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比看见一个曾经会因为打碎一个杯子, 就瑟瑟发抖跪在自己面前的人, 如今却在自己以罪人之身跪着的时候, 举着圣旨宣布自己的罪行更为讽刺的呢?
被禁卫军以冒犯钦差拖下去的时候沈青蓉觉得自己的整个喉咙都在发热。
“沈青薇,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她尖叫着,歇斯底里地辱骂着, 像一个失去了理智的疯子。
她的喉头一片腥甜, 向来优雅动听的声音也变得破碎,像是一把破旧的二胡, 正在拉出嘶哑难听的声音。
正展开圣旨的沈青薇抬起眼,看向跪了一地的人。
跪在地上的所有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讲, 都算得上是她的家人。
她的继母, 她的弟弟妹妹, 以及——她的父亲。
视线越过写着不解和愤怒的弟妹们,扫过面容狰狞眼神恶毒的继母, 沈青薇的目光,最终落到了跪在最前面,也是离她最近的男人身上。
沈一焕。
她的父亲。
大庆的宰相。
她曾经盼了十几年的男人。
她曾经希冀过, 他能够像每一个普通的父亲一样,将自己的抱在怀里,高高举起;她曾经渴望过,他会像对待沈青蓉一样,摸着自己的头, 说青薇真棒;她曾经幻想过,出嫁的那天,他会坐在高堂的位置上,笑容满面的接受她和未来夫君的跪拜,祝福她走向新的人生……
而此刻,这些希冀,这些渴望,这些幻想,都在她捧着圣旨踏入沈家的那一刻,化作了泡沫。
她想起昨天晚上皇帝单独召见她时曾经说过的话。
那个时候,她跪在地上,即使隔了一层地毯,冬日里青石板砖的寒意仍旧隔着衣服渗入了她的膝盖。
皇帝就站在他的面前。
她听见他问道:“沈青薇,你的选择是什么?”
是继续做一个沈家人,用调查私盐的功勋,保住自己项上的脑袋,还是抛弃沈家,大义灭亲,做皇帝手中的孤臣?
这根本不是一道选择题——对沈青薇来说,前一个选项从她捧着赵星月递到她手中的圣旨的时候,就不存在了。
她可以将自己调查出来的东西交给其他人,让别人接受属于她的功勋,却也替她抹去大义灭亲的痕迹,让她的良心,不不不,准确来说,是让她的名声变得好看。
可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哪怕千年后史书上没有记载自己曾经做过这种事情,她就真的能够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吗?
她不能。
她宁愿在史书上被人戳脊梁骨,也要捧着皇帝的圣旨,走到沈府来,宣判沈家人的命运。
在某些事情注定无法更改的时候,让利益最大化,才是最好的选择。
注视着自己的父亲,沈青薇才发现,自己印象中那个无所不能的男人,其实已经很老了。
当他低着头颅跪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才发现,他其实一点都不高大,和外面那些普通的男人,看起来没什么两样。
他的两鬓斑白,是岁月留下的痕迹,权力并没有让他在时间那里得到优待,该来的苍老从没有因为他掌控着一个国家的命运而放过他。
沈青薇捏着圣旨的手在颤抖,但她仍旧缓缓将其展开——以一种很慢,但不容置疑的速度。
……
赵星月毫不怀疑沈青薇会恨自己。
她了解沈青薇。
即使两人才相处了一年多,但她了解沈青薇的程度,可能比她自己更多。
那是个内心柔软的孩子。
极度的缺爱,缺乏关注,所以赵星月才能够在最短的时间里,成为她最信任也最依赖的人。
对于一个活了几千年的老不死来说,这实在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手段,仅仅是……对人心的一点小小利用。
她并不喜欢这么做,却不得不这么做。
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在叫嚣着告诉她,如果想要改变沈青薇的命运的话,这是最好的做法。
从根源上,斩断恶鬼同她的一切关联。
她不是不可以教导沈青薇妇人手段,让她嫁人以后,和沈青蓉斗个你死我活,把身为恶鬼的沈青蓉玩弄于掌心之中,但这样一来,她培养出来的沈青薇,和新的恶鬼有什么差别。
她不是不可以让其他人去对付沈一焕和沈家人,但以沈青薇的心软程度,她定然会为沈相或者沈家人求饶,哪怕是沈青蓉,她恐怕都希望对方能够好好地活下去——即使对方对她的态度再怎么恶劣。
“阿琴,你会觉得我太残忍了吗?”
