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双城来见宋湄那天,是花艺社活动的休息日,她独自一人来整理温房。秋雨绵绵,随风斜飘,顾双城从小楼出来走到温房之间短短几十步,就落了一身细密的雨滴,凝结在他全羊毛的西服表面,一粒粒针尖般的晶莹剔透。
氤氲的雾气蒸腾在暖暖的温房里,宋湄拿着小花铲听见开门的声响,转过身来就看见那个清冷俊朗的青年已然走近。
细雨打在玻璃花房的屋顶和墙上,天地间都是模糊一片,那青年侧脸轻轻掸去肩头的水珠,剑眉星目,那般的纤尘不染,她一个恍惚脱口而出,“青睿……”
“连太太。”青年开口,拽回了她飘零的思绪,不知不觉间竟湿了眼角。她侧脸轻拭了一下,舒展开柔和的笑容,“是顾少爷啊,怎么找来了这里……”
顾双城走近,抬手牵起一枝刚刚打理好的木芙蓉轻嗅了一下,“连太太真是个爱花的人。”
宋湄不知他来访的目的,隐隐有些不安,但还是定了定神,平静地说,“是的,我平日也没什么别的爱好,就爱这些花花草草,不比顾太太能干。”
他勾起笑看着她,那笑容却比外面的秋雨还冷,还未近身就让她感到那样彻骨的寒凉……和恐惧。
“这些花草可娇贵得很,比起那些养个猫儿狗儿的人,连太太可算是极有耐心的人了。”他淡淡地夸奖了一句。
宋湄客气道,“到了我这把年纪,也只剩耐心了。”
“那怎么会呢?”顾二爷挑眉表示不信,“像您这样能成大事者,除了耐心外,还得有那份狠劲。抛弃自己的亲生女儿,还能二十多年安枕无忧地做贵太太,这份狠心可不是人人都有的,也难怪您当年能大红大紫了。连太太,哦、不,甘女士,您说是吗?”
“哐——”宋湄手中的小花铲掉落地,弹起打在她光洁的脚背上,砸出一块淤青,她也毫无知觉,只是木讷地低声问道,“你……怎么知道……”她话一说完就后悔了,本应该矢口否认才是,这么会这么轻而易举就上了他的套呢。
大概,是因为他的目光太过锐利了吧,一眼看过来,就好像把自己看透了似的。
顾双城弯腰,替她拾起了小花铲,搁在架子上。指尖沾了些许泥土,他微蹙了眉头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继续绕回了正题。
“你在未成名前,有过一个孩子,交给你姐姐抚养对吗?”
“姐姐……”宋湄轻声念了一下那个称呼,有一种遥远的陌生感。她也是前不久见了甘愿才打听到这位顾小姐的母亲,正是自己自十八岁离家起就再未见过的姐姐甘霖,年少时的冲动,等来的却是不到黄泉终不见。
“你大概是怕这孩子影响你的事业,加上孩子的父亲也没有娶你的打算,趁着没出名你把她丢给了你姐姐。本以为事情天衣无缝,却不想阴差阳错这个孩子被我爷爷误认为是他的女儿,因为她长得太像甘霖了,但是你们姐妹俩,本来就极其相似,她像的,其实是你……”
宋湄一时眼前炫白一片,几乎站不稳,扶着花架,失魂落魄。二十多年来,这个秘密她深藏心底,在无数个夜晚想起都撕心裂肺辗转难眠。因为愧疚,她害怕自己多看一眼那个孩子就会心软,而她走到今天这一步,注定了无法回头,也更不能动摇。所以这些年,再多的思念,再多的懊悔,她都默默承受。她以为自己足够坚强,早已淡忘,可那伤疤还是在被顾双城揭开的瞬间,鲜血淋淋,宛如昨日。
她抬眼看着顾双城,他淡然而笃定笑着,宋湄、或者说甘泉就知道,一切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不是来询问自己,他也不需要一个所谓的答案,他早已认定了真相,来找自己,不过是出于礼节的通知一声。
那样高高在上,那样俾睨众生,真像他啊,曾经他也是这样看着她说“我从来都没说过我喜欢你。”就决然离开,再无然后……
他们的眉眼,是那样的相似。
藏匿在心底多年的秘密被他揭穿,她回过神来,反倒释然地一笑,掠起鬓角的碎发别到耳后。“你说对了大部分,但……不是姐姐。我离家那么多年,都没有想过回去,那孩子出生后,我也没想过要回去。当时我躺在一家小诊所里,耳边是孩子哇哇的哭声。我找不到孩子的父亲,一个朋友一直在照顾我。她说我不能留着这个孩子,那会毁了我的一生。那位朋友抱走了孩子,送去给我的父母,据说他们……”
她说着有些哽咽,稍稍平复了一下情绪,才继续说下去,“他们看了一眼,说确实、确实是甘家的女儿,长得那么像,就收下了她。我一直都没有回去看过,我也不知道这个孩子是怎么被姐姐带走的,更没想过会是现在这样。”
“所以你连自己父母和姐姐的葬礼也没参加,是吗?”顾双城冷笑了一声,打从内心深处鄙夷了名为甘泉如此美好,却实际狠毒如斯的女人,“你还真是够狠心……”
宋湄默不作声,隔了良久才开口,“一定是那天我打翻了茶杯才让你怀疑的吧。其实那天我并不是因为甘愿才找上门的,我只是想到你是青青的儿子,因为赵青青她就是曾经照顾我的那位朋友。我只是来替她看你一眼,倘若你说我狠心,那么你呢?”
