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在开春以后变得前所未有的安静起来。
就像是一潭水, 谭底暗潮涌动, 藏在水域深处的暗道有着无数的危机, 谭面却平静如镜,似乎狂风吹来,也卷不起半点的波澜。
沈相发现向来安静顺从的小皇帝,近些日子里, 突然有了脾气, 发作了好几个官员。
他想,小皇帝年纪渐渐大了, 急躁也是正常的,几个人能让小皇帝安静下去,他乐得牺牲这么点东西。
总之孙悟空再怎么厉害, 也翻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 更别说小皇帝还不是孙悟空, 最多算是一只蚂蚱,一只被绑了绳子, 想让它跳就跳,想让它动就动的蚂蚱。
虽然很不满意这只蚂蚱的另一头,还牵着另一根绳子, 但暂时没有谋权篡位想法的沈相为了能够维持住目前的局面,也就只能说服自己接受这件事情。
他并不把太后放在眼里,也并不把以太后为代表的董氏一族放在眼里,这群人太蠢,也太容易得意, 得了一点权力就沾沾上头,恨不得将自己的狼尾巴摆到皇帝面前溜一圈才好。
这种蠢人收拾起来相当容易,但他需要这种蠢人陪他维持目前三足鼎立的局面。
三岁小孩都知道,三角形才是最稳定的形状,缺了任何一角都不行。
兵权被长公主抓得牢牢地,他若是不想激怒对方,半夜被砍掉脑袋,最好维持住目前的局面。
因为他心里清楚,即使在外人看来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他自己知道,从没有谁凌驾在他的头上,他在是这个国家当之无愧的皇帝。
而董氏那边,同样有几个人被换了下去。
为此,董太后专门将皇帝请到自己的宫中一叙,想要让他收回自己先前下出的命令。
但皇帝已不是那个下了朝之后,看见她就会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孩。
已经快要二十岁的小皇帝继承了先帝优良的基因,身材修长,五官俊美,笑起来的时候,两只眼睛弯成月牙,唇角扬起的弧度恰到好处,让人感觉如沐春风。
“母后年龄大了,身体不好,以前是皇儿不懂事,让母后操了那么多年的心,现在皇儿已经长大了,母后该好生修养才是。”他语气温和地说道,好像是一个再孝顺不过的儿子,正在同自己的母亲说着体己的贴心话,太后却感到一片冰凉。
太像了。
小皇帝这个样子,实在是像惨了还没有沉迷长生之术,被丹毒弄得神智昏沉,最后死在女人肚皮上的先帝。
“皇儿说些什么,母亲为儿子做事,哪有觉得辛苦的,你还小——”
“来人啊,请御医,太后突然昏倒了。”小皇帝并不给她说话的机会,而是直接站起来,高声道。
宫人应声而去,太后脸色刷的变得苍白,她倏地站起来,“赵星辰,你要干什么,哀家可是你的母后,你这个不孝子——”
皇帝并不看他。
原本站在皇后身边的两个年长的宫女突然动了,她们用强悍的手劲,直接将太后按回原位,其中一人从手中掏出一块手帕,直接按在了太后的面上。
“你们要做什么,你们——唔——”
须臾,手脚挣扎个不停的太后身体软了下去。
老宫女移开手,太后娇艳的面容从她手心下露了出来,她精致的妆容已经花的不像样子,唯有鼻翼轻微的翕动,证明她还活着,还不是一具尸体。
像太后这种比较重要的人物宫里,常年都驻扎着几个专门为其看病的太医,太医来得很快,他低着头,提着自己的药箱,即使余光看到了被两个人架着像拖死狗一样拖到床上的太后,脸上的神情也仍旧没有半点变化,恭恭敬敬地给皇帝行了礼,才听从他的命令,去为太后把脉。
片刻后,他用沉重的语气对皇帝道:“还请陛下节哀,太后娘娘忧思过重,恐伤寿数,日后还是应让娘娘好生静养。”
皇帝凛然的视线扫过宫中的众人,问道:“听见太医说的话了吗?”
