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二月春光醇似酒,枝头嫩叶繁花,晴空万里,阳光绚烂,郭荣长身而立,手背在身后,站在房檐下,如一尊温柔却坚毅的雕像,似乎可以在这一片时光里亘古长存。
人存天地间,生死皆轻似微尘。在手中长剑沾了那么多血之后,昭宛曾以为,自己对生死已经看淡,但此时看着郭荣,想到要和他告别,她便生出了强烈的不舍,这种要分别的痛苦就像是要剥除她骨上的血肉一般,让她感觉难以忍受。
青竹拿着昭宛给她的钱袋,从屋子里走出来,对着郭荣躬身行了一礼,才走到另一边太阳下去等着。
郭荣进了屋,昭宛请他上座,他在一边榻上坐了,看昭宛欲言又止,便已经猜出了昭宛的决定,他问道:“你可曾记起了从前往事?”
昭宛微微颔首,“我的过往,并没有什么不一般之处,我是奴婢所生的庶女,因不受主母喜欢,便在宛丘乡下庄子里长大。父亲同义成军节度使李公结交之后,便同李家有结亲之意,就让阿姊嫁给李公长子李崇训,我在家中不受宠,唯有阿姊待我尚可,若是阿姊嫁人,我在家中,不会有人为我的婚事着想,家中金夫人便希望我随着阿姊一起去李家,阿姊也盼着我和她一起过去,我便答应了。在这乱世,我们姊妹若是分开,说不得这一辈子就再不能见面了,我们在一起,无论如何也有所照应。之后李崇训到符家来迎亲,他……”
说到此处,一向没有过多情绪的昭宛语气里也带上了愤怒,“他好色成性,迎亲时不仅带着歌姬舞姬,而且在路上也毫不收敛,每日里酒池肉林纵情声色,他对阿姊毫无尊重之意,之后他甚至上了阿姊和我的船,因为我只是妾,他便要带我去他的船上……”
郭荣听到这里,脸色变得铁青,“他怎敢如此辱你。”
昭宛没想到他会如此激动,以前大敌当前,他也是镇定如山。
昭宛些许惊讶地看着郭荣,郭荣压抑着对李崇训的怒气,虽然昭宛的本事他是知道的,但是,他在此时才明白,他多么想要护着昭宛,不让她受任何苦楚。他说:“若有机会,我定然为你报此仇。”
昭宛因他的话而动容,但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感谢的话,只是柔柔地看着他,继续说道,“所以,我忍无可忍,就想杀了他。”
他该死,郭荣心中涌起的暴躁的杀意恐怕比昭宛还重。
“本来,已经可以杀掉他了,但是,有贼匪看上了阿姊的嫁妆,前来劫掠,他们搅局,才让李崇训跑掉了。我追出船舱,在船头被他身边的护卫截住,因此而落水。一直养育我的乳母当时为了护住我,被李崇训的护卫杀死了,这个仇,我一定会报。”昭宛声音沉沉,又看向郭荣,本来冷冽的眼神才变得柔软,“阿姊在李府之中,因为我的失踪,一直处在痛苦和悲伤之中,无论如何,我要去汴梁看她。”
郭荣颔首道:“你去汴梁之后,有什么打算。若是李府认定你是他家的人,李守贞绝不是好相与之人。他手下能人不少,你对李崇训不利过,他恐怕会对你不利。”
昭宛蹙眉想了想,说:“我不想在李府常住,在李府有很多问题,也不想回宛丘家中,回了宛丘,每日里只是在后宅里蹉跎时光,然后等着被家里嫁掉。我到汴梁见了阿姊,和她说好了情况,我便回太原来找你,你还愿意留我吗?”
郭荣坐正了身体,说:“你何时回来,我都会护你留你。只是,你父亲那边怎么办?”
昭宛道:“虽然晋国这两年来赢了契丹,但是,契丹并没有因此失去战力,他们定然会在这两年再次南下攻打晋国。父亲身为使相,战时自是要去应敌,不打仗了,也要去藩镇,他不会在我这个庶女身上花大力气,我并不怕他。反而是世子这边……”
“世子?”郭荣些许诧异,“他怎么了?”
