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纷纷扬扬。
近在咫尺的天山,恍若幕墙。
天地之间,只剩一片洁白,漫无边际,鸟兽绝迹。
转眼已是十一月下旬。
拂晓时分,寒风刺骨。
疏勒城依然屹立,匈奴抱憾而去,前往务涂谷过冬。车师后部、焉耆、龟兹死伤无数,黯然隐退。
大自然最是公平不过,既有春、夏、秋三季,冬就不会缺席。
天山北麓的冬季谁都无法抗拒,即便是睡在帐篷里,一阵寒流袭来,也可能无声无息的僵硬。
但疏勒有城,可遮风挡雨,不惧风雪严寒。
如今,空有城而无人,曾经的喧嚣大半已经入土,数十道身影迎着风雪无声矗立在墙头,沉寂、决绝而又孤单。
长史张封打破无限接近窒息的平静:“范羌这个时候已经进玉门关了吧?”
“毫无疑问!”耿恭仿佛未卜先知,“现在应该关心他什么时候回来。”
“最少要得等到春暖花开。”司马石修指着东面山坡道,“今年……匈奴不会再来了,那里不错,向东朝阳,又无遮挡,让江贵他们换个地方安息吧。”
“也好。”耿恭点了点头,“司马疏通城洞,我去请他们出来,程冲往北走个五六里,看看那边有没有埋伏。”
“我去。”程伟自嘲,“就我没受伤,我要是不去,会被天打雷劈。”
“多加小心,能坚持到今天不容易,别阴沟里翻船。”耿恭拍了拍程伟肩膀,颓然转身下城,短短两个月,他发须尽白,再无初入疏勒时的意气风发。
校尉丞李亢把幸存的七十二名将卒分成四队,重伤不便者就近休息,十五名轻伤者据守南城楼、以防惊变,十五人随耿恭请坟,十五人随石修在东边山坡造墓,他则领着剩下的人收集物资、担负后勤。
石修忙着清理城洞粗重的原木,神荼一下子抓住救命稻草,喋喋不休道:“你们这群禽兽,老子一早说过,城从墙破,绝不会从门破,非要把老子菊花堵得严严实实的,老子今后怎么见人?”
将卒们已习惯神荼、郁垒这对门神彻夜咆哮、怼天、怼地、怼神灵,丝毫不以为怪,权当杂耍解闷。
程冲没好气地道:“成天瞎嚷嚷,也没见你们出力。”
神荼怨气十足:“坐着说话不腰疼,守门的要出什么力?难道要老子背着门板冲出去?你个傻痴愣!”
程冲哑口无言,半晌才道:“老子这两个月没睡过一夜囫囵觉,今晚你们再嚷嚷,干柴烈火,一了百了。”
神荼差点噎着:“有本事……你别死!”
程冲嗤之以鼻:“你能让老子不死,装孙子也没什么。”
程伟皱眉道:“都闭嘴!”
神荼先是一惊,后是一乍,继而嚎啕大哭:“大人怎么可以干这种粗活?是卑职无能啊……”
程伟冷笑:“那就一辈子待在上面。”
神荼立刻缩了回去,连人带声音。
石修喘着粗气道:“这两扇门待在疏勒城污没了,跟玉门关挺般配,走的时候得带上。”
程伟轻
轻松松肩负一根原木前行,不紧不慢道:“玉门关是名副其实的国门,疏勒格局太小,司马要是敢把这两扇门带回去,敦煌太守第一个不让司马入关。”
石修笑道:“献给陛下。”
程伟又道:“怪力乱神,三公九卿会放过司马?”
石修固执己见:“看家总可以吧?”
程伟忍俊不禁道:“司马可能不知道,这两人日后会涌进千家万户,喜好流连沐浴之处……”
“烧了!”石修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就早不就晚,就现在。”
“啪”的一声,厚重门栓自起,紧接着又是“咯吱”一声,城门自开,神荼仿佛木雕若隐若现,指天发誓:“大人误会了,这个梦想一直都有,但从来没实现过!”
程冲针锋相对:“快把你的臭手拿开,昨晚还说要做老天爷她男人。”
无人附和两人胡闹,城外大地虽然日日能见、时时能见,但在这将近三个月的时间里,城内汉军将卒从未踏足过。
此时,皑皑白雪遮住了世间一切丑恶,遍地尸骸化作雪浪,仿佛血雨腥风从未发生过。
若这些尸骸无人收敛,会有野兽闻风而至,甚至鼠兔都会赶来尝一尝荤腥的滋味。
若这些尸骸草草掩埋,则化为地下肥力,助草木繁盛。
万物莫不依此理循环,海有鲸落,天有神陨。
“神吗?”
