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纪寒几乎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体会过这样自由的感觉, 他的经脉已经打通,功力也已经恢复八成, 尽管还不能长时间使用内力,但短短时间内施展轻功在山林间奔驰的自在, 已经足够让他陶醉了。
夜间的五老峰中瘴毒缭绕升腾,掩住了月华星光更显幽暗,他却觉得自己看得比白天时更加清楚,林间的一枝一叶都清晰的映在他的眼中,连最微细的脉络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莫言发现的那条通路其实极不好走,几乎可算做是直上直下,不少棱角分明的石块突出于外侧, 尽管他内力已复, 走起来也觉得吃力异常,若是没有内力,恐怕九成九是没有命能走下山了。
莫纪寒对于莫言心里满是感激,若不是她, 自己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脱离任极的掌握, 这次助他逃离,还不忘给他一瓶解毒丹,以免他为抵抗山间的瘴毒内力损耗伤及刚刚恢复不久的筋脉。
不过即使有解毒丹,一路下山仍耗去了他不少时间,滇地又位于西南边陲之地,等到出了地界一路横穿启梁折返符离,又已是隆冬时节了。
开始时莫纪寒分外谨慎, 时刻防着任极派来的人马抓捕,但一直到出了滇地地界,也不见有半分动静,不由猜测是由于人手不够才未派人,仍是不敢轻忽。
防备月余,直到确定确实无人抓捕,这才安下心来,只是心中又疑惑不解:任极会这么轻易便放过他么?
虽是如此,他也仍然不敢大意,一路回到符离,行踪都隐藏得极好,又有前车之鉴,不敢再寄望于任何人,决定自己找机会回去见轻裳。
好在这几月的经历,让他对于乔装已经有些上手,换过不同的装束,在他曾经的将军府前观察数天,确定无人监视,不由有些困惑起来。
按任极以前的说法,应是一直都知道轻裳的动向,她的周遭不可能没有监视的人,但这将军府周围却确实无人,任极又是从哪里得知的轻裳的消息?
又想到另一种可能,自己既然逃了,任极不可能无动于衷,他虽未派人抓捕拦截于他,但他若是直接派人将轻裳抓走了呢?
这样一想,便是心惊胆跳,越想越是坐立难安,再也难以忍耐下去,当夜便换了衣服潜进了将军府中。
说是他的将军府,但他终年在外拼杀,这座御赐的府第他却是连一次也未来过,自然十分陌生,将军府又占地颇大,转了半天,也没能找到轻裳,心里愈加的发慌,跳得就快从胸腔中蹦出来。
好不容易转到一处偏院,见一间房有灯火影影绰绰的映在窗上,不由大喜,当下也顾不得什么,直接推门而入。
里面的人听到响声,有些迟缓的转头,面容苍白满头白发,双目无神的盯着莫纪寒,他正独自一人坐在桌边,面前摆着一只酒壶一只酒杯,似是打算就这样喝酒喝到天亮。
莫纪寒差点就认不出来那人,甚至他到底也不能确定,只能试探性的叫了一声:“福伯?”
老人无神的双眼终于动了动,像是终于认出了他,拼命揉过眼睛后又使劲眨了眨,泪水立刻溢出眼眶,颤巍巍的起身往他这边走了几步又停下:“少爷啊,你的魂魄终于肯回来见我这个老奴一面了么?只是少夫人为什么没有和你一起来,难道她还在怪罪于我?”
莫纪寒立刻迎上几步,紧紧抓着老人的肩膀:“福伯,我没死,我回来了!你睁大眼睛看看清楚,我还好好的!”
福伯被这几句话砸得直发懵,半晌才伸出枯枝一般的手:“少爷,我一定是在做梦了,人老了就容易做梦,我居然梦到少爷活着回来了。老天爷,可不要让我太快醒过来,就让我多梦会吧。”
莫纪寒拉过他的手紧紧贴在脸上:“福伯,你没做梦,你摸摸,我是真的,我真的回来了,真的!”
福伯表情再度呆滞,在再三的确定掌下的触感真的带着体温后,眼泪流得更凶了:“少爷、少爷,你怎么能扔下我们这么长时间不回来,我们、我们,你知不知道……”
福伯激动得已经语无伦次,一口气上不来突然呛到连连咳嗽,莫纪寒赶紧扶他坐下,帮他顺过气:“福伯,好点没有。”
福伯还在喘气,只微微点头表示自己已经好了,莫纪寒稍稍放心,再问道:“福伯,轻裳呢?我刚刚找遍了府内也没看到,她是……”
说到这时,脸色忽变,失声道:“福伯,你刚刚对我说的什么?”
