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九歌想, 他恐怕是要败了。
自从三千年前那一战以来,这还是头一次,他仿佛梦回当年, 重又感觉到濒临死亡的恐惧。
——他怎么会败?
——他怎么可能会败?
赵九歌百思不得其解。
身为天魔,他的强大得天独厚,与生俱来。
在他眼中,除了龙凤等一干神兽之外, 其他生物都弱小得不堪一击, 不值一提。
因此,当他正面接下舒凫这一剑,为她锐不可当的剑意所压倒之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对他来说,这一幕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超越了天魔的认知范围。
——她只是个人类而已。
不是龙,不是凤,充其量只是一只披着五彩凤羽的丑小鸭。
一个乳臭未干、平凡无奇的小姑娘, 凭什么与他一战?
赵九歌原以为,自己纵使功败垂成, 也该是败在“千年宿敌”应龙君手上。
如今, 这宛若冰川倾覆一般的剑意, 包围着他的每一道剑光,都令他感到震惊、不解, 以及前所未有的屈辱和愤怒。
而后——
剑光骤然暴涨, 剑影纷繁缭乱, 似有千百条蛟龙环绕着他盘旋游走,荡涤空气中残存的魔氛。
紧接着,无数蛟龙一齐引颈长鸣, 从四面八方凶猛地扑向他,深深贯穿了他的丹田。
“……!!!”
带着几分不可思议,赵九歌低头凝视着那道剑光,凝视着自己体内流泻而出的魔气。
他甚至感觉到一丝恍惚,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然而,最初的彻骨寒凉过后,剑气迅速席卷全身,烈火烧灼脏腑一般的剧痛让他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大势已去。
这一剑灌注了舒凫的全部灵力,更寄托了钟不愧修炼千年的元神,足以损伤天魔强悍的神魂与肉身。
——但是,他还剩一口气在。
这一战注定惨淡收场,不如趁早脱身,回转魔域静养,以待东山再起、卷土重来之机。
赵九歌素来能屈能伸,多年隐忍蛰伏,让他深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
面对劣势,他能够毫不迟疑地选择抛弃面子,保全里子。
然而,在此之前——
“天魔,今日你休想离开。”
“既然来了,又何必再走呢?”
巫妖王和凌波仙子,就如同索命的黑白无常一般,幽幽降落在赵九歌身后,截断了他的退路。
这两人距离化神期尚差一步,若在平时,以一敌二,赵九歌未必会将他们放在眼中。
但如今他元神负伤,又失了魔气护体,整个人便好似无源之水、无根之木,不可与往日相提并论。
更何况,他面前还有个虎视眈眈的江雪声。
纵然对方已是强弩之末,但仅仅是“应龙君”这个名字,就足以勾起他深远的心理阴影,又称“老阴阳龙ptsd”。
要想在这种情况下脱出重围,实在难于登天。
不过,在赵九歌手上,仍然握有一张不为人知的底牌。
那是一个秘密——他确信,足以动摇江雪声心神,令他露出破绽的秘密。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看见,当江雪声得知真相那一刻,会露出如何震惊苦闷的表情。
“应龙君,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吗?”
赵九歌冷笑着开口,语气中带有一丝恶毒的快意,“破解封印的阵法,我究竟是如何知悉。”
“怎么?这还用问?”
舒凫损耗过度,五感失衡,这会儿眼前一片昏黑,几乎是凭本能抓瞎回话,“你夺舍钟前辈,又搜了方晚晴的魂。如此丰富的信息来源,难道还不够吗?”
“并非如此。”
赵九歌阴恻恻地摇头,目光沉郁森冷,好像早已预料到她会有此一言,薄唇弯曲成一个满意的微笑,“确实,我从他们的记忆中掌握了不少事情。尤其是方晚晴,她的‘上一世’颇为有趣……”
“不过,其中大多数记忆,都是索然无味的垃圾。”
舒凫:“……”
江雪声:“……”
……说的也是。
钟不愧独来独往,后来又改名换姓,成了高深莫测的修仙界大老师,一直游走于五凤边缘。他记忆中最丰富、最精彩的内容,恐怕就是那一段快意恩仇的冒险奇谭,足够编写一套《不愧是我大百科》。魔修读上三天三夜,也未必能从中找到重点。
至于方晚晴,她经历两世人生,本该对赵九歌大有助益。
然而上一世,她满脑子都是……“亲亲男朋友被狐狸精(姜若水)勾引,我该如何掌握他的心”。
赵九歌:“?????”