被问道的侍女顿了顿,随即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不,殿下,您只是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
怎么做才是最好的……
赵星月弯起唇角,看向窗外。
今日的天气难得晴朗,天空澄明干净,像是被洗过一样。
窗外的红梅开得正好,红色的花瓣随风而落,悠悠然扬起,又洒落在地上。
是的,她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
她从不怀疑这一点,哪怕沈青薇恨她。
她接下一片飘落在掌心的花瓣,蜷起手指,将其拢在手中。
柔软的花瓣如同少女娇嫩的嘴唇,正在亲吻她的掌心。
她嗤笑一声,为自己无端的比喻感到可笑,将花瓣抛洒出去。
……
重重罪证,别说判沈一焕一个秋后问斩,就是判他下十八层地狱都绰绰有余。
当这些罪证被黑着脸的皇帝甩到朝堂上时,整个朝堂都几乎动荡。
而且他甩出来的还不是全部,有一部分罪证因为涉嫌颇多,不宜公开。
至少现在不宜公开。
毕竟哪怕是潜伏了十年,沈一焕所建立起来的庞大势力集团,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够彻底的瓦解的,他们虽然能够让最上层的团体分崩离析,却要保证下层的团体正常运转,以维持国家的稳定。
这个时候,有些相较起来无关紧要的东西,就显得没那么突出了。
反正对于一个能够忍了十年才秋后算账的皇帝来说,再忍几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他的寿命还很长,他要在皇位上坐的日子还很长,他有的是时间和精力,去收拾这些人。
“臣接旨。”
看着父亲高举起来的手,沈青薇吸了好几口气,才稳住自己不断颤抖的手,将手中的圣旨递出去。
就在刚刚,她宣布了沈一焕和沈家所有成年男丁秋后问斩的命运,以及除她以外所有女性流放千里的旨意。
有人抽泣出声,沈青薇看到,自己的几个弟弟,已经脸色苍白,哪怕是最小的,一个还没有满十岁的弟弟,也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吓得直翻白眼,往跪在他身边的姨娘怀里倒去。
而她昔日嚣张的继母,正靠在自己女儿身上,紧闭着双眼,显然已经昏了过去。
看到这些人的丑态,她本来应该觉得快活得,就像是在中秋晚宴上,赵星月替她出气时那样。
她本来应该觉得的。
但此时,她的胸腔里没有一点喜意,也没有一点痛苦,只有一种巨大,像是被什么妖怪掏空了内脏的空虚感,占据着她的整个躯干。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沈相府邸的,但当她回过神的时候,已经站在了公主府的门外。
大门缓缓而开,沉默的下人在为她拉开门之后,就躲在了一旁,迎面而来的,是大门背后的影壁,盘旋于九天之上的凤凰高高在上的俯瞰着她,似乎是在嘲讽她的天真和懦弱。
她转身离开。
“走了?”
“是。”
“送点礼物过去,就说是祝沈大人开府之礼吧。”
……
天牢的地道幽深曲折,哀嚎和嘶吼从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传来。
铁链的撞击声,老鼠的爬动声,急促的呼吸声,却在真正的靠近这座天牢之后,变得越发的明显清晰。
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味道,为沈青薇打开大门的狱卒皱了皱眉头,谄媚地道:“沈大人,里面的味道可能不太好闻,还请您见谅,见谅。”
沈青薇神情淡漠地点了点头。
狱卒退到一旁,为她让出进去的路。
在她进去之后,狱卒落锁,对她说了句得罪了。
这可是皇帝和长公主身边的红人,得罪不得。
谁能够想得到,一个女人,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竟然能够得到皇帝和长公主的重视,独身一人远赴千里之外,搜查自己父亲的罪证,然后呈在公堂之上,成为扳倒沈相的最后一根稻草。
沈青薇漠然地走过一个又一个的牢笼,无视一个接着一个朝她扑过来,面目狰狞,神志痴狂的人。
她好似听不见他们的嘶吼声,也看不到他们的可怕,脚下的步子始终不急不缓,镇静而又稳定。
她走到了尽头。
听见脚步声,躺在床上的人,稍微动了一下。
沈青薇将手放在栏杆上面,喊了一句,“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最近真是爱死了相爱相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