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堂风吹的书页乱翻, 钟靡初靠着书架而坐, 风夹飞雪, 冬日干冽冰凉的气味很熟悉, 几乎每个冬日都有这般气味。
春日的花香,夏日烈阳的气息,秋日萧瑟炊烟,与这冬日飞雪的味道,循环往复, 嗅到这熟悉的气味, 总是会唤醒那个季节的回忆。
她的回忆如平原, 无甚起伏, 极少有鲜明到一眼被吸引的地方。
遇着顾浮游后, 处处回忆是高山,是鲜明的颜色,在那片苍白的地方, 太亮眼。
以至于顾浮游说的话, 如此深刻的印在脑海里, 挥之不去。
“你听我说,你跟我不同,钟靡初, 你是天之骄女,根骨绝佳,你天资卓逸,会修为大乘, 你会接掌玄妙门,成为一代女掌门,你会完成季掌门的祈愿,让玄妙门更上一层楼,你会造福一方,你会为万人钦服,为万人敬仰,你会青史留名。终有一日,你会成仙。你的路不在这里。”
半月后,钟靡初腿伤痊愈,开始在外走动。
待得全然康复,与东离一道去了谷城,欲要救回思渺。
帝浚嘴上不饶人,说着不帮她,心底却怕她出个好歹,派了龙族的人前去协助。救回思渺来并不困难。
难的是人活着,心已死。
钟靡初总是站在思渺房外,看她将顾怀忧的尸身打理妥当,好似那还是一个活人,放在另一张榻上。她心里有种莫名的恐惧,说不出的难过。
东离初时见了,以为她是在自责。
她看着钟靡初长大,或说是受云染之命,监视着钟靡初长大。这人的性子,她总是能了解七八分。
许是季朝令管教过严,云染疏离太甚,众长老期望过高。事情若未做好,钟靡初首先想到的,总是自己的问题。
责人先责己。好也不好,有时显得太可欺,自己所背负的也过重了。
东离安慰她道:“顾师弟在你昏迷时便遭陆燕东失手错杀,我们如何赶都来不及,我们已然尽力了。”
钟靡初轻声应了一句:“嗯。”
东离看了她一眼。
钟靡初似乎振作起来,开始勤修,与她一道去寻散落在外的玄妙门弟子,可那掌门令牌,她仍旧未收回去,人也变得更为沉默。
好像又回到谷神峰上,终日不出山,一心扑在修炼上的人,对什么都不挂心。
东离暗叹了一口气,不知还能说些什么,进了屋去看思渺。
思渺身上伤不重,但是一条舌头被割断了。
思渺本身深谙丹道,东离是医师,龙族更有不少技艺精湛的医师,灵丹妙药也不少。
她那舌头不是治不好,是她不愿治,许是觉得一生的话已说尽了。
钟靡初为了巩固元婴期的修为,闭关了半年,外面发生了许多事。
玄妙门的弟子已寻齐,有不少投入到了季夕言的阵营之中,然而大多数依旧认那枚掌门令牌。
有那令牌,他们出师夺回玄妙门,光明正大。
唯一担忧的是季夕言寻求虚灵宗庇护。他们实力不济,斗不过季夕言。
东离拿着令牌,以掌门人的身份向帝浚借人。
帝浚瞟了一眼站在角落,出关不久的钟靡初,这一次死活不松口,一条龙都不借。
看着钟靡初,说道:“自己的仇,自己报。”
话已到这个地步,玄妙门众人亦是有气性的人,不再相求。
好在帝浚借了四海一块福地给玄妙门人,众人只得勤加修炼,能多攒一份力是一份力。
那服侍帝浚的将军笑道:“陛下真狠得心,殿下受了这般的委屈,就是灭族,也得挣回这口气。不说四洲,这一次南洲和东洲可是明晃晃的打龙族的脸。宁可站着死,不能跪着活,龙族生来如此。怎么陛下现在倒是一改往常,要做良师了?”
帝浚警告的:“嗯?”
“虚灵宗肯定会插手,若是殿下真执意去复仇,有个好歹……”将军笑了笑:“陛下老当益壮,可是准备再战沙场,为殿下添个叔叔或姑姑?”
“……”帝浚乜了他一眼:“本王是为她有个目的,能勤勉修炼,能有丝人气,不要整日活够了似的。”
帝浚摇摇头:“本王煞费苦心。”
离朱陵断台后,恍惚已是一年。
东离与众弟子将帝浚借予的福地暂作山门,已渐渐踏入正规,比起得知师门大变时的慌乱无措,一盘散沙,现下众人各司其职,刻苦修行,只待一日能重返山门。
这日钟靡初带了一些丹药灵宝来,助众弟子修炼。
这段日子,联络门人,安排住处,分派任务,全由东离,柳归真,和门中长辈操劳。众人依靠这些人,对于钟靡初将令牌给东离,也无异议,心中已认定了东离为掌门。
省了钟靡初费心劝说东离收下令牌。
钟靡初不见东离,问询弟子道:“东离呢?”
