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里,宁长久的生活变得有些千篇一律。
每日的早课上,他陪着宁小龄朗诵完剑经,陆嫁嫁便在课堂上讲述一些剑理,而这些剑理,基本会在当晚,由宁长久亲口推翻,然后重新给陆嫁嫁上一课。
所以许多时候,陆嫁嫁讲的剑理,也是自己心中疑惑最多的,她借此机会讲给宁长久听,然后再在晚上听一听他的见解。
某种意义上,反倒是宁长久在凭借自己两世修行渊博的知识教育陆嫁嫁,只是两人并未戳破这层窗户纸,依旧以师徒相称。
陆嫁嫁原本以为炼体时间久后便会适应,但是她却发现自己的感官越来越清晰,那金乌的光不是千锤百炼,而是春风化雨,只是那春风过境时,煦暖的光里,春雨都像是蒸发殆尽,化作了眼眸中两汪濛濛的雾气。
而宁小龄这几日的修行也越来越刻苦,她不确定师兄会不会参加试剑,但是无论如何,她想将自己修行的成果展现给他看。
所以她时常独自一人立在崖畔,驭着剑穿过初春的阳光和流云,将漫天云彩切得成整整齐齐的千丝万缕。
最后那一剑总会平稳地回到身前,清越剑鸣也像是对自己的赞许。
她笃定自己已经不会输给内峰中的任何人,只是不知道那位传说中闭关的大弟子南承,会不会在这一日前来。
而乐柔眼睁睁地看着宁小龄的剑越来越快,她原本争强好胜的心也渐渐消磨低落,觉得命运真是不公,若是将那先天灵给自己,自己一定能走到比她更高的地方。
总之,她对于试剑会已经没什么期待了。只是她打算着,要不要在试剑会上激宁长久一激,乘机让他展露出真实的境界来。
而峰中几位有名的男弟子也在暗中较着劲,他们每个人都不服对方,不是觉得对方的剑法空有灵动而失力量,便是觉得对方的剑法空有力量却显得笨拙,总之嘴上互相抬举谦让,心中的攀比却一丝不少。
终于,在天窟峰忙碌而平静的日子里,春天便这样来了。
山上的雪樱沐着灵气,在春日里开得绚烂如织,清风每过花树,都能抖下许多花瓣,宛若一场芬芳的雪。
初春的试剑大会是下午。
所有的弟子都是抽签决定对手,比完第一轮之后胜者与败者各为一组,两组最终的第一名进行决斗,胜者便可夺魁,得到一柄白银锻造的佩剑以及峰主大人亲自的剑术指点,而三个月后数年一度的四峰会剑,头名者也可直接保送。
今日剑场已被清扫干净,所有内峰的弟子在中午之时便聚在了剑场的四周,他们有的打坐冥思,有的口诵剑诀,有的练习着拔剑出鞘的动作,有的则已经构思出一个假想敌,有模有样地对练了一番。
宁小龄今早便与师兄约好,让师兄无论参不参与都要来看自己。
宁小龄换上了易于行动的衣裤,干干净净扎起的头发也显得英姿飒爽,她持着剑四下张望,寻找着师兄的踪影,心中暗暗埋怨着,想着等稍后师兄来了一定要狠狠地骂他。
……
隐峰之中,宁长久心中掐算的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他吐纳完了最后一口灵气,起身振衣,准备离去。
他对于试剑会虽不感兴趣,但他却很关心,师妹这些天到底修到了什么地步。
南承既然不出关,那师妹便一定可以取得最后的胜利,他想着师妹那骄傲的脸,嘴角已隐隐勾勒起了笑意。
而在他准备逆画小飞空阵离去之时,他的耳畔,忽然想起了敲击声。
那声音很轻,却被他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感觉到一丝警惕,转过了身,望向了身后那面铁青色的光滑墙壁——那声音便是顺着墙壁传过来的。
宁长久身边星星点点浮起的灵气慢慢消散,他的手触摸上了墙壁,感受着指尖的震感,眉头渐渐锁紧。
隐峰是一片巨大的空间,其中洞府星罗棋布,构造复杂,而宁长久所挑选的这座洞府,则是靠近崖边的,而此刻墙壁对面传来的声响,分明就是在告诉他,洞府的那头,在悬崖之侧,有人拿着什么东西,敲击着墙体。
