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里,赵魏两国的争斗愈演愈烈,赵国底气不足,一边派人向楚国求援,一边想和魏国谈和,但魏国占据上风,赵国之前是能和秦国争锋的军事强国,经历惨败之后,不堪一击到让魏国上下为之振奋,今日下一城,明日夺五城,魏兵几乎如同见了血的蚂蟥。
按照章闵的计策,到这个时候就不需要秦国做些什么了,魏国连战连捷,赵国向楚国求援是没用的,甚至于还可以派留在魏国的暗棋在朝挑拨,能让楚国也加入这盘乱局才是好事。
魏攻赵占地,楚攻魏抢城,燕国分食一口,齐国庸主一心偏安,韩国四战之地,几乎算不进战局里,想让这世道乱起来,就是这么简单。
章闵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挺有良心的人,以往在魏国的时候,也都是摆足了温良和善的做派,时间久了连他都差点觉得自己是个好人,离了魏国,也就想开了。
他原先的想法其实挺好的,秦赵两国相争,不管到最后是哪国赢了,也都是两败俱伤之局,魏国是个大国,地理位置绝佳,正可趁机吞并最弱小的韩国,再强占秦赵土地,就看到时候和楚国谁抢得更多一些,如此一来,天下局势就从强秦强赵变为了强魏强楚,又兼并秦赵韩三国,魏国只要经营得当,天下共主都不是没有可能。
可惜计划不如变化快,谁都没想到公子无忌合纵合傻了去窃符救赵,赵国半死,秦国战损不过五分之二,还折了魏国不少兵马。当然,他也没想到自己能被算计得亵裤都不剩,想留下小命,只能拿出本事。
章闵把写到一半的奏牍朝边上一推,没什么规矩地伸直了两条腿,由跪坐改成了箕踞,拿了卷竹简在手里,两名貌美的楚女一左一右侍奉着,看上去一点也不觉得他失礼,笑容甜美极了。
“玳奴,你觉得我是个怎么样的人?”章闵翻着竹简,似乎是随口问道。
左边侍奉的楚女连忙坐直了身子,娇媚中带了一丝羞涩,说道:“先生俊貌——”
右边的楚女也不甘示弱,连忙娇声道:“先生大才——”
章闵清俊的脸庞上浮现出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说道:“如有一女子,先前百般撩拨,又害我入险,后对我视而不见,可知是为何?”
两个楚女笑得花枝招展,只当章闵是在说笑,像自家先生这样的男人,哪会有女人这么狠心对他?
章闵却叹了一口气,挥挥手让她们退下,他把竹简放到一边,重新坐直身子,跪坐在桌案前写起奏牍来,说起来他给秦国立了大功,秦王赏官赏银,待遇颇丰,朝堂上也结交了一些朋友,可他还是觉得这日子过得没滋没味的。
这世上最残忍的事情啊,莫过于给人尝了一口鲜羹,从此让他吃糠咽菜,聊以饱腹。
还没写几个字,外头有人通报,说是蒙威将军来了,章闵放下笔,也懒得去换衣裳了,大步迎出中门,去见这位相交了一个月的军中好友。
蒙家三代侍秦,祖上是魏国人,到了蒙威父亲的这一辈,蒙家在军中的势力已然不可小觑,但说到底,章闵跟他交好,还真没什么别的心思,就是看他顺眼。
聪明的人常常会被赤诚直白的人所吸引,这一点在纵横家出身的章闵身上很有几分道理,两个同样聪明的人做了对手,所谓惺惺相惜不过是庸人臆测,如当年孙膑庞涓不死不休。即便是站在同一阵线,也会暗地里较劲。
蒙威不是个聪明人,但也不算愚蠢,章闵喜欢他的性格,一来二去就做了朋友,秦国暂时休战,军中清闲,这些日子蒙威时常会来他这里坐坐,有时是宴饮作乐,有时谈论六国战局,十分投契。
不过今日从一进门,章闵就发觉了蒙威的不对劲,他脸颊发红,步伐生风,面上却带着失魂落魄的神情,不由问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蒙兄你……”
听见章闵的话,蒙威醒过神来,似乎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犹豫着又看了看章闵,才说道:“章兄,你看我如何?”
章闵放下酒樽,倒是有些认真地打量了一下蒙威,道:“蒙兄少年得志,况有军才,性情持重,日后成就当不下于令祖,乃人中龙凤。”
蒙威想听的却不是这个,不由再问道:“不瞒章兄,我真心求娶一位女子,她再三不肯应,可是临离开时又对我落泪,我实在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或是我有缺陷,旁人都不曾对我说起,才惹她犹豫?”
