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敦煌郡建初元年(公元76年)的春天,暖如初夏,虽然汉庭、西域又一次隔绝,玉门关再成国门,但酒泉太守段彭等破交河城、斩首三千八百级、获生口三千余人、惊退匈奴的骄人战绩,足以使汉庭面对西域诸国时、依然保持咄咄逼人的态势,玉门关外如火如荼的春耕便是明证。
“哐当!哐当!”日月交相辉映,城楼锣鼓喧天,提醒玉门关外的屯卒入城、回坞。
夕阳尽没,星光漫天,夜空湛蓝如洗。
玉门关北去二十里外的一处凹地中,黝黑铁城静静矗立,南北门洞开,仿佛热情的主人极力邀约客来。
“嗷呜……”大郎、二郎领狼群出巡,猎兔捕鼠。
“早点回家!”张烨烨趴在城楼上大声提醒。
狼群嗷嗷远去,自由奔放。
转眼间,一年过去了,曾经的小狼崽已崭露出草原王者风范,再也没法在熊孩子怀里撒娇。
“汪直哥哥怎么不说话?”张烨烨扭头问。
“我可能回不去了……”汪直愁眉苦脸。
“哪有?舅舅事办完,我们就走。”张烨烨说。
“烨烨你看,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在我下巴这里,现在……”汪直摸着张烨烨的额头在自己胸口来回比划。
“汪直哥哥欺负人!”张烨烨的看了看小短腿,不甘心的蹦哒了两下,气鼓鼓道,“我才两岁!还会长的!”
“哎,一年前是两岁多,现在还是两岁多?”汪直笑了。
“汪直哥哥不懂!我们回去的时候,那坨牛粪肯定还在,天还没完全黑呢!”张烨烨跳脚。
“这一年死了好多好多人,他们都活不过来了,我已经长大了,再也回不去了。”汪直悲喜交加。
“汪直哥哥以后不能再跟神荼叔叔待在一起了。”张烨烨小手叉腰。
“为什么?神仙老爷挺好的。”汪直问。
“神荼叔叔的思维和正常人不一样,我也说不明白。”张烨烨唉声叹气,“好烦人啊,大的大的不听话,小的小的也是这样……”
“谁是大的?”汪直在熊孩子头上狠狠揉了几下。
“舅舅跟妞妞姐姐啊,将来舅妈问的时候,我该怎么说呢?奶奶以后得急死……”张烨烨小脸皱成一团,为家人操碎了心。
神荼鬼鬼祟祟的探出头问:“我哪里和别人不一样?”
张烨烨没好气地道:“神荼叔叔给舅舅找了个祖宗出来,还有脸……”
神荼低三下四道:“我的小祖宗啊,那是无心之失,程冲那孩子有脑疾,小祖宗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哼哼!”张烨烨拉着汪直扭头就走,“程冲叔叔再敢让我叫外祖父,我会把神荼叔叔关起来!”
神荼强颜欢笑:“大人不是没说什么吗?”
“舅舅还能真揍他一顿?”张烨烨百般嫌弃道,“神荼叔叔笨死啦……别跟我说话。”
神荼面红耳赤道:“小祖宗啊……咱们讲讲道理好不好?我就说了句大人可能来自千古之后,他硬要死拉……
”
张烨烨念念有词:“太上、开天、执符、御……”
“我改!我发誓!马上改!”神荼连忙告饶,“程冲回来后,再敢胡说,我就把他嘴缝上。”
张烨烨欲拒还迎,扭扭捏捏的道:“神荼叔叔太残忍了,用袜子把嘴堵上就可以啦。”
“他们来了!”神荼极目远眺,脸色发青。
明月东升处,一队长长的马队,越过丘陵,风尘仆仆而来。
张烨烨拉着汪直朝城外跑去,喜不自胜道:“这下有伴了。”
汪直边跑边问:“不是要堵程冲叔叔的嘴吗?”
张烨烨咯咯笑道:“神荼叔叔是个坏蛋,关我们什么事?”
汪直歪了歪嘴:“烨烨也变坏了,我什么都没说。”
“哪有?”张烨烨的小嘴儿甜得腻人,“喜欢汪直哥哥才叫我们,别人我才不稀罕呢。”
“是烨烨吗?”程冲远远挥手,“快来迎你姑奶奶。”
“哎呦……”张烨烨应声倒地,一个骨碌爬起来,拉着汪直就要往回跑。
“这样很没礼貌,叔叔会揍你。”汪直小声提醒。
“唉!”张烨烨愁肠百结道,“程冲叔叔脸皮太厚了,动不动要死要活的,舅舅都拿他没办法。汪直哥哥你说说看,万一他真是程家老祖宗,怎么办?”