而好巧不巧,这面墙体又正对着自己的洞府。
宁长久还没有想明白这一切的缘由,只是那轻微的震响让他隐约感觉到不安,他还没有决定好是进是退,便看到那光滑如镜的墙壁上,已经浮现出了蛛网般的裂痕。
宁长久抽出了随身携带的短剑,剑尖直指声音的源头。
心中的不安虽还萦绕,但他的精神却已沉静下来,他无比专注地盯着前方,没有考虑对面是敌是友,在墙体破碎的第一时间,他的剑便递了出去。
墙瓦破洞,一道光照了进来,然后与更明亮的剑光同色,不带一点声息,却快到匪夷所思地回刺了过去。
咔擦。
墙壁瞬间崩塌,剑光散成了无数片。
墙壁的对面,有吃痛的闷哼声和疑惑声传来,那声音有些耳熟,宁长久第一时间便响起了是谁。
哗得一声里,像是帘幕突然落下,外面微弱的光照了进来,不算明亮的石府里,一双眼睛在跌落的乱石之中对视。
宁长久的眼睛平静而幽亮,那个人的眼睛却锐利如狼,带着无法遮掩的恨意。
他是严峰,本该关押在寒牢里的严峰。
宁长久余光瞥了一眼其后的构造,一瞬间便明白,隐峰连绵的洞府之后,便是寒牢的所在!某种意义上,隐峰中闭关的高手,也相对地在看守寒牢中的囚犯。
此刻严峰披头散发,没有了半点七天前的意气风发,取而代之的是双目中噬人的仇恨。
此刻他的胸前插
着一柄剑,那剑刺入了一小截,然后被严峰以手指夹住,再未能寸进,而他的胸口依旧染红一片,血自剑尖滴落。
严峰也认出了眼前的少年,他心中恨意更甚,“是陆嫁嫁让你来的?”
宁长久看着他手臂上已经愈合的伤口和断裂的铁链,同样不解,脱口而出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问题才一开口,宁长久便一下子明白了过来。
严舟!
严舟本人虽自囚于书阁,但凭借他在峰中的威望,让某位至交偷偷帮严峰解开枷锁,然后为他指明一条逃跑的路线应该不算难事。
严峰是他唯一的弟弟,最后一抹亲情的羁绊还是压过了师门的规矩。
宁长久想通了这一切,然后发现自己如今深陷死局之中。
他同样明白,严舟替他选择这条路线,是因为此处没有闭关的高手,而这么些天,宁长久也从未见过附近的洞府有人修炼的痕迹,只是严舟没有想到,无巧不成书,他所开凿的寒牢背面,却是自己这个外门弟子的修炼之处。
而严峰哪怕受伤,也是长命境的高手,自己如何对敌?
严峰同样不确定,眼前少年的出现到底是巧合还是陆嫁嫁的安排,而他此刻刺入自己胸膛的一剑让他也觉得无比震惊。
他知道眼前少年的境界绝对不高,而这奇袭一剑,却直接破开自己的防御,刺进了身体。
他有些愤怒,然后将这一次受伤归咎为大意,他绝不认为这少年有任何胜过自己的可能性,而正好,他又是陆嫁嫁的徒弟,自己折磨虐杀他时,应该会有难言的快感。
严峰忽然觉得,这一次巧妙相逢,是命运送给自己的礼物。
两人的心思转得极快,思维的闪烁像是电流一窜而过,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却默契得像是约定好一样动了。
严峰一把捏住了剑尖,手指用力,猛地一掰,扎入血肉的剑尖一下子断了,断剑的震颤传达到宁长久的手腕上,少年虎口震麻,险些拿不稳剑,而严峰则反手扣弹,将那一截剑尖作为飞刀暗器反弹了回去。
宁长久短剑失了一截,身子退了半步,在那飞刀袭来之际,他凭借直觉横剑而过,叮得一声里,剑尖触及剑身,然后猝然弹开,那一瞬间里,严峰的身影已经撞开墙壁扑了过来。
宁长久身形微定,没有任何迟疑,对准他的双目,一剑刺去。
严峰不闪不避,因为他知道,没有了剑尖的铁剑哪还有半点杀伤力?哪怕他就站在原地,以这少年的境界,也根本不足以切开自己的皮肤。
但是严峰失算了,他的双拳轰上宁长久身体的那刻,他的眼皮上也传来了撕裂般的痛意,有什么东西破开了自己的灵力护体,直接切破了眼皮,将剑刺入了瞳孔!