什么东西,你他妈在逗我.jpg
就这样,在搜魂过程中,他被迫观赏了一段虐恋情深往事,硬塞了一脑子21世纪宫斗剧级别的勾心斗角,差点没把方晚晴脑壳给砸了。
从结果上来说,赵九歌只是借由方晚晴补充细节,增进信心,确信自己的手段可行,放心大胆地策划决战。
至于破解封印的阵法,真正的、最初的信息来源是——
“鸿鹄。”
赵九歌抬起一对阴冷狭长的眼目,死死盯住江雪声,冷峻面孔上浮现一层淬毒的笑影,缓缓吐出两个字来。
“是你最信赖的鸿鹄一族,将解封之法透露给我。应龙君,你可曾想到这一点?”
“什么?”
江雪声尚未回答,舒凫便已抢先开口道,“好你个天魔,怎么凭空污人清白!分明是你灭了鸿鹄嫡脉,只剩下柳师兄一颗蛋……”
“鸿鹄公主,混血猫妖。”
赵九歌慢条斯理地补充,目光从僵持不下的山猪和橘猫身上一扫而过,森然笑道:
“应龙君,你还记得吧?”
“…………”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瞬间勾起舒凫回忆,让她回想起自己穿越之初,在青城第一次与江雪声同行之际,从他口中听闻的故事。
据说当年,鸿鹄一族的公主外出游历,与猫妖相恋,诞下了大黄这只独特的“天猫”。
起初,公主还曾传信于族人,与他们交流近况。
但是后来,她便与族中断了联系,自此杳无声息,直到“穷奇吃人”的传闻落入江雪声耳中。
至今无人知晓,公主夫妇身在何方,大黄为何会变成一头灵智未开的野兽,孤零零地流落山林。
如今,赵九歌亲口揭开了这个答案。
“不错,是我。鸿鹄公主临盆之前,他们夫妻就落到了我手里。”
“夫妻俩都是硬骨头,我将那猫妖的骨头一节一节敲碎了,竟也没让他们吐露半个字。蛊毒,迷.药,搜魂……我用尽一切手段,直到最后,才从公主头脑里撬出只言片语,得到了一个天大的喜讯。”
“原来——鸿鹄一族,因为多年钻研净魔之法无果,龙凤族裔日渐衰颓,族长柳惊虹心灰意冷,又想拯救母亲和友人,便开始剑走偏锋,转而研究‘解封之法’。”
说到此处,赵九歌的笑容越发餍足,眼中红光闪烁,显露出几分狰狞的恶相来。
“你知道吗,应龙君?你的朋友,他后悔了。”
“他后悔让你、让凤凰,让他的母亲去镇压封印,去为天下人牺牲。他想,哪怕拼着生灵涂炭的代价,也要救你们出来。”
“可惜啊,他只是想想而已。”
“为了钻研这解封之法,鸿鹄一族煞费苦心,最后却半途而废,就这么埋进了柳惊虹墓里,给他这乏味又可笑的一生做了陪葬。”
“我得知消息以后,就走了一趟鸿鹄故居,掘了柳惊虹的坟,取出了其中记录草稿的玉简。再加以改进,便是如今的阵法。”
——赵九歌的叙述,至此戛然而止。
他一手按住胸口剑伤,面色惨白,形容狼狈,残破的黑袍好像鸦羽一般在身后翻腾,笑容间却有种胜利者的得意:
“应龙君,我真可怜你。你看看,你的朋友,你的后人,都沦落到了什么地步?”
“青鸾?软弱无能的懦夫。因为惧怕魔修报复,他们隐姓埋名,夹着尾巴逃入深山,做了三千年的缩头乌龟。不知道的人,还当他们绝了种。”
“凤凰倒是刚烈,可惜过刚易折,最后在栖梧山付之一炬,与我拼了个玉石俱焚。”
“鹓鶵权欲熏心,与你背道而驰。如今看来,他们和我没什么两样。”
“鸑鷟……钟不愧就是个蠢货,不值一提。”
“最后,就连对你最友善、最忠心的鸿鹄,也以这种方式背叛了你。亏你还替他们养大一点骨血,若柳笑得知,鸿鹄才是这场浩劫的罪魁祸首,他还能在你身边待下去吗?”