章闵摸了摸下巴,思量了一下,说道:“以蒙兄这样的身家,心仪的女子必也是高门贵族出身,蒙兄可以先探明她家中的情况,也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否则我也实在不明,蒙兄何以会遭拒。”
“她并非是厌恶于我?”蒙威的眼神发亮,亮得让章闵心里都有些发毛了。
章闵无奈地说道:“蒙兄还是不懂女子心思,她要是对你无意,恨不得离你远远的,为何要对着你哭?蒙兄不妨探听清楚情况,最坏怕是已经许了人家。”
蒙威顺着章闵的话想了想,已经许了人家是不可能的,元嬴公主刚从去魏国的路上回来,他并没有听说王上有给公主许亲的意思,但难言之隐……公主莫非是觉得她身不由己,所以才不能答应他?
见蒙威若有所思,不一会儿又喜悦起来,章闵哈哈地笑了起来,饮了半樽酒,忽然有些怅惘地说道:“蒙兄的亲事有了着落,我心仪之人……”
他说着,却没有再往底下说,那夜的事已经被封锁了消息,他和蒙威虽然是朋友,但也没有自陈过错的道理。
蒙威得了章闵的点拨,回去之后就把事情对家里人说了,原本他是很忐忑的,活了二十二岁,他第一次对家里张口,竟然就是想娶公主,他以为父亲会不高兴,没想到的是,别说父亲了,就连祖父都是一副喜不自胜的样子。
“本来就想趁着这些日子清闲,给你定一门婚事,还怕你不肯,现在你都自己来求了,哪有生气的道理!”蒙威的祖母笑眯了眼。
蒙威有些脸红,他没忘记十几岁的时候家里想给他定亲,他躲在军营里不肯出来,当时正和赵国打得激烈,他被逼急了,张口就是一句赵国一日不灭,一日不考虑私事。
现在赵国虽然半死不活,可到底也没到亡国的程度,他却是急不可待地就来求父亲和祖父为他求娶女子了……
蒙威的父亲还想保持一点做威严,用盘问探子的态度问蒙威和公主相识的经过,蒙威老老实实地回答了,随即就被一巴掌拍了头,“愚钝!王上要你取长平君的人头,你拿着人头到处乱晃做什么?多亏公主大度,没有同你计较冲撞之罪!”
被打了头,蒙威也不恼,反倒顺着父亲的话想起了那日初见的场景,脸就更红了,话也不太顺畅,等他说到第二次见面,祖母就先心疼起来了,“下雪多冷的呦,还站了整整两个时辰……”
蒙威仍旧用的是对章闵的说法,稍稍删减了一下公主抱着他哭的事情,又美化了自家小公主不知道多少,听得蒙家一大家子都直点头,祖父蒙与立即拍板,连第二天都等不及,换了朝服朝靴,就要命人驾车去王宫。
嬴庄这些日子得了个法家理论no.1的姬子舆,几番交谈下来,顿时坚定了趁着秦国休养生息的工夫落实修新法的心思,在原有的公孙法的基础上,酌情删减量刑,姬子舆主张废除连坐制,改为检举制,将五人一伙,一人有罪,其余四人连坐同罚改为一人有罪,检举者可根据被检举之人的罪行获得对方一部分财产。
连坐制本是变法之初为了贯彻公孙法所实行的一项极为严苛的政令,嬴庄也觉得不妥,但有弊有利,正因为连坐严苛,所以在实行之后,很是减少了秦人犯罪的概率,一时之间想要用新法取代,还是一件需要下很大工夫的事情。
此外姬子舆主张法治与人治相结合,偏向法治,人治为轻,他并非是心地仁慈,而是一眼就看出严苛秦法之下的弊端,法需贯彻,但民要哄,从如今的战局来看,秦国仍有一统天下的可能,国土变大,子民变多,相当一部分的公孙法将会变得不再适用,他还对嬴庄提出了废除五刑,只留杖刑和腰斩二刑,轻罪按杖刑算数目,重罪腰斩立死。
废除过于残忍的刑罚,听上去是件挺简单的事情,但实际上比改连坐制还要困难,嬴庄有自己的判断,但不得不说,姬子舆的大部分主张都很合他的意思,他是个行动能力极强的人,当即给了他一个廷尉属官的虚职,让他主持修法。
姬子舆今日是来落实有关农耕四条新法的,嬴庄只同意实行前三条,姬子舆据理力争,嬴庄并不让步,正商议着,外头通报,说是蒙与老将军求见。
嬴庄没有让姬子舆退开,直接召了蒙与进来,姬子舆也就这么退到一边,看上去是打定主意,嬴庄要是不同意他第四条农耕法案,他今天就在秦王宫打地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