剑虽已断,但宁长久以精纯得不可思议的灵力凝成了短暂的剑尖。
一击即中之后,宁长久的身影也被那一剑撼得倒飞了出去,撞上了一根天然形成的岩柱上,他没有丝毫对于偷袭成功的喜悦,他身子撞碎岩柱,脚才一沾地便骤然而动,以比刚才快数倍的身影遁逃而去。
严峰捂着眼睛,脸上闪过一抹异色,自己修道百年,竟被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连续刺中两剑,虽然在他眼里,对方不过必死之人,但这种羞辱却深深刺痛了他。
他不再有任何隐藏,多年长命境积累的力量瞬息喷薄而出,他要将自己所有在陆嫁嫁身上吃的亏,尽数回馈给这个少年。
宁长久遁逃的路线很快被一个黑影封死。
而眨眼间,那黑影中有几枚血珠如钢箭般射了出来,那血珠之后,一双满是皱纹的手作爪而出,其后浩荡的灵力本身就是固若金汤的防御。
他要在最快的速度杀死这个少年,因为他知道,用不了多久,隐峰中的其他高手便会惊动,到时候除非严舟全力保他,要不然他绝对没有出逃的可能。
而严舟在设法放他出来时,他便明白,两人最后的血缘之情也消耗得差不多了。
他不感激自己的兄长,反而有些恨他。
严舟明明是可以成为峰主的人,却偏偏拘泥于自己心里的一点执念,眼睁睁看着峰主之位让一个晚辈鸠占鹊巢……若非如此,自己怎么可能承受这般的耻辱?
恨意像是烈酒浇于烈火之上,喷薄而出的杀意化作了最决绝的剑气。
他手中无剑,那一瞬间喷涌而出的力量,却盖过了宁长久所有的剑招。
他一手抓向了宁长久手中的剑,一手直接化爪掏向他的心口。
钢铁搅动的声音响起。
高手之间的过招也极快。
短促的时间里,宁长久连出了数十剑,瞄准了严峰声势骇人的一道道剑招,从最脆弱处将其点破,而严峰出招的速度也越来越迅速,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自己明明高了这么多境界,却迟迟无法拿下一个修道没多久的少年!
而他知道,再拖几息,他便肯定会被其他人察觉。
但他又不愿就此御剑出峰一走了之,他对于眼前白衣少年的恨意甚至超过了逃亡本身。
他虽知道只要一直这般出招,用不了多久这少年便一定会撑不住。
但是时间不会等他。
严峰出剑的速度忽然慢了些。
一道苍茫古意的剑气泛起,藏匿在了他的身上,或是衣衫,或是发梢,又或是脚上微彻底斩断的链条。
那道剑意一起,宁长久心中的警鸣便一瞬间拉响,他能感受到那道剑——那是剑星上师祖留下的剑意。
随着严峰修道生涯的不停打磨,那起初对于修为不过锦上添花的剑意,
此刻已然化作了足以诛杀敌人的闸刀。
宁长久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躲过这一剑,但他的心却无比平静,前一世他未受过什么波折,但这一世,他已在生死的边缘游走过无数次,而每一次生死之间的辗转都能让他对于手中的剑有更清晰的明悟,那种明悟并不算特殊,但却是他过去从未有过的。
恐惧、紧张、激动、兴奋……当所有的情绪交杂化作了永恒的静,他出的剑便也快过了自己的想象。
那一道剑光突兀地亮起,剑意层层破甲,来到了严峰咽喉之前,严峰剑心中闪过了一抹极大的恐惧,他没有看清这一剑,直到触摸到了脖子上不浅的血痕才反应过来。
若是这少年修为再高一点,自己便会被他这一剑直接斩杀!