“……”
江雪声默然不语,黑玉般的眼瞳平静幽深,锁住了其中所有复杂难明的情绪。
“应龙君,你——”
就在赵九歌暗自得意,准备朝他心口再插两刀之际,舒凫开口了。
她说:“放你爹的狗屁。罪魁祸首分明是你,这么大把年纪,还玩白莲花甩锅那一套呢?”
“怎么着,敢情不是你掘了柳前辈的坟,用他的陪葬品兴风作浪,是他自个儿从坟里爬出来,按着你的头搞事啊?”
“赵先生,你说说你,好歹也该算个枭雄吧,怎么就这么不要脸呢???”
“不要的脸可以撕下来,我给你换个不锈钢脸盆啊。”
赵九歌:“……”
——应龙君从哪儿找来这么个小丫头,这张破嘴,简直跟他是同一个毒池里泡出来的!!!
“凫儿所言极是。”
还没等赵九歌呛回去,江雪声便已轻飘飘地接过话头,微笑道:
“天魔,你若真不要脸,不妨趁早送去天衍门,他们最近在回收垃圾,准备搞个‘修真界循环利用’计划。说起来,这还是凫儿的主意。”
舒凫:“哪里哪里。”
赵九歌:“…………”
行啊,应龙君。还是你比较狠。
——你连不锈钢脸盆都不给我!!!
面对赵九歌青一阵、白一阵的脸色,江雪声好脾气地笑笑,带着些居高临下的怜悯和宽宏,接着向他说道:
“你所言之事,我早就猜到了。只要稍加留意,便不难发现惊虹的墓被人动过。”
“虽然遗憾,但……惊虹多情重义,无望之下,他确实可能做出这样的选择。难道说,你以为我会责怪他,进而因此伤怀吗?”
“……”
这一次,赵九歌是结结实实地吃了个大惊。
啊不然呢???
这你都不怪他???
你根本不是那个尖酸刻薄、睚眦必报的应龙君!!!
江雪声很有耐心地解释道:“在外人看来,我和五凤族长是‘牺牲之人’,惊虹、春雨和不愧,是‘留下之人’。在我看来,留下的人,其实并不比我们轻松。”
“‘牺牲’是我一厢情愿,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以此换取他人的回报。”
江雪声的嗓音很轻,很平淡,其中没有半点怨忿和不甘,好像是阳春三月里,吹面不寒的杨柳风。
“所以,春雨急流勇退,惊虹剑走偏锋,不愧……不提也罢,无论他们如何行事,都不是对我的‘背叛’。至于凌霄城,不是我容不得,而是天下容不得他们。”
“——这其中的差别,你可明白?”
赵九歌一个字都不明白。
因为不明白,所以他不相信这是江雪声的真心。
他一心以为,江雪声只是虚张声势,骤然得知友人“别有用心”的消息,他内心必然有所动摇。
时机稍纵即逝,赵九歌拿定主意,便将余力汇聚于掌心,如闪电一般猛然袭向江雪声!
“————”
——出人意料的是,面对赵九歌的反扑,江雪声静静站在原处,一步都没有挪动,唇角甚至还挂着一缕温和而舒缓的笑意。
天魔切金断玉的手掌,就这样从他胸口穿刺而过,又从背后破体而出,挥洒开一片鲜红的血雨。
“你……”
赵九歌不敢相信得手如此轻易,诧异之余,心头又涌上一阵夙愿得偿的狂喜,“果真如此。应龙君,你口称无怨无悔,不过是虚……”
话音未落,他便察觉了一丝异样。
江雪声被他一掌击穿的身体,就好像一具捕兽器,牢牢锁住了他的元神与肉身,让他无法再动弹分毫!