“他要是突然没了,还有叔叔跟烨烨吗?”汪直心有戚戚。
张烨烨无奈的点了点头,嘴硬道:“我们不怕,反正他已经有儿子了。”
两小正因未来忐忑不已,马队卷漫天烟尘而至,二十余匹马,六七个人,另有一童一婴。
张烨烨顿时傻眼,程冲嘴里那个溺水自救又援其母的孝子、不过七八岁的模样,还没汪直块头大。
“肯定不是叔叔的祖先,一定是个误会……”汪直也被程冲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惊呆了,他曾亲眼见证程冲为留在鬼门关、自二十丈高的悬崖一跃而下,只道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不曾想……
“还愣着干嘛!快把你姑奶奶接住。”程冲把怀里的婴儿递给张烨烨。
“我……我……”张烨烨语无伦次,细胳膊细腿的,还真不敢把手伸过去。
汪直连忙替熊孩子解围,小心翼翼的把婴儿搂在怀里,情不自禁的赞道:“好漂亮!”
程冲哈哈大笑:“也不看看是谁的种!”
张烨烨的视线在程冲头部游离,仿佛看见草原最美的花儿,已悄然绽放。
程冲虽然不懂绿帽子是什么意思,但能看明白张烨烨眼神里的怜悯,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想什么呢,我出征的时候,你外祖母已经有身孕了。”
张烨烨决定不搭理这个二货叔叔,径直走到妇人和稚童合乘的白马前,似模似样的拱手作揖,毕恭毕敬道:“婶婶、兄长,一路辛苦。”
“小……小郎君多礼了。”妇人的声音轻微颤动着,先抱孩子下马行万福礼,又从袖中掏出一对金属镯子分别塞在张烨烨和汪直怀里,“走得匆忙,什么都没准备,两位小郎君莫要嫌弃。”
“谢谢婶婶!”张烨烨携汪直回礼后,走到几个惊慌失措的男子面前,作
揖道,“乔武叔叔怎么也来了?程冲叔叔没说过这是什么地方?”
“见过小郎君。”乔武一动不动的看着那座黝黑小城,失魂落魄的笑了,比哭还难看,“程军候说要携妻儿为戊校尉部阵亡将士守墓,郑将军感其忠义,特出城相送,谁知道……疏勒城……疏勒城……”
张烨烨再一次被程冲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惊呆了,能将避世之举说的这般惊天地、泣鬼神、感人肺腑、且大言不惭、再也找不出第二人,熊孩子想了想道:“现在不叫疏勒城,叫鬼门关,直通幽冥,舅舅说,这座城许进不许……”
“没事!”程冲大大咧咧的道,“请郑将军、乔校尉勿惊,北门有去无回,南门万物不禁,可自由进出。”
张烨烨朝随程冲返乡的郁垒翻了翻白眼:“郁垒叔叔怎么能和神荼叔叔一样不懂事?”
郁垒断然否认:“我这一路没和程冲搭过腔,什么都没说。”
张烨烨用力的挥了挥双手,信誓旦旦道:“我要把神荼叔叔关起来,十年!”
“我改!现在就改!”神荼闻风而至,将一个又大又白的馒头塞进程冲嘴里,世界立刻安静许多。
张烨烨主动牵着妇人和男孩的手,朝乔武等人甜甜笑道:“几位叔叔要不要进去坐坐。”
乔武下意识的摇头拒绝,却被身后的郑众狠狠踹在小腿上,他随即改口,不迭称“好”。
一座陌生的城池突然矗立在鬼门关外,作为镇守玉门关的中郎将,郑众绝不会连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张烨烨对此毫不在意,心思全放在妇人怀里的女婴上,唧唧喳喳问个不停:“妹妹好可爱,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妇人看见两个粉雕玉琢的孩子时,忐忑不安便去了一大半,微微笑道:“十个月大,还没来得及取名字。”
“唔!唔!”程冲再行惊人之举,捂着脖子将嘴里的馒头囫囵吞下,上气不接下气的道,“烨烨既聪明伶俐又知书达礼,能不能帮姑奶奶取个名字?”
“无耻!”神荼、郁垒异口同声的唾弃,心里却又对程冲的不要脸之举,服气至极,熊孩子经不住这样的糖衣炮弹,沦陷在即。
果不其然,张烨烨完全忽略姑奶奶的称谓,澄澈的双眸笑成月牙,奶声奶气道:“妹妹这么可爱,就叫程美美。”
妇人眼前一亮,心甘情愿的点头道:“承蒙小郎君赐名,等美美长大了自己道谢。”
张烨烨眉开眼笑,又将注意力转向小男孩,一脸遗憾:“哥哥肯定有名字了吧?”
男孩紧紧抓住妇人的手,畏畏缩缩的道:“我叫程定。”
“哎……”张烨烨长长的叹了口气,“这名字不好,腚不就是屁股吗?”
男孩红着眼吼道:“是天下安定的定!”
程冲狠狠一咬牙,索性将不要脸进行到底,恬不知耻道:“定儿这名字确实容易产生歧义,烨烨再费点心思。”
这下,就连忧心忡忡的郑重等人都惊呆了。
张烨烨先是一喜,后又一惊,蔫蔫道:“还是不要了,舅舅会揍我。”
程冲正待再劝,郭姝迎出南门,微微屈膝万福:“将军大驾光临,幽府蓬荜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