福伯明明一开始将他当了鬼魂,却问他为什么轻裳没有和他一起来,那不是他明明也认为轻裳也是鬼了么?!
不不,怎么可能?轻裳明明应该还活得好好的,应该就住在这府中,怎么可能会成了一缕幽魂?!
然而福伯一听之下立即失声痛哭:“少爷,少夫人她、她……”
莫纪寒的全身已是阵阵发冷,双拳紧握克制着自己不要颤抖得太厉害,嘶声问道:“她怎么了?”
“少夫人她死了,不见了,就那么无声无息的,突然就消失了,什么都没留下,什么都没了……”
福伯说得断断续续,莫纪寒一时听得有些糊涂:“福伯,你慢点,慢慢说,轻裳不见了?不是死了?”
福伯哽咽几声,终于将事情完整的讲了出来:“那天晚上,我和平常一样送少夫人上楼休息,少夫人叫我先去睡,说她整理完信就休息了,让我不用担心。”
“少夫人固执得很,我也拗不过她,只好先去睡了。不过,我年纪大了,睡得少,天刚亮就已经醒过来。我有些不放心少夫人,便打算去先看看,哪里知道,唉……”
说到这里,连连叹气:“哪里知道,我还没上楼,抬头就看到少夫人房间的窗子开着,少夫人睡觉时是从不会开窗的。老奴一见不好,赶紧跑上去,连连敲门都没人应声,无奈只得破门进去,发现房里是空的,一个人也没有了。”
福伯满面泪痕,随意拿袖子擦了擦后接着道:“少夫人绝不是自己走的,这点老奴能肯定,少夫人不是这样的人,绝不会无缘无故就这样走了。而且,那房中虽然整洁如旧,但就凭那没关的窗户,老奴就知道。”
福伯后面的话翻来覆去便是这几句,莫纪寒静静听着,忽然问道:“福伯,轻裳不见,是什么时候的事?”
“老奴记得清楚,正是春末的时候,刚要入夏,池里的荷花那时才绽的包,少夫人还说要摘几片荷叶煮点粥,说少爷你爱喝。”
“对了,那也是启梁快攻入都城的时候,少爷,你知道么?这符离,已经不是符离啦,它已经成了启梁的,一晃眼,竟是大半年都没了。”
莫纪寒略略一怔,猛的站了起来,面色铁青,春末夏初,正是任极亲征符离的时候,那个时候,任极曾对他说过什么?!
“你可别忘了你的夫人。”
“你要寻死,可以,这个位置自然由你的夫人来代替,她是个女人,我要对付她比对付你容易得多,你尽可以试试。”
“你要逃跑,也可以,但记得不要再被我抓回来,不然今天这样就是你以后的惩罚。莫将军,朕的耐性有限,不要反复挑战我,当我的耐心用光,或者……”
“或者,我会考虑将尊夫人接过来安坐在那里,让她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她的夫君,还没圆房的夫君,被谁破了身。”
本已握紧的拳头捏得更紧,指甲入肉刺得鲜血淋漓,弥漫得让他的眼中也是鲜血一片,任极!
福伯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伸手用力去掰他的手指:“少爷、少爷你这是怎么了?快松手呀,老奴给你上药。”
莫纪寒松开拳头默然看了一眼,扶着福伯在床边坐好:“不用了,福伯,你好好看着这里,我这就去把轻裳找回来!”
见他要走,福伯慌了神,忙拉住道:“少爷,你才回来又要去哪里?你可不能再出事了呀,再说,少夫人……”
莫纪寒扶他再度坐下,安抚道:“没事,福伯,我知道轻裳在哪,别担心了,你就安心把家守好,我很快就会把轻裳带回来。”
说罢,不等福伯再阻止,莫纪寒已转身出门,不过眨眼功夫,就已经去得远了。福伯奔到门口,只来得及看到背影一闪而过,随后颓然进屋缓缓为自己倒了一杯酒:“走了走了,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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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纷飞
任极负手立在玉阶上看着雪花漫天飞舞,轻叹道:“过得真快,已经有一月了吧。”
郑公公侍候在旁边,闻言道:“皇上,这日子都是一不留神就溜走了,说话间就又快到年关了,今年过年,还是照往常的规矩么?”
