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我。”达米安冷淡地说, “只是你们让她失望,没有我。”
让达米安最不痛快的其实就是这个。他自认为没有对温蒂做过什么过分的事情——他是骂她了?还是揍她了?刺客联盟可没有不打女人不杀女人的规矩。
整家人里他态度最好的就是温蒂, 起码温蒂心血来潮地要跟他假扮成亲密姐弟的时候,他是没有说过不的。虽然这里也有温蒂选择的时机总是很巧妙的因素在, 可这种程度的配合,也确实是连父亲都没有享受到的待遇。
“你知道吗,这里有个很有意思的事情。”杰森开始笑了, “家里的所有人都在讨好她, 连你也不例外。当然你大概不会把你的反应看成讨好, 但事实就是这样,你也在讨好她。”
这话激起了达米安的愤怒。
他吊起眉梢,看肢体动作是已经出于爆发的边缘了,然而他最终又忍了下来:“你有这么想的自由。”
“这就是事实。”杰森说。
他像是忽然有了闲聊的兴致, 也可能是因为即将要说出口的话带给了他很大的心理压力, 同样, 也可能就纯粹是因为这时候他有点脆弱, 需要有人说话。
达米安不是个很好的闲聊对象,可也有非常显著的优点。
达米安能够保守秘密。
而且因为所有对话的契机都是温蒂,他不仅会保守秘密, 甚至不会在对话里用他特有的尖刻态度加以评判。
“温蒂——她还是个小孩子。”杰森说。
他摆摆手, 阻拦下达米安张口打断他的意图, 继续说道:“她就像没见过这个世界的黑暗面一样天真,可实际上我们都知道她有没有见过。最难得的是温蒂一点也不愚蠢。”
“你看,她清楚人性存在缺陷, 有惨痛的经历,承受了很多痛苦……但她还是那么天真。她永远在要求那种非常纯粹的、最为纯粹的感情。”杰森不自觉地望着墙边的书架,“而且她这么要求的原因不是贪婪或者自私,而是因为她已经给了你这样的感情了。她在要求同等的回报。”
达米安脱口而出:“如果她真的那么聪明,那她就必须得意识到她是不可能——”
她是不可能得到同等的回报的。
从来没有这种事,从没有你怀抱着纯粹的感情给某人,对方就一定要给你同等级感情的道理。
温蒂真的不清楚她永远不可能得到这种回应吗?
家里每一人的思维模式怎么样其实是清清楚楚的,稍微说几句话就能分辨出来。缜密的思维和逻辑性会融入这个人对外展示的每一个细节,而除了温蒂和阿尔弗雷德,家中其他所有人都是彻头彻尾的理性主义者。
在做最关键的选择时他们从不会被感情影响,就像当温蒂和哥谭的更多普通人同时命悬一线的时候,蝙蝠侠绝不可能优先去救温蒂。
但这在温蒂的观念里是不可饶恕的。
这很好懂,理解起来简直没有半点难度,只是达米安过去几乎没有从这个角度去想。
刺客联盟的生活让他给温蒂这样“过刚易折”的人打下了弱者的标签,达米安几乎在粗略地看过资料后就清楚了温蒂的特质:脆弱,很容易死,不适合这个家庭。
他的看法从未改变过,时间也证明了他的判断没有出错。
只是理性主义者到底也是人而不是机器,当你意识到有人对你怀抱着纯粹的感情,而你永远只能让她伤痕累累,那你就很难不在一些不触及底线的方面去纵容和忍让她。
或者用杰森的话说,他们都在讨好她。
杰森又开始笑了,这个笑容里也有着相当真实的愉快:“最好玩的是什么?到了这个地步,她差不多算是真的得到了她要求的回应了——她真的有了所有人能给出的,最大程度纯粹的感情。”
但她也被无数次失望伤害到伤痕累累了。
这句话被杰森含在嘴边,却没有真的说出口。
他看不透温蒂对这个结果满意还是不满意,她经历的失望太多了,失望又是种极具侵占性的情绪。它不像大悲大喜那样,因为过于激烈注定淡化,“失望”本身就是种稳定的状态。
这种心情可以无限扩增,直到把她的情绪给填满。
可能在温蒂心里,都没有满意或者不满意存在的余地了。
她或许就只是……单纯地、无限地失望而已。
“失望。”达米安终于彻底地理解了杰森之前的话,“她太失望了。”
杰森问:“你知道强烈的失望会导致什么心态和行为吗?”
