘今日穿的就是青蓝色的襦裙,套了一件月白色的半臂短衫。
好端端的她进那梅林做什么?我来不及多想,赶忙跟了进去。
梅树枝条错纵,如今正是枝繁叶茂,将不少月色挡在外头,林子里的光线时暗时明。我轻手轻脚地跟着沈云渘行走时发出来的声响前行。
一直走到梅林深处,梅林外的喧嚣极其微弱的时候,沈云渘停了脚步。我也赶忙找了棵还算粗壮的梅树躲了起来。
她来回踱步,手上把玩着系在裙上的豆绿色宫绦。她好像在等人。
过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我的身后传来匆匆脚步声。我顿时慌了神,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而那沈云渘听见了也朝我藏身的这棵梅树走来。
当真是前有狼后有虎,我一时急的不知所措!
罢了罢了,左右躲不过这一劫!
我想,既然沈云渘是悄悄来见人的,我便趁她等的人出现之前自觉现出身形,好叫她知道我是跟着她进来的,这样一来,她约见的人从暗处看见我后大概会立刻逃离这里。如此,我不会撞破她什么秘密,她日后也不至于对我下死手。
唉——千悔万悔,怪自己不该多事跟了过来!然而现下再后悔也是无用!
胳膊上忽然一紧,我被一股力量猛地拉向一侧,紧接着腰上也被大力束缚着。我随着腰上这道力量腾空而起,眼前景色转了大半个圈后戛然而止,我被那股蛮力带着转到了这棵梅树的另一边。
双脚触了地,我才稍稍回神,想挪动身子的念头才起,腰间的束缚又是猛然一紧,嘴巴也随即被捂了个严实。
腰上的束缚将我往后拖了拖,直到我的后背切切实实贴到一面热腾腾又很结实的胸膛。
我不敢再挣扎,因为方才那匆匆脚步声已经近在咫尺。
“王爷!”沈云渘的声音在我藏身的这颗梅树的后面响起。
她三分娇七分嗔的轻唤让我不禁打了个冷颤。她用如此情意绵绵的语气唤那个人,那人还是个王爷——
王爷!
我陡然一惊,那沈云渘该不会……私通?!
“这就等急了?”同沈云渘相会的男人轻哼一声。
他的声音方落,沈云渘便轻吟了起来,紧接着是衣料摩擦的窸窣和两人交织相错的喘息。
“渘儿,本王这几日都没来找你,你可怪本王?”
那人邪邪的笑声让我想起那日静心堂被昏迷时,唐景焕也是这样的狞笑……
唐景焕!竟然是唐景焕!
他竟然和沈云渘——
这骇人的秘密被我撞破,惊得我脑中一片空白。腰间蓦然被勒的发痛,我恍然醒神。
他们二人这样郎情妾意的柔情蜜语以及熟门熟路的幽会,只怕两人这档子事已经有许久了。只是这二人也忒大胆,一个是皇上的儿子,一个是皇上的才人,辈分上他还要唤她一声母妃!虽也听说过宫闱秽乱,但也只是以为久居深宫的宫女和侍卫耐不住寂寞罢了,再不济也是宫女和太监私下对食,万万没想到——竟这般肮脏!
一旦此事被揭发,唐景焕再无争夺皇位的资格,但至少能勉强保住性命;可沈府一门,自此再无光耀之日,沈云渘被赐死是一定的,沈府满门抄处也是一定的!
猛然想起沈云清还怀着两个多月的身孕!若今日我所见之事泄露出去,沈云清定会被沈府拖累的一尸两命!她是那样爱那个孩子……
我呆愣地设想着沈府每一个人会因为沈云渘此举而遭受怎样的下场,心中越发恨她。尽管我口口声声说对沈府没了感情,可到头来,我终究是口是心非。我在意沈府,因为那座府邸也有娘亲的心血,还见证过我同娘亲相处的短暂而快乐的时光。
若有一日沈府衰落了,也断不该是因为沈云渘这样不知廉耻的行为而被连累!
发间忽然松动了一下,而后听见身后的林子里滑过一阵快速又清晰的声响。
那两个交缠之人的动作随之停顿。
安静了片刻,只听唐景焕冷声喝道:“谁?出来!”
方才响动的林子又滑过一阵声响。
我听着那两人的响动,猜他们此时定是慌了神,正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衣服。
“王,王爷——”沈云渘似乎想从唐景焕那里找些安全感。
未料她惊呼一声的同时,发出了重物落地的声音。
“贱人!是不是你不小心,让人跟了来?!”唐景焕怒喝道。
那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大概是唐景焕将沈云渘推摔在地所发出的声响。此时,沈云渘应该爬了起来跪在他腿边。
只听她苦苦哀求道:“王爷,渘儿没有!渘儿一直小心翼翼,断不会叫人跟踪的!”
我不禁冷笑,沈云渘撒谎从来都能让人信以为真。
记得年幼时,我俩一同在祖母房中玩耍,分明是她打碎了祖母最喜爱的那只玉如意,可她为了将罪责推给我,愣是用玉如意的碎片在手上割出了伤口。在我还摸不清她是在唱哪出的时候,她已经恶人先告状,说那玉如意是我打碎的,还将碎片扔给她想要诬赖她,因而她才划伤了手!
幼年时的栽赃,祖母信了她的话,如今她涕泗横流地力证自己行为谨慎,自然也打动了唐景焕。
最终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这里。
等脚步声彻底听不见的时候,我松了一口气,脱力地倚在身后的胸膛上。方才因为紧张,刻意撑着力气想与身后的人保持一些距离,哪怕一丝一毫也好,可此时我脑中一片空白,一时忘了自己还在别人怀里,且觉得背后热腾腾的温度很是舒服。
腰间的力道一转,我原地转了个圈儿,直面这胸膛的主人。
“你,你——”我惊愕地看着眼前的人,一时失语,过了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慌忙行礼,“见过大君。”
我恭顺地垂眸,其实多半是不知如何面对他。想想此前受了他诸多恩惠,对待他礼数还似乎并不周全,全然将他当成了哪一处的官员,而大月,唯我父亲的官职最高,我见他面生,所以只估摸着他并不是京城的官员。现在想来,他身边的那个格里,大概是喊惯了他“大君”,一时难以改口,于是出口就成了结巴的“大,大人”。
再者,早上进宫时,听见那群闺秀说图然大君是昨日上午进城的;而前日晚上,格里照常送丽姨和默烟去山上那处温泉回来后,同我告别,说他和他家大人有事要下山了,就不在这寺里住了。当时只以为他们有什么要紧事要办,所以才会半夜下山。我心里还存着内疚,生怕他们因为帮我们而耽搁了时间。
如今两件本看似毫无瓜葛的事情完美地重合,我顿感罪孽深重,私心想着,若不是在寺中遇见了他们,连累他们好几日,他们大概早就与队伍汇合进城了吧。
我正梳理着关于他的乱糟糟的思绪,努力将今日之前的他同今日的他重合起来,顺带回想有没有什么地方特别得罪了他。心思正飘在半空中,忽然听他说了什么——
“苏赫。”他沉沉的嗓音带着一丝别样的低哑,“我的名字。他们能唤你的名字,我也要那样唤你。”
就像硬生生送我那把匕首一样,此刻他的语气带着一贯的不容拒绝。
所以,他便用他的名字来交换么?
我愣怔地望着他,第一次真心实意觉得他眼底的那抹威胁是那么没有震慑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