“弄那么多花哨的东西做什么?朕没心情,叫他们随意,爱怎么过怎么过,只要别把朕扯进去,今年朕只想安安静静的。”
“郑海,陪朕去御花园走走,这雪下得大,错过雪景就有点可惜了。”
说是赏雪景,任极却显然的心不在焉,郑海刚刚想提醒他前面已经快没路走,任极却突然抬头,眉目间带着一丝让他心惊的笑意。
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任极身形一晃便跃上了前方的假山,又轻飘飘的从另一方落了下去。
郑海眼睁睁看着,又不敢出声,更不敢擅自离开,只得挺着身子站在原地,暗暗祈祷皇上可一定要快点回来,不然他这把老骨头,只怕便要冻僵在这里了。
任极很轻易的便找到声音的来源,假山的背后就是御花园的暖阁,已有身孕的董贞妃向他要了这个地方待产,说是这里清静少人打扰,对皇子有好处。
任极虽并期待这个孩子,但也同意董贞妃的要求,点头就将这块地方划了出来给她安胎,反正这里他来得也少,没什么所谓。
但不想今天不过偶尔逛逛,竟然就能逛出这么一件事。不过这个还没出世的皇子么,看样子他也不必再出世了。
“若樱,你真能确定里面一定能生出一个男孩儿吗?要是没有,那可怎么办?”
“娘娘放心,那几个孕妇都是我特意找来的,和娘娘你的时间相合,事先也都请大夫看过,八成都能生男孩,就算不是个个都中,也不会一个都不中,到时只要挑一个可心的抱过来就好。”
“若樱,法子是你想的,你可得保证绝不会出岔子,我的机会,可全压在这一搏上了,一定不能有错!”
“娘娘,你还不信若樱么?你先躺躺,奴婢去看看药的火候。”
“那些事让下面的奴才做去,你陪着我说说话,我心里慌。”
“娘娘,这些事都不能假手于人的,万一有谁发现了那药其实不是安胎的,可是不得了的大事,还是我去吧。娘娘你想找人说话,那我去把小若叫来,她也算是个机灵懂事的丫头,能陪着娘娘解解闷。”
“唉,若樱你说得也在理,可我就是……算了,那你去吧,把小若叫来,我乏了,想睡会,让她在旁边侍候着吧。”
若樱依言叫来了小若,自己便打算去厨房时清静清静,哪里知道刚刚转出回廊,竟然就看到皇上正站在前面。
任极似笑非笑:“你就是若樱么?”
若樱心脏剧跳只觉不妙,又不能临阵脱逃,只好硬着头皮道:“奴婢见过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了,朕在问你,你是不是若樱?”
若樱迎着快刺入肉内的目光咬牙点头:“皇上说得不错,奴婢正是若樱。”
任极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个遍,然后开门见山:“你刚刚和董若羲的话,朕都听到了。”
若樱心中一凉,顾不得地上霜雪覆盖,跪下道:“皇上,还请皇上恕罪,千错万错都是奴婢一个人的错,与娘娘无干。”
任极却似没听到:“你的身世,朕也都调查过了。”
这句大大出乎若樱意料之外,只能怔在原地无法反应。任极却是悠然续道:“你应该是个聪明人,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对于用完的东西,都是怎样处理的吗?”
若樱全身都开始发凉了:“这、这奴婢……“
任极却是直直看着她,十分肯定道:“你知道。”
“你不光知道,还在为自己打算后路了。”
若樱满身冷汗,跪在地上都感觉不到冰雪刺骨,相反那一层层从心底里早出来的寒意,却是比风雪不知道冷多少倍。
任极几步走到她跟前停下,慢慢道:“不过你的后路再怎么打算,也绝对不会比朕的这一条好,如何?要不要听听?”
刚过完新年,宫中又出了一件大事,董贞妃欺君罔上,居然敢假称怀了龙种,妄图混淆皇室血脉,其心可诛。但皇上念及昔日情份,从轻发落,只投入后宫与诸罪妃为伴,又革了其父董大人的官职贬为庶民。
这些还是最让人惊异的,最不可思议的是,在此事件中,董贞妃的贴身侍婢若樱因其曾一心护主后又为了董贞妃董大人苦苦求情,认为其忠心贞烈颇得皇上赏识,不但应她所求从轻发落,还将其免罪,又青眼有加,直接纳入了后宫中,接了董贞妃的位置,入上九嫔,更有传言皇上因其有德而欲立为后,要为天下立一个典范。
而很快的,这个传言就得到了证实,任极在封若樱贞妃后一月不到又下圣旨,真的将其立为皇后,封号益德。
因为时间仓促,封后的典礼办得并不隆重,但却绝对庄重,时间定在春分,司仪礼乐一样不少,也就在这一天,若樱正式成为了启梁的国母,戴上了那顶令无数女人为之欣羡的后冠。
春末,后宫又传出消息,皇后有喜,举国欢庆,任极大赦天下,普天同庆三日以示与民为亲。
这晚,任极特地站在宫墙上远望着一片片如潮般的花灯,远处传来鞭炮烟花齐燃的隆隆声,然而他的面上却是平淡如旧,看不出一丝喜色。
郑海仍是站在他身后,小声提醒道:“皇上,已经快三更了,还是早些歇了吧,皇后也正在等着呢。”
任极却是无谓道:“不必,她也不会再等我。事情都已办完,我们从此后各过各的,互不干涉。我立她为后不过看中她该能将未来的太子教养得很好,等到皇子诞下,她要她的名誉权势,在后宫享尽荣华,只要不犯错,我便不会再管她。”
郑海怔住,从此后各过各的?那他花了那么多心思的巴结讨好岂非白搭?!皇上又是在想些什么,好端端的为什么又会这么说?