弟子说道:“东离师姐和柳师兄一起去见师叔祖了。”
守一清修的地方简朴,似一间茅屋,屋外围着篱笆。
今年又开始下雪了,皑雪堆积,没过脚踝。
钟靡初正上坡,忽见柳归真和东离从守一屋中出来。
两人的性子一冷一淡,此时喜形于色,柳归真脸上泛着红光,忍不住一把抱住东离的腰身。
东离脸上也添了一抹红晕,轻笑道:“你做什么,这还是在师叔祖房外,不怕他老人家笑话。”
柳归真道:“我太高兴了,师姐,不,东离,我不曾想过能有这一天。”
不待东离回应,他已俯下身,吻住东离。
东离初时诧异,双眸睁着,稍顷,浅浅回应。
分开之时,两人脸上的红色更为艳丽,相对着,默默无言,许久又羞赧的一笑。
钟靡初站在坡下看着,看两人身躯相依,看两人唇瓣相触。明明是两个人,好似心融在一处,建立了一生的羁绊,即便是隔着天涯海角,也断不了。
忘我的两人回过神来,终于发现旁边还有人。
东离惊呼:“靡初?!”语气失措,瞥了一眼柳归真,责怪他失了分寸,叫人撞见。脸色更显出一股娇羞之意。
柳归真见了旁人,倒是将乱跳的心压了下去,脸色恢复如常,如以往一般正经,对着钟靡初行礼:“大师姐。”
钟靡初缓缓走上来:“你们是什么时候……”
东离道:“这段时日。”
笑意腼腆,钟靡初倒不曾见过她这般神情。
她想了一想,这段时日,她消沉着,许多事都是柳归真陪着东离度过的,实也正常。
这是值得庆幸的事,是这段日子里来唯一能让人开怀的事。
她的心里该浮出的是欢喜,为东离高兴,再有便也是对这俩人走到一起的诧异。
但脑海中总是想着两人的亲吻,她心中像有什么东西正在萌芽,正在破土而出,她对那种感觉感到恐惧,直觉得会顶破她的心房,让她心痛难当。
东离虽羞,却觉得这是喜事,并不需遮遮掩掩,大方的说道:“我和归真方才见过师叔祖,他已允了我二人,让我俩结为道侣。”
结为道侣。
钟靡初心底那股念头渐渐清晰,渐渐明朗,人有些恍惚:“要办仪式的,你们是在这里,还是去蓬莱宫?”
东离笑道:“我与归真不是重这些的人,不打算闹这些,只师兄弟们喝一杯水酒便是,靡初,到时候你要来。”
钟靡初点点头:“嗯。”她将储物袋交给东离,呼吸浮乱,难以支撑下去:“这是丹药和灵宝,你看着分配。”
“我还有要事,要回去了。”
钟靡初转身就走。东离道:“靡初?你脸色有些差。”
钟靡初恍如未闻,脸上已淌下泪来,她脚步太急,从未如此狼狈,一个不慎跌在雪堆之中,半晌爬不起来。
东离和柳归真一惊,赶忙下来。东离扶住她,担忧道:“靡初,你怎么了?”
钟靡初不言,看着满目的雪。
她想要去虚极山,与顾浮游一起去虚极山,能长长久久的待在那里,只她二人。
望在这世间,身边总有她的陪伴,原是这般,原是这般么。
回想起先前的画面,她站在坡下,看到的却是她抱着顾浮游,吻向她的画面。
原是这般。
“靡初?”
钟靡初抵住心口,那地方犹如刀绞,再不会有比这更浓烈的痛楚。
宁愿不要明白。
钟靡初蜷在地上,哭泣起来,她许久不曾哭出声来过,在很久很久的一段日子里不流泪,近来也是默然垂泪。
现在那悲伤她承受不住,只能哭出声来。
她这人,叫人悲怜,连哭也不曾会,一声声短促的恸哭,如受伤的幼兽嗓子深处的哀嚎。
东离手放在她肩上,不知她怎么了,更无法安慰她。
她对于钟靡初而言,从来不是一个可以依靠的人。
她至今记得,钟靡初第一次向她祈求安慰时,她说:“靡初,不要向我撒娇,你知我是云染玄尊放来监视你的,不是能做朋友。”原本也不过是将钟靡初性子塑形的一个工具罢了。
是以钟靡初颓然时,她不能安慰她,只能让她振作,她的职责一向如此,她感到悲哀,对自己,也对钟靡初。
东离怕她就此破碎,扶起她,说道:“靡初,你怎么了,说出来,让我帮你。”
她看清钟靡初模样,忽然想到钟靡初一年前在朱陵断台时的疯狂与无助。
如今的,还有深深的绝望。
“东离,我成不了仙了。”
“我成不了仙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第三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