达米安不可能不知道,这是个非常粗浅的心理分析题。就算不进行心理分析,温蒂的表现其实也并非没有征兆。
或者说她其实从未掩饰过这点,只是她一贯的表达方式就是那样使人感到费解。
温蒂太过于追求得体了,她牢牢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外泄,这就令她即使是在想要向外传达信息的时候,也很难突破自己的心理设线。她就是那种被人掐着喉咙掼到墙上,爬起来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呼救,而是整理发型和衣着的人——可笑,可悲,又难免有点荒诞的可爱。
达米安冷静地说:“你是指自杀。”
“还不至于。”杰森纠正道,“我们最多只能把她的情况称呼为‘具有自杀倾向’。”
“我认识的温蒂没有那么脆弱。”达米安皱着眉,“我很早就觉得奇怪了,为什么你们认识的温蒂和我认识的温蒂好像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
“或许是因为我们因为和她相处了太久高估了她,而你因为不够了解低估了她。”杰森说,“但既然你问我什么没有告诉温蒂我还活着,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我也只能尽可能地给你一个答案。”
他是想要继续说下去的,起码他的神色证明了这点。
可是不知什么原因,可能是因为这个话题到底是超过了他的承受能力,忽然地,杰森又沉默起来。
今夜的哥谭亮得惊人。月光皎洁如溪水,让人想起温蒂的眼睛。
温蒂就是那种非常理想化的女孩,出生在富有的家庭,有一个有权势的父亲,生活优渥,环境纯洁。
她是真正会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公正和真理的那种人,即使她生在哥谭——要否定布鲁斯在她这样的性格中所做出的努力是不公正的,尽管布鲁斯无疑是温蒂最大的痛苦来源。
“托德。”达米安低声催促,“快一点,我们的时间不多,父亲很快就会发现我不在房间里。”
“他猜得到你会来找我。”杰森说,“就是因为猜得到,他反而不会来打扰我们。”
他站起身,走到书架前,挡住了照在书架上的月光。杰森在自己的卧室里布置了一个小书架,上面摆放的书籍还都是精装的大块头,达米安真是一点也不觉得吃惊。
一进门他就发现那些书脊上的字体在月光下闪光。
他也注意到了杰森的注意力频频被这些闪光打扰。
达米安只是没想到这点小小的闪光竟然把杰森的思维干扰得那么严重,甚至让他站起身来,挡住那些照到书脊上的月光。
“你是怎么回事,托德?”
“抱歉,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温蒂和我在藏书室一起度过了很长时间。有时候这些书会让我想起她,尤其是在这种时候。”杰森背靠在书架上,“我们说到哪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温蒂你活着。”
“因为我很担心她。我死后她的状态更差了,她的精神状态从来都不够好,但我死后的那段时间,她简直是被逼到了崩溃的边缘。”杰森说,“我对她来说真的就这么重要吗?我不这么认为,当然我们的感情很好,只是那种感情和她对父亲、对迪克的感情是不同的。”
“父亲暂且不说,”达米安哼了一声,“你又没和她从小一起长大,而且还和她搞上。”
“迪克真的不应该和她在一起的。不该那么早。”杰森说,“我们都知道迪克在面对女人的时候有点小小的问题……好吧,直白地说,他就是没办法拒绝漂亮的女人,而温蒂要求的是相当纯粹和专一的回应,他们在一起注定了悲剧。但是,他们在一起得太早了,这又导致了另一个问题……”
“为什么要有这么多问题?”
达米安生气了。
他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生气的点在哪里,这件事好像和他毫无关系。
“这种事情谁也没办法的吧,”杰森作为和温蒂关系更好的人,反而看得更开,“如果可以选择,谁会想要拥有这么敏感和脆弱的精神?”
他好像还想说什么,但最后也只是笑了笑,又耸了耸肩。
“这种事,”他重复道,“谁也没办法的。”
达米安勉强接受了杰森的意见,他问:“另一个问题是什么?”
“温蒂可能很难判断迪克为什么会和她在一起,是因为他真的爱她,还是因为迪克希望她快乐。”杰森说,“就像我刚才说的,家里的人其实都有点怕她——怕她难过,怕她生气,或者有时候都说不清为什么,就是怕她,觉得她可能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
达米安提出了疑虑:“你又不是温蒂,你怎么知道她怎么想的。”
“我猜的。我想我至少也猜中了七八成。”杰森说,“这话听起来有点自恋,不过在家里我是最了解她的人。很多时候我都觉得我能搞懂她到底是在想什么,比如这次失踪。”
达米安盯着杰森,但杰森没有回视。
“这就是离家出走。和过去的离家出走差不多,不同的是,这次她决定不要给我们找到她的机会。”杰森说。
他茫茫地注视着眼前,微尘在月光中飘荡,他说:“……我打赌,她肯定思考了这件事很久了。”
达米安没有回应。
“我为什么不告诉她我活着?因为她从悲痛里汲取力量。”杰森淡淡地说,“温蒂恐怕不能接受所谓的‘车祸’,这太离谱了,她不会买账的。她不会相信我是真的因为车祸而死,她一定会打起精神调查这件事。她能给自己找到点事做。一个失望的人需要其他情绪做鼓舞,愤怒、怀疑、复仇……失望的人需要这些作为支撑。”
他恐怕不仅仅是在说温蒂。
这似乎也暗指了他刚刚死而复生后的状态,然而他的神色十分平静,就像他没有说这番肺腑之言。
达米安不适地动了动,对这种情感流露的场面感到头皮发麻。
“该你了,臭小子。”杰森说,“你的回答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