赵青青这三个字,刻在顾双城的心上很多年,是一道早已愈合的伤疤,他并不怕被触及。关于她,他下的定义是这样——生下他为了换钱的那个女人。
所以顾双城连愣都没愣一下就嗤笑了一声,墨黑的眼眸锐利地眯起,语调清冷,“那倒真不奇怪她能替你送走甘愿了,她连送走自己的孩子都毫无留念,更何况是别人的孩子。她那样的人,哪能算是母亲呢?”
他挑着眉头看着她,宋湄哑口无言,他缓缓地吐字,每个字都像是刀尖刺在她心头一样鲜血直涌。
“倒是你的父母,一句话都不问就替你背起了你丢弃的包袱,你和赵青青,都是一样冷心冷血的女人,你们有什么资格说别人狠心,别人再狠,也比不过你们没有心……”
最后一句话,彻底压垮了宋湄仅存的那点支撑。她脚下一软,就瘫在了地上。顾双城抽出手帕,细细擦拭了自己方才沾了泥土的指尖,“我本是想你是她的母亲,现在却发现你根本不配……”
他傲然地转身离去,宋湄再也无法克制地嚎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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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少爷,现在去哪?”驾驶座的李特助扭头问道。
“去接小姑妈。”顾二爷说完抿着嘴补充了一句,“哦,对了,她不是我小姑妈。”。
“嗯。”李特助应了一声。
车子开出去么多久,后座的顾二爷又开口了,“她不是我小姑妈了,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吧……”
“厄,我知道。”李特助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二少爷,那嘴角怎么忍也忍不住地向两边扯去,满脸是藏不住的笑,“是甘小姐。”
又开了五分钟……
“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个甘小姐吧?”
“……”李特助擦汗,“二少爷,资料都是我调查的,我当然知道……”
“李特助。”顾二爷收了笑容冷冷地开口,“你跟了我几年了?”
“有四年了,二少爷。”李特助一看他脸色变了,陡然一惊,连忙毕恭毕敬地回道。
“那你就不能恭喜我一下吗?!”傲娇的顾二爷终于忍不住发火了,那俊脸都皱成了一团,恨恨地瞪着李特助。
李特助泪流满面,“二少爷,恭喜你……”
“嗯……”小傲娇满意地笑了起来,那笑容里的欢喜,那欢喜哪里有词可以形容呢……
车子到了别院,顾双城傲慢地让李特助去叫甘愿出来,却不想李特助空手而归,“小姐不在,陈嫂说她好像去大宅了。”
“大宅?”顾双城不解,“她去大宅做什么?”
“这个……”李特助为难地说,“我就不知道了。”
“去大宅。”顾二爷不爽了,这种激动人心的时刻,竟然找不到人,要是让他知道是谁叫她去的大宅——杀无赦!
甘愿如约到了大宅,蹑手蹑脚走到大门前,贴在门上一听,里面果真安静得很呐。她抬手刚要敲门,手机就滴滴地响起,她掏出来一看,是顾一鸣的电话,想来他肯定是急了,之前一路上就没少接到他催促的电话。
“喂,我到了啊……”她说着又敲了大门一下。
那头的顾一鸣却不是催她,他的声音听起来是那样惊慌失措,“小姑妈,你别来!她们没走!她们说——”
她还没回过神来,大门咔嗒一声打开,开门的,不是方叔,而是沈瑜。
电话里顾一鸣的声音还在继续,她却脑子嗡地一声闷响,还未回过神来,沈瑜就扬起手,一个响亮的巴掌夹着风袭来,清脆的一声“啪!”,这一巴掌打得着实狠,似乎宣泄出了沈瑜憋闷许久的怨气,打得甘愿眼前一黑,踉跄了几步,差点摔倒。
沈瑜挑着柳眉瞪着她,那妩媚妖冶的红唇里吐出最恶毒的字眼。
“野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