任极对他不予理会,只道:“已经快三月了吧,那应该也快了,回宫吧。”
郑海满腹疑问又不能开口问,只得跟在任极身后往寝宫走,半天后小心道:“可是皇上,若皇后的头胎诞下的,是个公主呢?”
任极冷哼一声:“朕说是皇子就必定是皇子。”
话音刚落,脸色忽地一变,嘴角终于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低喝道:“来了。”
郑海未急反应,只能看着皇上忽的身影一闪跃上半空,随身软剑化出一篷银芒罩向寝宫南侧的廊柱。
就在剑雨刚刚撒出时,那廊柱之上忽的也爆出银光,数声金铁交鸣之声后将任极的剑招全数挡了下来。
郑海猛的回神,刚想放声大叫“有刺客”,却在银光闪烁间借着剑光和花灯中的烛光清清楚楚看到了“刺客”的脸,又见暗卫一直按兵不动,心底顿时明澈,闭口悄悄退到一边去。
半空中早已打得不可开交,任极兴致高昂,回剑换招时不忘道:“莫将军,朕等着和你切磋等得可真久。”
莫纪寒却是面如寒霜沉声不言,手上的剑招使得越发急了,重重剑影几乎已经化为流光,分不清先后的往任极全身要穴罩了过去。
任极也再顾不得说话,凝神对战,掌中剑吞吐如灵蛇,将如水银泻地般的攻击如数挡回,丹田中此时内息已尽,身形重新落回地上。
莫纪寒也随之落地,刚一触地便换气运劲急劈,去势凶猛直逼任极头颈,同时沉声问道:“轻裳在哪里?”
任极也是触地后新息立生,立即举剑相迎,刺耳的碰撞声后带起一串火花,他不欲硬拼,腾身向后拉开距离:“朕不知道。”
莫纪寒眼中怒火狂炽:“说谎!”挥剑更不留情,全不顾自身防护,招招进击,竟是以命搏命的打法。
任极刚才的欣喜也逐渐褪去,心里又翻上不少苦涩,那个女人,到底在他心中占到了多么重的分量?!
苦涩之后,重新涌上的许久都不曾有的愤怒,他曾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对他如此生气,然而此时此刻,他真的又有了想要狠狠掐住他脖子的欲望。
心念电转间,任极已是改退为进,连出三剑封住莫纪寒的进招,右腿同时横扫直攻他下盘,全身空门大开,竟然也是不要命的打法了。
郑海虽不通武艺,但在旁边看得也是分外心惊,思来想去,还是该以任极的安全为要,连忙退出殿外去找越宁过来。
任极和莫纪寒两人都已笼在一团剑光中,“叮叮”的剑击声不绝于耳,速度快到几乎只来得及看清一点残影。
蓦地,两人乍合又分,莫纪寒呼吸急促,任极额间也已有层薄汗,两人持剑相对,莫纪寒还是问的那句:“轻裳在哪里?”
任极面沉似水:“你该知道,朕绝不说谎,朕说不知道便是不知道。”
莫纪寒握剑的手一紧,任极却是已经抢先发力攻了上去:“不过你既然来了,便休想再走。”
剑风呼啸转瞬即至,莫纪寒无法退开,只得举剑相迎,哪知两剑刚刚相交,任极竟忽然将剑撤手不管,整个人侧身一转移到了莫纪寒身侧。
莫纪寒一惊,待要跟着撤招着已是收式不及,身子往前踉跄一步,耳畔风声又至,任极沉声道:“莫将军,留下吧。”掌风对着莫纪寒毫无防备的颈项劈去。
一闻风声莫纪寒便心知不妙,立刻扭身变换步法,却仍是慢了半拍,只来得及卸去小半力道,那记手刀还是狠狠落到了颈间,眼前一黑,顿时软倒。
任极伸手揽过他的腰身将他捞到怀里:“终于等到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