“……你没发现吗?天魔,你真是老糊涂了。”
“地脉中的魔气,已被五凤灵力净化。既然如此,当年的镇魔封印,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俊美秀逸的仙人轻抬眼目,长眉舒展,唇角微弯,绽出一个轻松、畅快、如释重负的笑容。
“昔日天魔作祟,我与五凤合力设五州封印,以身镇之。”
“自此三千年倥偬,沧海桑田,物是人非,艰难苦厄如恒河沙数……”
“——至此,终有尽头。”
伴随着这声笑语,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来自大地深处的震动。
那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地震”,而是流转于五州地脉的灵力在奔腾,在呼啸,宛如来自远古的钟磬长鸣。
而后,龙吟凤唳之声响彻九霄。
青鸾在北。
鸿鹄在南。
鹓鶵在西。
鸑鷟在东。
龙凤居中。
封印破碎那一刻,万丈灵光冲天而起,沉寂千年的龙凤振翅而飞,冲云破雾,再一次翱翔在五州的天空之上。
他们跨越连绵不绝的群山,飞渡奔流不息的江河,直奔朔月城而去。
“——奶奶,您看!您快看啊!!”
魏城,龙神庙外。
少年少女拉扯着白发老妪的衣摆,双眼发亮,欣喜若狂地指向天空。
“您看,是龙!还有凤凰!您找了一辈子,在龙神庙守了一辈子,终于亲眼看见他们了!!”
“龙神——龙神他回来了!!!”
“龙神……”
栾老太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
她黯淡昏花的老眼,早已看不清龙凤的身姿,只能勉强辨认出天际一道朦胧白影,一抹璀璨的红光。
但她还是拼命地仰起面孔,想要看得清楚一些,再清楚一些。
她就这么看啊,看啊。直看到眼底作痛,看到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她布满皱纹的面孔悄然滑落。
像是漫长而光辉灿烂的岁月里,地底一道静默无声的暗河。
而后,栾老太牵着自己一双孙儿孙女的手,朝向天空深深地俯下身去。
“青鸾旁系末裔,栾氏在此……恭迎龙君归来。”
“龙君大恩,永志不忘。”
同样的声音,也出现在摇光峰的妖修之中,出现在漫山遍野的琼枝玉兔之中,出现在东海鲛人的歌声之中……
出现在白龙经行之处,所有抬头仰望他的妖兽之中。
没有人伏地跪拜,因为应龙君不喜欢别人跪他,这样他每次都要多说一句“免礼平身”,麻烦得很。
所以,群妖只是面向翱翔天际的龙影,深深地、深深地低下头去。
“恭迎龙君。”
“恭迎龙君。”
“恭迎龙君归来——”
【哎,别这么说。】
回答他们的,是江雪声一如既往轻佻带笑的声音。
【担子不是我一个人挑的,不能光顾着欢迎我。如此偏心,远渡和其他各位族长,可是要吃醋的。】
风远渡:【呸!】
……
——什么?赵九歌?
身在西州的鹓鶵族长腾空而起那一刻,他还来不及发出一声嘶吼,整个人就像日照下的新雪一般,从头到脚融化殆尽了。
而后,鹓鶵转向江雪声略一点头,算是与他见过礼,便不再耽搁停留,转过身笔直地朝向凌霄城飞去。
显然,他有自己需要了断的事情。
也就是……所谓的“清理门户”吧。
“……”
至于舒凫,她顾不上惊叹于这一幕宏伟壮丽的奇景,便只觉脑海中一阵刺痛,无数零散琐碎的片段纷至沓来,好像老电影的胶卷一样,一口气涌入其中。
那是她的记忆。
在她身死之后,作为“姜若水”苏醒之前,只存在于遥远梦境中的记忆。
……在苍茫无边的黑暗里,她遇见了一条通身雪白,长有一双火红翅膀的龙。
她说过,自己会救那条龙出来,会保护他所珍视的世界。
【你我有缘,此去现世,终有相遇之期。】
【我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就是你拼命拯救的世界吧?既然如此,我就顺便保护一下世界,再把你从这里救出来吧。】
【你这么漂亮的龙,本来就应该翱翔天际啊。】
当年惊鸿一瞥,舒凫便为那条黑暗中的白龙所打动,许下了拯救他和世界的豪言。
她一诺千金,报以一世相守,生死相随。
至此,终未相负。
她兑现了自己的诺言。
“……先生,欢迎回家。”
舒凫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撩起血迹未干的衣袖,用力抹了一把眼睛。
“这三千年,你们都辛苦了……”
【不辛苦。】
从她胸口的守心鳞之中,传来了江雪声缥缈而温和的声音。
【——在你的世界,这叫做“为人民服务”,是不是?】
舒凫:“……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