巨大的后怕让严峰无比愤怒,而那闸刀般的剑意先发后至,却也带着让人无法躲避的威压,一瞬间斩上了宁长久的胸口。
宁长久看着严峰脖子上的血痕,有些遗憾。
但遗憾是无用的情绪,他在最快的时间做出了反应,他手中的剑撞上了那道剑意,如丹的气海蓦然振鸣,两者触碰的瞬间,周围的钟乳石几乎被尽数震塌,如飞剑落雨而下。
“去死吧……”严峰瞳孔通红,他甚至已不在乎自己能不能出逃。
怒火填满了胸腔,他暴怒地伸出了手,握住了那道剑意,那剑意的另一端抵着宁长久的胸膛,与宁长久血肉相隔的,不过是一块薄薄的剑身。
巨大的冲击力传达而去的瞬间,隐峰之中许多扇门后的人也察觉到了动静,缓缓打开。
但没有人来得及阻拦这一切。
那道铅灰色的剑意像是真正的巨剑,压着宁长久贴紧胸膛的剑锋,猛地将他的身体向前撞去。
严峰抵着他狂奔着,他放肆地笑了起来,他要将这个不知死活的少年抛入那片深渊之中,他要让他感受最扭曲的疼痛与绝望,让他在无尽的恐惧里粉身碎骨!
宁长久的剑被对方死死压着,但他不敢松手,一旦松手,没有了灵力的灌入,本就被磨得极薄的剑身便要被彻底洞穿。
飞速后退时的风声呼啸过耳畔,无数两世修来的道法和剑招掠过大脑,却没有一样可以在短时间内让他跨越境界的鸿沟扭转胜负。
但不知道为什么,越是生死攸关,他便越发冷静,那种冷静像是心死,让他自己都觉得发怵。
他看着严峰的脸,那是与严舟有几分相似,神色上却天差地别的脸。
忽然间,脑海中灵犀一动,他想起了严舟的同时,想起了那些古怪到了极点的剑招。
他没学过那些剑招,但这一刻,那些剑招却像是活在了自己的骨骼里!
他不明所以,直觉里却是抓到了一根稻草。
身子飞速后退,深渊便在不远之处,而紫府之中,金乌张开了宽大的喙,已然发出了海兽般的咆哮。
宁长久的双目中,金光涌现。
严峰来不及判断这是什么,他也无需判断,他决不相信有任何手段可以改变境界的差距。
接着,他本就刺痛的双眸里,再次泛起了钻心的痛意——那种痛感就像是有粗粝的石头砭过脆弱的瞳孔,将本就模糊的血肉碾得更加粉碎。
而那视线最后的余光里,是一只羽毛暗金的鸟。
“先天……”他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便失去了光明,但手中的力量却一丝也没有松懈,滔天的怒火自他的双臂中转化成了最恐怖的力量。
悬崖的边缘,贯穿山峰的缠龙柱便在身后。
无尽的灰黑色雾气也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如煮沸的水一般翻腾着。
宁长久的脚一半已在悬崖之外,但他的心思却彻底放空了,一如昨夜他对陆嫁嫁所说的“心骛八极,目空宇宙”,他此刻忘了一切,所有的神识里,唯有自己的剑与严峰的剑。
他身子后仰,然后见到了一点微光,那点微光在黑暗中无比的刺眼,他便伸出如剑的手指,想是拼拼图一样,按了上去,将那出光的孔给死死堵住。
于是所有的光都消失了,神识死寂的黑暗像极了永恒的死亡。
这是严舟诡异剑桩中的一道。
宁长久这一刻才明白,无论这剑桩如何破绽百出,但只要在对方剑未杀死之前将他杀死,那么哪怕自己有一万个破绽,敌人也没有机会去攻破了。
原来是这样的剑……这样的自信,决绝,桀骜不驯,不可一世!
身前,严峰的喉咙口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血洞,他至死都不明白,宁长久的剑气是如何突破自己的防线,刺入他的喉咙的,而严舟也永远不会知道,他睡梦中施展的剑招,会将自己的亲弟弟送上黄泉。
剑气消散的那刻,金乌发出了狂暴的嘶鸣,它同样沉醉于这种一往无前的决绝里。
但一切还没有结束。
严峰毕竟是长命境的大修行者,在他死亡的那刻,他做出了最后的,也是这场决战中唯一正确的判断!
他炸碎了自己的身躯。
狂暴的怒流在一瞬间涌起,围着深渊的悬崖也在那一刻化作粉碎,宁长久的脚一下子没有了着力点,他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到,他想要画动小飞空阵离去,身边却也无法亮起任何的灵气光点。
命运无常,先前决绝的死亡之剑,那未消的死寂余韵却转而应验到了自己身上。
金乌化作光点冲破了黑暗追逐着他的身躯,而宁长久力气用尽,大脑一片空白,就这样半昏迷地向下跌坠,金乌咬住了他的身躯,却无力将他拖上去,一人一鸟便这样堕下,他们的身影转瞬间便被无尽的黑暗吞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