昭宛因为他这话而些许不自在,犹豫再三之后才说道:“我总觉得世子待我很奇怪,青青说世子对我有爱慕之情,我虽然不相信,但在他跟前总觉得别扭。除此,刘家二郎刘承祐很喜欢来找我,让我烦不胜烦,却又拿他没有办法。世子身边能人不少,且他并不去阵前,也很少在外面走动,其实根本不需要我在他身边护卫他。如此,我想请郭郎你替我守住秘密,说我回家去了,不会回来了,我以后来太原,也不想再到世子身边。”
郭荣想到父亲郭威说过的话,说刘公会简单接受昭宛做刘承训的贴身护卫,不过是因为昭宛是女子,刘承训对昭宛有意,以后便可以做刘承训的妾,郭荣其实明白刘承训的意思,昭宛此时有这种要求,他怎么会不应,当即说道:“既然你不愿意再到世子身边,我自然不会让你做你不喜欢的事。你之后再回太原来,我会对你另作安排,你去郑公处做弟子陪他侍弄诗书也好。”
昭宛当即应下了,又对郭荣说了请他帮忙先安顿青竹的事,郭荣一一应下,又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去汴梁,我的商队最近会南下,你跟着我的商队一起南下,我比较放心。”
昭宛说:“早点去汴梁也好,若是能跟着你的商队南下,自然是好,这样更安全一些。”
郭荣说:“如此,那我便去为你做好安排,世子那边……”
“我会亲自对世子说我要回家去的事,只说我想起了前世,想要回家去。我的家世,我并不希望他知道。如今天家疑忌刘公,若是得知符家之女和刘公有所联系,恐怕会多想,会更加忌惮刘公,到时候对刘公大计不利,也会对郭公和你有所影响。”
不管是因公还是因私,郭荣都认为不让刘府知道昭宛的真实身份为好,他说道:“我会注意,也会对来找你的仆婢说清楚。”
郭荣去安排昭宛的事去了,他将青竹和曹媪等人安排在了郭家的旅店里,又交代他们不要在此地泄露出身份,因为若是让天家在此处的耳目得知符公的女儿在刘公长子身边,那天家不定要怎么想,刘公笼络了符公?这对两人都没有好处。
当晚,郭威叫了郭荣到他跟前,同他说道:“刘公已经决定派人前去汴梁,向天家呈上白可久投靠契丹并劝说白承福叛变晋国前往契丹的密报。”
郭荣心中一动,说道:“这件事越早办越好,不然白承福最近就被白可久说动,在河东叛乱,刘公恐怕会措手不及。”
郭威说道:“如何不是。吐谷浑族在河东,有近万人,且吐谷浑人本就善战,要是他们真反叛,要压下去,怕是不容易。”
郭荣:“刘公同吐谷浑别部首领王义宗之间联系紧密,父亲,你当劝刘公派人前去让王义宗探问白承福的心思,须得稳住他。”
刘知远的父亲过世后,他的母亲又嫁了吐谷浑人,所嫁之人便是王义宗的部族族人,而刘知远的幼弟慕容彦超也是吐谷浑人,虽然刘知远的母亲早早就过世了,但是因为有这个关系在,刘知远才和吐谷浑部族的关系比其他使相要更深一些。
郭威说道:“我会前去劝说刘公。”
郭荣因有私心,声音不由更低沉了一些,问道:“不知刘公准备派何人带着密信前往汴梁面见天子。”
郭荣知道自己是没有这个资格的,因为他身上没有官职,无法去觐见天子,即使他身有官职,但他太年轻,派他去觐见天子,天子也会认为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会对刘知远的诚意大打折扣。
郭威说道:“已经定下客将王峻前往汴梁。天家喜好伶人,王峻精于弹唱,且丰神俊朗,多谋善言,他去觐见天家,再好不过。”
郭荣很不喜王峻,但是知道郭威同他交好,他便也不好多说,只道:“王叔身边没有多少护卫之人,我想,正好我随他南下,一来可以护卫他,毕竟他带着吐谷浑族叛变的密信,若是路上出事,便大事不妙。二来,儿子正好可以去京中探看一下情势。”
郭威不知道郭荣的私心,说道:“此事,我向刘公举荐你,刘公当不会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