无数宫人纷纷下跪,像是一片倒下的多米诺骨牌,他们面上的表情认真而又虔诚,如同看到了自己的神。
皇帝张开双臂,阳光落在他的身上,他畅快地大笑出声。
十年,他忍了足足十年,阿姐陪他熬了十年,终于,终于——
他收回手,踏出太后寝宫,脸上的笑容已经收敛,唯有沉稳的步子和变得幽深,彰显着他的改变。
与此同时。
离京城千里之外的惠州。
“这个账本对我们来说很重要,绝不容有失。”
解散下属,沈青薇倒在椅子上,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作为长公主亲手调教出来的女臣,她被排出来巡查运河的情况,暗中,却是在调查一桩牵扯十分巨大的走私官盐的事情。
如果能够把这个官盐走私的环节从小到下细细的捋顺摸清,将个中关键的证据整理成文,在赵星月和皇帝姐弟俩对付沈相的时候,会是一柄有力的武器。
这把刀也许无法直接将在朝堂上矗立了几十年的沈相砍倒,却足以削去他的三头六臂,让他重新做一个普通人,做一个普通的宰相。
为了调查这件事情,朝廷派出了几波人。
其中两拨,分别是沈相和董氏一族的人。
这两家在私盐的事情上,都捞了不少好处,当然不可能将矛头对准自己,派出来的这两拨人,只是做个表面功夫,表示自己的确在查这件事情,顺便借着查案的功夫,将之前没藏好的狐狸尾巴重新塞进袍子里,将偷吃时没擦干净的脚印重新擦上一遍。
还要一拨,是皇帝派出来的人,去年的状元郎,一个穷苦出身,一心想要报效皇帝,辅佐皇帝整顿超纲的少年郎。
他很年轻,也很热血,即使知道接下这桩任务,注定会遭受数不尽的磨难,仍旧毫不犹豫地接了下来。
在从京城出发的这段路上,他已经遭受了数波刺杀。
没有人把注意力放在只带着几个人从京城出来的沈青薇身上。
她虽然在长公主的名下,挂了个女臣的名号,可是谁都知道,这个才十六岁的小姑娘,一年前,还是沈相家的小可怜,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蛊惑了长公主,才有了如今的地位。
有人说,她有着和她娘一样的好手段,和不安分的心,才能男女通吃,即使是一个残废,一个女人,也不能拒绝昔日京城第一美人的魅力。
这些话入了沈青薇的耳朵,抬抬手就被她挥出去了。
长公主多年未婚,也未曾像其他公主一样豢养男宠,早就传出了她有磨镜之好。
昔日中秋宴上的维护,更是坐实了这群人的猜测,大家都觉得,赵星月是刻意将沈家的女儿弄到手,借此来侮辱沈相。
这些话赵星月从来不在乎。
沈青薇也不在乎。
她乐得他们这样传言,甚至恨不得把这传言坐实了才好。
因为她已经知道,在中秋那天,当赵星月在所有人面前维护自己的时候,从她心底破土而出,发出枝芽和嫩叶的种子到底是什么。
是感情。
赵星月是她的长辈,是她的老师,是将她从黑暗中带出来的人,是她的光。
也是她倾慕和想要追随的对象。
只是她藏得很好,她在课业上越发用功,不敢让赵星月看出自己的半分表情,她很清楚,赵星月对自己,恐怕最多只有师生之情,再无其他。
若非自己是故人之女,若非自己是晴姐姐的女儿,恐怕连这个师生之情都不会有。
晴姐姐的女儿……
她不是没有注意到赵星月看向自己时,偶尔会恍惚的眼神,仿佛透过她这张脸,正在看着一个别的什么人。
她不是没有听赵星月夸赞过,她继承了多少来自母亲的美貌,眉眼和母亲到底有多少相似的地方,就连一手娟秀温柔的字,都像极了那个昔日的天下第一美人。
“大人,客人已经到了。”
门外传来轻轻地敲门声,沈青薇在黑暗中站起了身。
突然,她转头看向窗外——
夕阳西坠,天边的晚霞好似有火焰在烧,刺目的颜色美得惊心动魄。
……
当了快十年傀儡的小皇帝,渐渐露出了在暗处长出的爪牙,旁人这才惊讶的发现,那只本以为被圈养在龙椅上的波斯猫,已经成了华南虎,仰天长啸的时候,谁也阻挡不了对方的威势。
曾经,赵星月是这只猛虎的獠牙,如今,沈青薇成了他的利爪。
说到底,不论皇帝是否弱小,只要他是天子,只要他一日是皇帝,这天下的读书人,就会奉他为正统。
十年的时间,足够让那些投诚皇帝,忠心耿耿的读书人潜伏,隐藏,深入敌人的内部,将利刃狠狠送入对方的心脏。
小皇帝即将及冠,他受够了这种被人操控的日子,他要光明正大的君临天下,他要这个世界真真正正地匍匐在他的脚下,而不是所有人都透过他,去看用绳子挟持着他手脚的太后和沈相。
“阿姐,我会做到的,朕会做到的。”
赵星月轻轻抚摸着弟弟的头,肯定地道:“我相信你。”
“阿姐。”
“嗯。”
“走私官盐的案子……”小皇帝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迟疑,对于沈青薇,他还有着几分本能的不信任。
他不理解为何阿姐手中有如此多的能人不用,偏偏要派出一个沈青薇。
他不喜欢她。
作为帝王,他承认,沈青薇有着远超一般女子的才华,但作为弟弟,他不喜欢这个女人。
他不喜欢赵星月对沈青薇的投入,也不喜欢沈青薇跟在赵星月身边时,那种痴迷的眼神。
赵星月想到这段时间,跟在沈青薇身边的暗卫,汇报回来的消息。
“你放心,我说过,她会代替我,做你手中的剑。”
她没有发现,她说话的时候,她的唇角止不住的上扬,与有荣焉的骄傲,几乎要从她的身上满溢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考完一科,还有四科,一科更比一科难。
要不是这文还没完结,我都想自挂东南枝了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