程伟坚持为逝去的同袍尽心尽力,掘土筑底,直至冢深且阔,才在石修的再三催促下北上探察敌情。
石修目送程伟远去,幽幽一叹:“他是人吗?”
程冲抹去额眉间的汗水,忿忿不平道:“司马说的都是什么话?阿翁每每敦伦,全城皆闻,日出方止,哪个不是卧榻佯睡手作妻、一勒一勒复一勒?”
石修强忍笑意板着脸道:“现在是什么场合?谈这些床闱事合适?”
“我心里没有生死,只有同袍。”程冲红了眼,“江贵活着的时候,最喜欢听我讲这样的荤话……”
石修瞬间泪目,哽咽道:“那你多讲讲,我们都学学,阿翁是怎么个日出方止法。”
“咦?”有将卒停下挥锄的动作,解开耳帽作聆听状,“阿翁好像在作诗。”
程伟的身影已和风雪浑然一体,如歌、似诵、若吟:“古之战场,常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平沙无垠,夐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
伤心哉!秦欤汉欤?将近代欤?
齐魏徭戍,荆韩召募。万里奔走,连年暴露。沙草晨牧,河冰夜渡。地阔天长,不知归路。寄身锋刃,腷臆谁愬?秦汉而还,多事四夷,中州耗斁,无世无之。
古称戎夏,不抗王师。文教失宣,武臣用奇。
奇兵有异于仁义,王道迂阔而莫为。
呜呼噫嘻!
北风振漠,胡兵伺便。主将骄敌,期门受战。野竖旌旗,川回组练。法重心骇,威尊命贱。利镞穿骨,惊沙入面,主客相搏,山川震眩。声析江河,势崩雷电。穷阴凝闭,凛冽海隅,积雪没胫,坚冰在须
。鸷鸟休巢,征马踟蹰。缯纩无温,堕指裂肤。当此苦寒,天假强胡,凭陵杀气,以相剪屠。径截辎重,横攻士卒。都尉新降,将军复没。
尸踣巨港之岸,血满长城之窟。
无贵无贱,同为枯骨。
可胜言哉!鼓衰兮力竭,矢尽兮弦绝,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
降矣哉,终身夷狄。
战矣哉,暴骨沙砾。
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
伤心惨目,有如是耶!
牧用赵卒,大破林胡,开地千里,遁逃匈奴。汉倾天下,财殚力痡。任人而已,岂在多乎!周逐猃狁,北至太原。既城朔方,全师而还。饮至策勋,和乐且闲。穆穆棣棣,君臣之间。秦起长城,竟海为关。荼毒生民,万里朱殷。汉击匈奴,虽得阴山,枕骸徧野,功不补患。
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其存其没,家莫闻知。人或有言,将信将疑。悁悁心目,寤寐见之。布奠倾觞,哭望天涯。天地为愁,草木凄悲。吊祭不至,精魂无依。必有凶年,人其流离。
呜呼噫嘻!
时耶命耶?从古如斯!为之奈何,守在四夷。”
程冲莫名泪流,问:“阿翁在唱什么?”
石修沉吟许久,挥泪道:“葬魂曲,阿翁想送同袍一程。”
程伟踏雪放歌而去,历经三月搏杀,亲眼见证成百上千的人死去,他已隐约明白自己问题所在。
道果机轮更像是一种诱发条件,而非决定性的因素。
同袍和匈奴、车师、焉耆、龟兹等敌卒均知所为何来、为谁而战。
但程伟不知道,他甚至开始质疑“我”这个概念的真实性,“我”究竟是谁?
光?
希望?
救世主?
不是光,疏勒城都无法照亮,遑论两千里戈壁归途。
也不是希望,诸神环伺,若给了同袍希望,等在终点的可能绝望。
救世主吗?绝不是救世主,他连自己都救不了。
曾经,他以为自己是秩序的守护者、规则的完善者。
后来才发现,太过渺小,太过无力,女娲、后土都没能做到的事,他若继续坚持……很可能会是第二个鸿钧。
“我是谁?”程伟扪心自问,“太史公、司马迁那样不甘心只为刀笔的史官?又或者真是这个世界混乱的根源?”
他有种强烈的预感,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才是打破记忆隔阂的关键。
他茫然向北,脚下的雪痕越来越浅,仿佛一阵寒风吹过,不留一丝印记。
他悄无声息的来到务涂谷,三面环山,正北鸿沟形同山门,内里地势平坦,气温高于外部,中有河水贯穿而过、宽且深,草场广阔,宜居宜牧。
他看见久违的卜也思,脑海里忽然闪出一个人名“水神玄冥”。